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方公寓

疏星

1

在这宇宙里某个不为人知的时空深谷中，有一座魔方公寓。

这座魔方公寓有数不清层的高楼，每层楼又有数不清的细细密密的小房间，每个房间里都聚集着不同的物种。无数的房间与房间之间，互不干扰，就像一个个平行空间。而魔方公寓本身，如同一个微型宇宙，以自己独特的方式运转着。

一年中多数日子都是平淡无奇的。

魔方公寓的房间与房间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强大结界。结界代表着牢不可破的秩序和规则。在结界的威慑作用下，各个房间都被严格分类，各房间的物种不得接触彼此。

整个魔方公寓就像是一座冰冷的巨大坟墓，规划整齐，缺乏生气。

除了每年最后一天午夜的最后一个钟头——“魔法时刻”的降临。

当魔法时刻降临，魔方公寓里的每个房间开始旋转，每个房间里的物种都可以离开自己的小房间，获得去往其他房间的机会。

这短短的一个钟头，犹如新年盛放的烟火一样。不同的物种们都能去其他物种的世界，不用重复日复一日的单调生活。新年前的这一个钟头是整个魔方公寓的狂欢。

可当新年钟声响起，大家都知道，烟火散尽，一梦方醒。狂欢之后，他们要回到各自的小房间，继续平淡无奇的一年，就当魔法时刻从未发生。

2

庞克是一只白鲸，他整个家族都生活在一个充满海水的小房间里。庞克的家人都觉得这没什么不妥，鲸鱼天生不就应该生活在温润的海水中？

“爸爸，去年的魔法时刻，我飞了起来，飞到一片特别开阔的天空里。我的身边是各种叫不出名字的鸟，有一只鸟的羽毛有七种颜色，它的一片羽毛比我的身体还宽，它在那片只有天空的房间里飞翔。和那个大房间相比，我们这里简直是个小水沟。”

庞克八岁生日那年，在新年的“魔法时刻”，他进入了“天空”的房间，据说是魔方公寓最宽广的房间，在魔方公寓最高一层的天台之上。就算魔方公寓里所有的房间旋转，天台之上的“天空房间”也不为所动。旋转进入“天空房间”的概率小之又小，魔方公寓各个房间的物种，有许多终其一生都没有进入“天空房间”的运气。

“再大的房间也有门和墙，再大也大不出魔方公寓。”老白鲸约翰对这间看似神乎其神的房间毫无兴趣。

“飞翔的感觉真的很棒！跟浸泡在水里完全不一样的感觉……你能感到自己身体里的每一个器官都在上升……你越飞越高，越飞越高，穿过无数低谷和山脉，掠过岛屿，掠过湖泊、海洋，穿过越来越稀薄的云层，不断接近太阳……当你飞行的速度平稳下来，在某个瞬间，你感到有什么东西悄悄从你身体里升起，然后又重重落下……”庞克自顾自地描述起来，忘我地沉浸在飞翔的记忆中。

“从那么高的天空‘重重落下，你能变成鲸鱼肉酱！”爸爸讽刺。

“你真是个无趣的老古董。”庞克甩了甩尾鳍，头也不回地游开了，他不想在这里和老爸浪费时间。

“总有一天，你会发现我是对的。”爸爸的声音通过水的波纹传来。

“但愿那一天永远也不要到来。”庞克用背影回答父亲充满经验的指导。

老白鲸约翰重重叹了一口气，那气息像风，荡涤过海洋的深谷。他长长的白须也跟着抖动起来。仰起头，他望着头顶幽幽的蓝光，晃神了好久。

他知道庞克看不起他，这没什么关系，反正过几年庞克就会明白，魔法时刻不过是个梦境，安稳的水下生活才是最真实的。

3

约翰没想到的是，小庞克对于想飞上天空这件事，彻底入魔了。

庞克厌倦寻常的水下生活，温润的海水让他感到窒息，平淡的生活让他窒息。

虽然明明只有生活在海水里，他才能继续拥有生命，他却厌倦这里的一切。

他厌倦那些千篇一律的水草；厌倦海洋中心那个心形的深邃海沟；厌倦那些吵闹的小丑鱼；厌倦每次当他不断奋力往上游，越游越高，越游越高，当他感觉到自己就要接近头顶那束若隐若现的阳光的时候，一股强大的力量就重重压下来，那近在眼前的海面变成一堵密不透风的墙，抵挡住想要跃出水面的他。

无论尝试多少次跳跃，庞克都被那堵蓝色的墙击倒，重重落回海洋深处，满身伤痕。

有时候，他会花上一天的时间，和那面该死的蓝墙作斗争。

他知道，墙的另一面存在无数的房间。海底世界几乎在魔方公寓的最底层，从“海洋房间”到达“天空房间”的距离是超乎他的想象的。而与其等待一年一次的魔法时刻的到来，不如用自己的身体尝试打破规则与界限。

万籁俱寂的夜里，海底世界的生物们都已经沉睡。

夜里的光比白天还要凄冷，不再有温度，只是冷冷地落下来。

庞克站在巨大的蓝色墙面前，微阖双眼，幻想自己撞碎一层又一层的墙面，穿越过一个又一个陌生的房间，摆动着他的背鳍和尾鳍，在一片废墟中，杀出一条血路来，无限接近头顶的天空房间。

“迷途的孩子呀，愿海神照耀你前行的路，听到你的祈祷，带你走出黑暗。”

庞克听见背后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他转过头，却只看见不远处巍然不动的一块石头。

“谁？”庞克问。

“你找不见我的身影。我就是黑暗本身。黑暗无所不能，包裹一切，吞没一切，光明将你的缺憾与普通暴露无遗，黑暗却能实现你的渴望。”

“你是夜魔？”庞克听老约翰说过，海底世界有一位无形的夜魔，它可以幻化成任何它想变成的形态，它可以是海藻，可以是巨石，可以是鱼群，可以是任何它想成为的东西。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了解你的渴望。那些满足于终日游荡在水底的白鲸不理解你，但是我能。孩子，我能让你拥有更多进入其他房间的机会，增加你生命中‘魔法时刻的次数……”

“我要用自己的力量到达天空房间，不需要黑魔法。”

“不要对生命太认真，反正我们都不会活着离开。坦诚地面对自己的欲望吧，你知道就算用尽一生，撞裂你每一根骨头，也没法离开这个鬼地方。与其用大部分的生命去等待，不如多给自己的梦想一些机会。”黑暗里响起鬼魅的笑声。

“你的条件是什么？”庞克竖起了背鳍，他紧张的时候总会这样。

“100次进入其他房间的机会。10年的寿命。”夜魔简单粗暴地交出条件。

“爸爸说不能与海底世界的夜魔做交易。这是第一条戒律。”小庞克四处寻觅，仍然望不见夜魔的身影。

“所有的戒律都是用来打破的，就像你面对的这堵蓝色墙面一样。”夜魔的声音充满蛊惑。

“我不相信黑魔法。”

“再给你多加10次机会。10年的寿命，110次，不能再多了。你不相信黑魔法，至少要相信自己。”

小庞克望着面前的蓝色墙面，犹豫了片刻，还是竖起背鳍，说：“成交。”

4

有了黑魔法的庇护之后，小庞克能从海底中央那棵巨大的生命之树底部的红色缺口里，进入魔方公寓中别的房间。

他质问过夜魔，为什么不能直接一次性交换，让他进入最顶层的天空房间？

夜魔说，即使是黑魔法，也有限制的边界。魔方公寓那层最深的结界光靠魔法是无法打破的，还需要运气。这就到了小庞克相信自己的时候了。

——庞克的运气似乎不太好。起初的一年里，他接连进入了生命之树的缺口中，去了好几十个房间。

他游历了许多陌生的房间，像是看了一场又一场华丽的烟火表演。因为黑魔法，即使去往别的房间，脱离海水，他也能放心畅游。

庞克去过没有黑夜的森林。那个森林的房间里有许多长着透明翅膀的精灵，他们的眼睛像蓝色的琥珀，波浪的长发像流淌在金色阳光下的河流。

庞克问精灵：去过天台上的天空房间吗？

精灵们摇摇头，他们刚想解释什么，就有个稚嫩的小精灵从他们头顶的天空上重重跌了下来。

原来这里头顶的天空也是一面蓝色的高墙。

他也去过一个没有阳光的房间。那里家家户户都住在棺木中，蜡烛比黄金还要昂贵，生活在这里的很多吸血鬼直到去世，都不知道邻居到底长啥样。庞克想，也许夜魔会喜欢这个四处都是黑暗的地方。不过魔方公寓的房间太多了，就算夜魔穿越一辈子，也不一定能碰到这间名为“暗夜城”的房间。

庞克不知节制，赌博一样不断使用魔法时刻的机会。有时候，因为懊恼，一天尝试了好几次。

“魔法时刻”取代了他的寻常生活，也变得不再像之前那样新颖。甚至一年结束、新年将至、午夜时分，真正的“魔法时刻”到来的时候，庞克都不怎么打得起精神。

反正去不了“天空房间”，去其他地方有什么意思呢？除了最顶上的“天空房间”，所有房间的头顶都有一面打不破的墙。

他百无聊赖地等待着又一年无聊的烟火表演。

一阵旋转后，这回，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处在一片粉红色的香气中。

这个房间比庞克以往去过的房间都要狭小。他正处在一朵玫瑰的花心中。

5

“您好，请问您能带我走出玫瑰迷宫吗？”庞克听到背后响起一个稚嫩的声音。

他转过尾巴回头看，发现是一只花色象，正楚楚可怜地望着他。

“这可不容易。”

“但我已经受够了这个鬼地方。每片花瓣都是一朵玫瑰花的缩影，玫瑰花之外还是玫瑰花，我被困在一个小盒子里，盒子之外还是盒子，没有尽头。”

“你顺着绿色的光走，那是叶子的方向，也许就能走出迷宫。”庞克为花色象指引。他带着花色象寻找迷宫的出口，看着花色象，好像就在看另外一个自己。

只是，当他们好不容易走到玫瑰迷宫的出口，花色象却止住了脚步。

“你不是找不到迷宫的出口，只是不想走出这迷宫。”庞克叹气。

“出口的外面就是白墙，是这个房间的尽头。这一切毫无意义。你说的没错，我根本不想走出这个狭窄的迷宫，我已经成为了它的一部分。比起去外面的世界，待在玫瑰的花心没什么不好。”

庞克阖上眼睛，没有说什么。

“我的朋友，停止战斗吧，该是休息的时候了。终止你与魔鬼的交易吧，回到海洋的温床，把最后的日子留给你的家人和朋友，他们比高接云端的天空房间要更实在。”在最后的魔法时刻，花色象叮咛。

庞克轻轻地叹息：“如果你不去这面墙背后看看，怎么会知道你将错过什么。”他摇了摇尾鳍，失望地离开了。

6

过了很多年后，小庞克变成了老庞克。

白鲸的寿命约有45年，去掉与黑魔法交易的10年，只剩下35年的时间。

而老庞克已经36岁了，居然还未倒下。每年，他依然郑重地等待着魔法时刻的降临。而这一年的新年来得尤其、尤其慢，老庞克觉得自己已经等不到了。

他拖着已经老去的身体来到生命之树面前。

“回去吧，我知道你还保留了一次机会没有用。但你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了。回去吧，和你的家人共度生命最后的时刻。”巨石背后又响起夜魔鬼魅的声音。

“连魔鬼都要劝我别冒险吗？”

“庞克，也许你根本就没有到过天空房间，一切都只是你儿时的幻想。”夜魔的声音里都有一丝无奈。

“真正的天空没有尽头……你能无限接近太阳……”老庞克喘息着，拖着身体往树的洞口里钻。那里，有他最后一次的魔法时刻。

真正的天空没有尽头。

你没法和那些没见过真正天空的鲸鱼描述它。你越飞越高，越飞越高，感觉有什么东西悄悄从你身体里升起，然后又重重落下。

你飞过低谷和山脉，掠过岛屿、湖泊、海洋，穿过稀薄的云层，不断接近太阳。

你看到魔方公寓里所有的门窗都打开，所有的精灵、巨人、侏儒、吸血鬼、鱼群都撕破小小房间的天花板……海水流入天空，星辰落入大海，所有的规则与界限都被打破。每个物种都能突破自己头顶的天花板，去往更远的地方……

你飞过黄昏，迎来黑夜，在无限的银河里，你的背鳍仍然是不知疲惫的翅膀，带着你不断前进、前进。

终于，多年以后，老庞克在漫天的银河里，淌下了一滴鲸鱼的眼泪。

如果这是个梦境，但愿自己永远不要醒来。

宇宙既凶险又温柔，充满未知、恐惧以及希望。远处的魔方公寓变成一座黯淡的方形蓝点，消失在黑暗的深谷中。庞克在阴影中追逐光的脚步，前方的星系像花苞一样，在他面前慢慢盛开。

从此，他将变成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