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浩,江苏邳州人,现居南京。作家。作品见于《读者》《青年文摘》《散文百家》《四川文学》《侨报》等海内外数百家报刊。著有散文集《指间的沙》《生活,不曾远去》《万物有灵》等多部。获江苏省报刊副刊奖,南京市江宁区政府文学艺术奖等诸多奖项。
拦金驹
年,给我的感觉就像是孵化室,许许多多的美好的愿望都会在此破壳。吾乡过年,有大年三十拦金驹的习俗。
年节时,人们总是有意识地把大红“福”字倒着贴,谐音会意;相逢总会说些美如肥皂泡般的话语,以示吉祥。虽然生活并非因此而改变,却折射出人心的善良,人心的向上。谁不希望过上好日子的呢?
大年三十,乡人们早早地把春联、门吊子之类的喜气贴上了家门。农家小院顿时就装扮成了新嫁娘,除夕那灿灿朝阳似乎便是新嫁娘的五彩披风,一阵阵喜庆的鞭炮之后,你就会发现家家户户的大门前多了样东西,那就是一根碗口粗细的木棒横拦在了那里。你可别小瞧了那根木棒,它就类似于一张彩票,五百万呢!据说它是用来拦金马驹的,谁家要是拦到了,岂不大发了。至于世间可否真的有金马驹,金马驹又来自何方?似乎并不重要了,信则有,心诚则灵。
愿望如此美好,祖祖辈辈的乡亲们年年如是,却好像没有听说谁家拦到过。倒是因小孩子脚下无眼而意外被绊倒跌伤,不知凡几,不过,这也无妨,就像花儿亦会让人过敏。这大年三十的金马驹,总还是要拦的。
记得小的时候,奶奶还在世,有一年,父亲曾跟奶奶说过他的想法,那就是不要在门前拦木棒了,理由是外边的金马驹可以跑进家来。奶奶当即就给否决了,奶奶自有她的理由,大门洞开,金马驹进进出出,心里总觉得不踏实,不如拦在家中保险。父亲只好保留着自己的想法。奇怪的是,后来奶奶仙逝了,逢年过节,父亲竟然把自己曾经的想法丢弃在了一边。
大年三十拦金驹的年俗,至今仍旧在家乡保留着。“中国人有中国人的心态”。其间奥秘就我窥测,或许就是为了过上好日子,不过,好日子之中的“好”字,学问大了,好是没有标准的,参照不同,“好”的内涵各异。年,因此总是让人有所期待。
年俗味
年的味道,在于风俗民情。
年,农耕文明的产物,其根源在乡村,可以这么说,越是远离现代喧嚣,年味越浓,越淳朴。
年节,总有其独特的形式,诸如扫尘、祭灶、贴对联、守岁、祭天、放鞭炮……哪一种都令人回味。
小时候,除夕守岁很晚,起床却不迟,按理说小孩子贪睡起不来的,心里惦记着放鞭炮,床的魅力就大大的打了折扣。天上寒星还闪着,便在院中挑起的鞭炮,父亲用烟头引燃了导线,身子急闪一边说道,把竹竿举高,头侧一边,不要抬头。噼噼啪啪……寂静的夜空就被打破了,似乎是同时,远处也传来噼噼啪啪的鞭炮声,瞬间,连成一片,犹如开锅的沸水。
放下手中的竹竿,天已蒙蒙亮,只见院中已摆上了桌子,桌上一溜三碗饺子,一只香炉,碗中的饺子已结了冰,炉中的香却烟雾缭绕,这是祭天,以期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农人靠天吃饭。那时,父亲让我在桌前磕头时,我并没有想这么多,我盘算着磕完头,便可随心所欲地吃,无所顾忌地玩了。
其实,年从腊月二十四祭灶,就开始了。对于祭灶,我最有兴趣,不为别的,只为了用高粱秸秆扎马。天一擦黑,奶奶就把白天准备好的高粱秸秆,拿了出来,我模仿着奶奶用指甲把秸秆的须篾拨下来,就像扒香蕉,须篾放在一起,秸瓤放在一起,之后,取四跟须篾折成一般长短,当作马腿,寻一最长者,把它折成粘连不断的等长小节,绷直的须篾就被折成一圈圈的同心圆,一条写意的马尾巴就出来了,然后,把秸瓤制作成马身、马颈、马头,之后,用须篾连接起来,一匹骏马就大功告成了,昂首嘶鸣,神气十足。当然,我制作得有些不伦不类,常引得大家哄堂大笑,我不在意,手拿着自己的杰作,开心不已。奶奶扎得虽好,祭品而已,终得化作灰烬。
祭灶时,气氛很隆重,全家出动,锅灶前,奶奶面色庄严,拿出剪好的稻草,煞有介事地喂马,然后同纸钱一道烧了,烧时,奶奶口中念念有词,大概是让灶王爷上天言好事,下界降吉祥诸类话语。奶奶望着飞旋的灰烬,自言自语着,马跑得真快啊!大家对着锅灶磕头,仪式结束,糖果便可以分吃了。
在我的印象里,最热闹的时候,还是写春联。那时,村里能拿动笔的人不多,父亲算一个,记得每年的腊月二十八九,左邻右舍的很多人拿着红纸,让父亲给写春联。父亲让我打个下手,比如父亲写字的时候,我在前面牵着纸头,把写好的对联平放在院中晾着。干得熟练,得心应手,夸奖声不断,油然而生一种自豪感,心里美滋滋的。
有关贴春联,家乡有个习俗,丁忧之家,不可以贴春联,包括这一房未出五属的本家,三年之后,方可。不知是始于何时,在家乡,若见谁家门上没贴对联,心中就有数了。这一习俗依旧沿袭着,也算是一种孝道。
年节,喜庆的日子,也会有悲伤,年复一年的更替,过年的习俗不断地充实,年味,才丰富厚重。
年画
年画,在我的感觉里,大约类似于“岁末清供”。
乡野的冬天,其色调就是黑苍苍的,总给人沉重的压抑感,即便有那么星星点点的绿意,无不凝固着死寂的墨绿,感受不到绿的鲜活。农人们大都窝在家里,打发着闲散漫长的冬日时光。
其时,电还没有通到乡村,土墙草顶的茅屋,墙上不大的雀眼已被麦草死死地堵住了,西北风无缝不钻,一个冬季,大部分时间,都是被火盆里的火烤干掉的,为了火盆里的火不熄不灭,就要去捡拾柴火,这似乎就是冬天的主题了。
茅屋的空间不大,烟熏火燎,可以想见,屋里多么需要注入活力,有心人,早就把几棵蒜头放在豁口的青花碟子里,倒上半碟子清水,屋里就有了青眼,爱花的小姑娘已在村头折几枝腊梅花,插在玻璃瓶中,室里似乎便有了春气,最耀眼的还得说色彩鲜亮的年画。
胖娃娃抱着大红鲤鱼,花开富贵的红牡丹,岁寒三友梅松竹,还有马克思、恩科斯、斯大林、毛主席(毛泽东)的伟人图像,以及《红灯记》《智取威虎山》《奇袭白虎团》之类的剧照……说是年画,除了诸如“年年有余”的民俗图,尚有点年画的真意而外,其他的画似乎已不是真正意义的年画了,不过,话又说回来,热闹喜庆是年的基调,从这点上来讲,所有色彩鲜亮的画笼而概之为年画,自然也不为过。
年集上,卖年画的随处可见,农村的集市,不缺树木,两树之间牵一条细绳,年画便夹在绳上,风来,纸画便在细绳上荡秋千,画摊前围满了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指指点点,挑选自己中意的,便招呼卖画人给卷起来,卖画人卷画堪称一绝,没见手动,只见画卷,匀匀称称,两头用事先裁好的报纸条随卷一周,然后往花卷里一折,画拿在手中跟金箍棒似的,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大家的脸上漾满了笑意。记得那时,街上还有一家新华书店,年节,书店四壁及房梁都挂满了“年画”,书店里,人满为患,多是冲着“年画”去的。
现在,农人多外出打工了,在外边挣的钱多花在建房子上,一个看一个,谁也不示弱,社会风气使然,都讲究“形象工程”,屋宇楼舍,檐牙高啄,自然也少不了勾心斗角,电早就通村串户,春节回家过年,空调一开,外边是冬,屋里是春,年集依旧热闹着,卖的多是吃的穿的玩的,集市小城镇化,街道宽了,楼房也整齐了,新华书店却被挤得没了踪影,即便是小摊贩想卖“年画”,也没落脚的地方了,就算是有那么个空闲地,城管一定也不会让你随便设摊摆放,有碍市容。
窗明几净的室内,摆放着几盆廉价的塑料花,一年到头花不败,岁末,也不用青蒜点缀了。随着老屋以及火盆的消失,“年画”似乎在乡村亦难觅芳踪了。
闲话元宵节
月半为十五,每月都会有,当正月遇到十五时,此日便突兀成节,非同凡响了。
正月十五,俗称元宵节,据说是古时情人节,佐证大都会例举欧阳修的《生查子·元夕》(一说是朱淑真的作品),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元宵节似乎从来都是盛况空前,“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古往今来,元宵节总得说来就是尽情尽兴地放松自己,享受节日所独有的乐趣。
正月里,正月正,正月十五闹花灯。有人把正月十五称之为花灯节,这么说自然是有道理的,不过,元宵节的元宵,指的是汤圆,正月十五是要吃汤圆的,象征着一家人和和美美,甜甜蜜蜜,团团圆圆,元宵节何尝不是合家团聚的亲情节呢?
汤圆是一种甜食,米粉制作的,一般情况下,甜食南方人喜爱,北方人大都不太习惯吃元宵,估计是北方主产小麦,普遍以食面为主,当然,偶尔吃一吃汤圆,微调一下胃口,感觉也不坏,最集中吃汤圆的日子,也就是正月十五了,北方有句歇后语,半夜吃汤圆——不知哪进糖(不明就里之意)。
这个歇后语似乎能说明一点问题的——北方人对汤圆的制作不那么拿手,不过,会吃就行了。元宵节,吃汤圆,闹花灯,在人们心目中似乎也正是如此,如果节日只剩下吃喝玩乐,我觉得节日就被误读了。其实,元宵节民俗文化内涵丰厚深远。
南国佛山一带,有走通济的习俗,通济其实就是一座桥,传言元宵节,只要你在通济桥上走一遭,便会无忧无疾,故当地人有,“行通济,无闭翳”的说法。一座普通的混凝土拱桥,因为沾染了民俗文化,便成了某种征象,某种隐喻。都说桥归桥,路归路,“通济桥”之路,通往心灵的家园。我的家乡苏北一带,正月十五有舞狮子、踩高跷、跑旱船的习俗,似乎是压抑了一冬的乡人,向春天发出的赤城的邀请,拔地而起的乡民,在喜庆锣鼓声中,踩出吉祥,踩出如意;我国东北一带的大秧歌,漫卷着飞天彩带,扭出对生活满腔的热爱;我现居南京,六朝古都元宵节的盛况是以夫子庙为中心的,其悠长的文化底蕴犹如桨声灯影中的秦淮河,据报载,每年都有数十万人之众去夫子庙观灯,感受元宵节独特的文化气氛,或怀着一颗偶遇之心,也说不定,这也是我曾经的美梦。
说实话,这十多年来,元宵节,我从未到过夫子庙去“观灯”,仿佛热闹是他人的事,与自己无关,也不知曾经的热情都跑哪里去了。
过去,听着打鼓上墙头,对什么都感兴趣,若说现在兴味索然,也未必,冷眼看世界,心依旧是热的。儿时,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大了,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老了,看山仍是山,看水仍是水。貌似少小与老大画个圆,其实,感受迥如天壤,儿时,元宵节就是冲着吃与玩,青春年少时,大约以元宵节为媒介,心底盘算着“月上柳梢头”,人到中年,貌似看淡了元宵节,虽不曾直接到现场感受节日的氛围,却对节日有着更为清醒的识悟,正如,寻常的月半十五之日,遇到了一元复始的大正月。
炒花子与放刷把
俗话说,出了正月过了年。在吾乡,过完二月二,才把年节画上句号。
二月二,家乡有炒花子、放刷把的习俗,煞是有趣。
花子,乃玉米花的俗称,炒花子的原料自然就是玉米了。秋时预留下的玉米棒子,都是经过精挑细选的,个条相当,粗细均匀,颗粒细小金黄,把它们挂在老鼠够不着的屋山墙上。正月的门一关,二月的大门就打开了。乡人便把玉米棒从屋山墙上取下来,去皮脱粒。冲洗黄沙。只等着二月二一大早,动锅开炒。
记忆之中,母亲烧火,父亲用大铁铲子翻炒,我们姊妹几人,围着锅台眼巴巴地瞅着,锅热沙红,金黄细小玉米粒渐渐地膨胀变大,如粒粒含苞的蕾。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心急得如灶堂之火,不由得念叨着,怎么还不炸呀。此时,就听“嘭”的一声,又一粒玉米在众姐妹之中率先一跃而起,神奇地变作了一朵花,如一条鲜活的红鲤鱼。那真是个美妙的瞬间,猝不及防,一粒玉米一跃而成为一朵花,一呼而百应,噼里啪啦,玉米花竞相在热锅里绽放,让我联想到宋祁的“杏花枝头春意闹”的诗句。礼花也要相形见绌了。想描绘此情此景,文字都羞怯怯地靠边站。飞花四溅,香气弥漫,从屋里氤溢院内,又与邻院的香气汇合,整个村庄都沉浸在玉米花的香味中。
炒好的玉米花冷却后,装在小瓷缸里,那时还没兴塑料包装袋,满满的一缸,能够享受好多天呢。
说话之间,太阳便隐在村西的山后。此时,又一场好戏开演了——放刷把。刷把,就是平日里刷锅洗碗的用具,高粱穗扎制作而成的,无需花钱。放刷把必须要有杏树,我想大约杏树与幸福谐音吧。
那时,谁家的家前院后,不栽几株杏树呢(不知可否是专为放刷把而栽的)。春日里看花,夏日里食果。干透的刷把,点燃之后,就是一把火炬。父亲把燃旺的刷把向杏树的枝杈间抛掷,口中还唱着:“刷刷把,琉琉灯,一颗蜀黍(玉米)打半升。”火把在树杈间穿梭飞行,此起彼落,划出一道道红亮亮的弧线。有时,小孩子也跑上前去助阵,捡拾起火把,胡乱地抛掷,火星四溅。此时,大人不但不吵,还会夸上几句,这时难得的。平日里,小孩子是不让玩火的,水火无情,谎说小孩玩火会尿床。今晚开禁。放眼望去,可谓火树银花,壮观异常。
而今,二月二炒花子的习俗,还在家乡延续着,放刷把的习俗已湮没了,现在,家家都用钢丝球刷洗了,放刷把失去了物质基础。
责任编辑 杨丽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