庞白
不知道别人什么感觉,在城市中穿行,我很容易想起这样一句话:别人的城市。
这句话是多年前在一本叫《花城》的杂志上看过的一篇小说的题目。那篇叫《别人的城市》的小说,讲述的故事我早已忘记,题目却一直铭记在心。也就是说,从那时起,每每打量自己与城市关系的时候,这个句子总不由自主地跳入我的脑海。这句话可能代表了我内心深处一种根深蒂固、拂之不去的想法。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能在内心深处把自己融进城市,把城市看成也是自己的。事实上我曾努力过。脚下这座城市,我已经生活了二十几年,比在老家生活的时间还长,但至今对这座城市却仍然感觉到无比陌生。这真有点莫名其妙。因此,我很佩服,也很羡慕一种人。那种人有这样的本事,好像到处都是他们熟悉的自小长大的地方,每一个地方他们都能迅速融入其中,交朋结友、打牌、郊游、逛街、工作、生活,如鱼得水。只是偶尔因语言的差别才会突然记起他们不是本地人,除此之外,他们甚至比本地人还本地人。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每每夜深人静,儿时那些残旧的老屋、污浊的小溪、坎坷的青草坡、淳朴的笑容、血液流动般温热而熟悉的乡音……就扑面而来,而不是暧昧的霓虹灯、川流不息的车辆、焦虑和激动的人群?
有人讲: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
又有人讲:距离产生美。
可能吧。这样的解释至少可以给自己一个理由。很多事情有理由就可以了,不管是合理还是不合理的理由。
人只有一个故乡。故乡是给我们生命的地方,那里有无可置疑、不可摆脱、无法忘怀的来自血源的记忆。这样的记忆,会让我们的生命一生都散发着初涉尘世时那与生俱来的甜甜的、忧伤的、淡淡的味道。它们总在不经意之间,告诉我们:你从何而来!
这样的感觉,就像一根线牵着的飘飞的风筝,无论飞得多远,总与捏线的手息息相关,一刻不离。
在城市中生活,承认与否,其实早已把家放置在别人的城市里,成为别人城市里的故乡人了。从乡村到城市,并将在城市里长久地生活下去,这与故乡一样也成为无法改变的选择和事实,虽然在这样的选择和事实中,透过钢筋水泥构筑的窗口,让目光掠过云烟眺望,云烟背后才是故乡。这样的动作我们重复了多少年!就算如此,多年之后的今天,我们能说还不习惯城市的生活吗?当然不能。在城市里求学、工作、结婚……更多时候,我们在城市里奔走,心安理得地渴望和享受着城市里的物质生活,寻找和追寻着可望而不可即的梦想。这是多么漫长的路程!
那么,如果让我们抹忘那么多年在城市里生活痕迹,重新回到儿时生活的地方去生活,愿意吗?可能吗?
一切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而城市里也已留下了我们太多的东西。读书时的那间学校,约会时的那棵树,最初工作的那张办公桌,经常购物的商店,每天回去的宿舍,晚上睡觉的床,朋友和同事,还有日益习惯了的城市里的生活习惯。
这是别人的城市里,有着我们的家。我们在城市里生活着,在城市里想着自己的故乡。
但是,城市就是别人的城市,故乡是我们的故乡吗?对于一个来自乡村的人而言,可能一辈子也分不清楚。
只是在城市里生活,奔忙时,有时在恍然间,感觉到心里有点甜,有点酸,有点惆怅,一种暖暖的东西在心里像老家门前的小溪,悄悄流过,冲刷着被生活磨砺得略显麻木的心灵,让人有些舒服,也让人有些难过。
捏着地图入睡
法国作家布洛瓦《不愉快的故事》中有这样一群人,他们曾收集了大量的地球仪、地图、火车时刻表和行李箱等旅游必备之物,时刻准备着去到外地旅游。但是直到老死,他们也未能走出自己居住的小城。
梦想和现实有时相去甚远。甚至可以说梦想和现实本来就不是一回事,之所以让人有反差颇大之感,往往是因为人们常常一厢情愿把它们混为一体罢了。
曾有一个老人这样对我讲:人是如何走过一生?是在梦想破碎的过程中度过的。
他的说法虽然有个人独特经历的合理成分,悲观得莫名其妙也显而易见。我于是猜测老人当了大半生的理想主义者。
我还没到老人那么老,至今还不能肯定他的话于我而言,是对还是错。但是我能理解,老人是一个有梦想的人,至少年轻时有。否则破碎什么呢?
有时我想,对于一个有梦想的人,到了暮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年轻时经年累月筑建的梦想之塔,一天天坍塌,心里会不会有濒临疯掉之虞?
估计会有的。但是,其实芸芸众生为梦想和现实有差距而纠结,实在不算什么丢脸的事。我曾在书上看过成吉思汗晚年的事迹,像他这样一个纵横天下、所向披靡的盖世英雄,最终也免不了壮志未酬,仰天长叹,抱憾而逝。我们谁比成吉思汗英雄了吗?既然成吉思汗英雄如斯,都慨叹,我们为什么不。
人不太可能没有想法。即使没有远大理想,白日梦也会做过,欲望、梦想、企求……总会有一些。比如我,从小就渴望有机会到处去旅游,然后像徐霞客那样,谁点到一个地名,我就记得那里的山水,有哪些风俗,邂逅过哪些事情,然后会心一笑。
我知道,很多人内心都有过类似远足的冲动——
喜欢闭上眼,遥望远方,感受生活的别处,想象人在路上。
人的心里总会有一些情绪是需要释放和飘飞的。企望远足,跟感冒一样,到了该感冒的时候就得感冒,否则身体会更难受,不需要太多理由。但是很多时候,总缺乏迈出远游第一步的勇气,而终归“未能走出自己居住的小城”。
渴望远游却恐惧流落,渴望高远却恐怕跌落,渴望别处却不敢把握未知。
心就如此这般七上八下地晃着。因为七上八下,很多事情于是悬而不决。
我虽然喜欢旅游,也去过一些地方,但是跟徐霞客去过的地方比,连零头都算不上。因为喜欢旅游,我还喜欢上了旅游地图。喜欢上旅游地图之后,我好像更加找到了远足的理由。那些黄色、绿色、粉红色的标识,那些弯弯曲曲的线条和深深浅浅的刻度,经常在我躺下时,牵引着我的想象飞越大江南北,踏遍青山绿水,引导我在虚拟的世界里神游、飘遥,让我在飘遥之中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不愉快的故事》里的那群人,收集了那么多的地球仪、地图、火车时刻表和行李箱,却至死也未能走出自己的小城。
谁能肯定,他们是悲哀,还是幸运?
香港导演王家卫说过:听别人说,这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只能够一直地飞呀飞呀,飞累了就在风里面睡觉,这种鸟一辈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亡的时候。
可能做这样一只鸟,也不错了。
不管飞往哪个方向,飞多久,它为自己飞。
责任编辑 杨丽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