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小集》诗话（二）

柏桦

1671、

敏感性加戏剧化，（我的）诗的唯一！

1695、

寂静——北极上空的太阳。梁小斌钥匙丢了后，还有太阳。Emily死去后，多余的也是太阳。

1729、

我突然想，如果我在我的知青岁月读到了谷羽教授翻译的如下四行诗（别列列申：《巴西之春》），该多好：

我怀着心愿干杯，

为志向难遂的年代，

为古老的正字法，

为雪莲，为流冰涌向大海。

1734、

多好的诗句，我已在多处抄过，忍不住再抄一遍：

“呼吸，靠近有风的瓶口”（蓝蓝诗句）；原因是今晨读到谷羽教授翻译的蒲宁诗歌《看不见飞鸟》（见谷羽翻译的《永不泯灭的光——蒲宁诗选》，敦煌文艺出版社，2014）最后二句：“听清风吹拂猎枪的枪口，发出阵阵单调的嗡嗡声。”（此节我以前也写过，再写！）

1740、

整首诗都喜欢，其中这几句尤其喜欢，必须抄下来：“水井挖得越深水就越凉，/……往井里挂吊桶的人是好人。/……记住回到阁楼的时候/那颗宝石已握在他手心。”见谷羽教授所译蒲宁《诗人》，《永不泯灭的光——蒲宁诗选》，敦煌文艺出版社，2014，第126页。

1742、

真好！谷羽教授翻译的《午夜时我走进她的房间……》《总有一天……》，《老苹果树》，《随驼队远行》；蒲宁这四首诗除了不停地默诵，还是不停地默诵！

1744、

惊喜！又读到谷羽教授翻译的蒲宁四首诗，简直令我爱不释手！必须抄下诗名：《你旅行，你恋爱……》，《好外婆，请给我迷人的花朵……》，《什么在前方？……》，《你在平静之中生活……》。

1747、

我们像蒲宁那样，“我们常常只能回忆幸福”……

1748、

弗·纳博科夫的名文《论契诃夫》（《世界文学》1982年第一期）中如下一段，可说是给陀思妥耶夫斯基或高尔基迷们当头一棒（这一段我曾多次在多处谈及，现在不厌其烦，再抄来）：

爱陀思妥耶夫斯基或高尔基甚于爱契诃夫的人永远也不能掌握俄罗斯文学和俄罗斯生活的本质，而且，远为重要的是，他们永远不能掌握普遍的文学艺术的本质。在俄国人中间，常把自己的熟人按其是否喜爱契诃夫而分成两类，这几乎已成为一种有趣的游戏了。那些不喜爱契诃夫的人们绝不属于公正的一类。

1782、

因为有了谷羽教授，蒲宁诗歌终于得救了！

以前我看过许多译本（译者的名字我就不点了），都完全没有译出蒲宁对生活和情感的倾心和敏感性，或这样说，那些译者让蒲宁在汉语里成为一个三流诗人。

1802、

三月，北方的乡村，我只喜欢帕斯捷尔纳克描写出来的气息，这气息又由翻译家谷羽教授精确地传递给了我：马厩和牛圈敞开大门，

鸽群在雪地啄食燕麦。

粪肥散发出新鲜气味，

既能提神味道又古怪。

——参见《齐瓦哥医生》，台北远流出版社，2014年6月出版，蓝英年译文，谷羽译诗。本书第十七章，日瓦戈医生诗歌（共25首），第二首《三月》。

1818、

渔是吾家事，樵是吾家事，耕是吾家事，读是吾家事。唯杜甫可说：诗是吾家事。

1945、

我最害怕（也有些厌恶）的一类诗人，是那些完全用自己的肉来写作的诗人。

1947、

我喜欢“说谎的”诗人。注意：这是说给懂的人听的。

1953、

此人写诗就两招：狠躁、轻险；但还是比另一个人好，这另一个就一招鲜：感动。在此多说一句：感动的本质是集体共产主义式的。

1956、

古人说，学诗如学仙。

1957、

魏诗门户，汉诗堂奥。先入户后升堂。

1959、

严沧浪谓：“作诗譬之刽子手杀人，直取心肝。”（见谢榛《四溟诗话》）

1962

清人赵翼论诗有趣，抄几句：“不老笔不洁，不闲意不新。天予老且闲，使之作诗人。”（参见《瓯北集》卷二十六）为此，我们可以改变一个固有的观念，即诗是青春的。一个人要成为诗人，按赵翼的说法，首先应满足的条件，就是成为一个老人和闲人。

1967、

“初学词，求空，空则灵气往来。既成格调，求实，实则精力弥漫。”（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

1970、

说什么清绮江左，贞刚河朔，这也是一个俗套。

1993、

读李商雨诗《东洋妖妇》，结尾一句谐音的运用令我注目：“她们当众吃精，她们让外国人吃惊”。

2010、

史诗的写作即不动感情的写作。

2016、

作诗法一条：句绮丽而气高古。

2022、

凶残暴戾的宋孝武帝刘骏竟然是一个不错的诗人。

2025、

小是好的，但要小得像Emily Dickinson一样……

2028、

靡弱无气非齐梁。那个时代的人，怎么说呢，就说其中一个人吧，他与其说把精子——不如说把精力——射入她体内。

2031、

汉语和斯拉夫语言一样，是一种模糊的语言，缺乏精确性和科学性。

2036、

何谓（诗的）命名，即是无中生有，这如同并没有大海，直到大海的能指被发明了出来。

2049、

读《南史》本传，见梁元帝一个博览群书、精通佛典的优美诗人——杀王伟事，“使以钉钉其舌于柱，剜其肠。”大惊骇。

2064、

声调永远高于意象。意象永远高于意义。因此，排出一个严格的诗法等级：声音、意象、意义。

2070、

诗格清远的人亦可以是武人和奸雄（化脱自沈德潜的一个观点，参见其《古诗源》，中华书局，201 2，第307页，评杨素诗）。类推：杀人犯——弑父者杨广——写出了“日落沧江静，云散远山空”（《夏日临江》）这样“从华起素，譬诸红艳丛中，清标自出”的诗（陆时雍语，见《诗镜总论》）。说这些，不外一句话：以人格论诗可以休矣，恶人可以写好诗，善人未必！

2078、

一个困惑（留存）：每每朗读李白《长干行》，就会着迷于“早晚下三巴”这五个音节，并笑出声来。

2084、

没有开心，何来写意。没有孟尝，何来食客。

2085、

写永嘉风水，可谓太白运笔最为大气：“四海南奔似永嘉”。

2086、

一观便知，这是太白写来的他酒后自画像：愁来饮酒二千石，我醉横眠枕其股。谁之“股”，太白当然是睡在谯郡元参军的屁股上。

2089、

我在多处说过，中国文人最瞧不起自己的写作。李白也不例外，他在《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中有句：“吟诗作赋北窗里，万言不值一杯水”。

2097、

“严格说来，俄罗斯文学是在这里——涅瓦河边上——诞生的；……”（布罗茨基《一座被更名的城市的指南》）

2098、

适度贫穷的人宜于写出最佳文学，过度贫穷的人只能产生仇恨或道德文学。请注意，说这些，并不是品评高下，仅是指出某种可能性而已。

2111、

没有俄国革命就没有陀思妥耶夫斯基，再说一句：是俄国革命成就了陀思妥耶夫斯基，使其成为一个伟大作家，他的意义也仅在于此。

2120、

对秋日的感知，白居易这两句最好：“秋霜欲下手先知，灯底裁缝剪刀冷。”

2139、

叶绍翁给谢灵运画了一个像：平生费却几两屐，五字句法谁能追？

2142、

“新诗不落语言间”（朱熹《奉酬九日东峰道人溥公见赠之作》）。

2147、

想起张枣1983年至1986年，在重庆歌乐山下写诗的情形：“箭在中的非尔力，风行水上自成文”（姜夔），裁诗勿需剪刀快，人生难得歌乐山。

2148、

谁人“平生最识江湖味”，人间唯有姜白石。

2164、

“六朝”的发音之美大过史迹之美。

2165、

又是河南！读元朝诗人？贤诗《新乡媪》，真苦不堪言也。

2180、

写出了“平生突兀看人意”、“惊心岂独久离群”的李攀龙，大可观！

2187、

我所读到的最疯狂的饮酒歌是黄周星的《楚州酒人歌》。我最喜欢其中一句“桃花如雨八骏叫”。他在诗中称尧舜为酒帝，羲农为酒皇，淳于为酒霸，仲尼为酒王，而陶潜李白只能两边叨陪末座，亦颇有意思。

2189、

听明朝挽歌，当听：度曲魏良辅，填词梁伯龙。

2196、

我写诗是为了寻找一个人。

2207、

有清一代，浙江嘉兴有一“秀水派”，这派诗人善饮好吟，声音大得很。由此又想到，中国人声音大，自古使然，并非今日独具。先秦人声音更大。

2208、

写诗不认人，认人不写诗。

2210、

用诗歌杀人，自古有之，并无新鲜。但某人一天一首杀某人，恨。

2249、

何谓诗之粗派，王维之“白眼看他世上人”，张谓之“世人结交须黄金”，曹松之“一将功成万骨枯”，章碣之“刘项原来不读书”（见沈德潜《说诗啐语》卷上）

2261、

胡应麟的确内行，他认为柳宗元“千山鸟飞绝”，二十字，虽骨力豪上，与王维《辋川》一比，便觉太闹（参见其《诗薮》内编卷六）。柳子厚独钓寒江，愈发力写寂寞，愈倒落得个激烈，热闹。可悲矣。

2354、

写鱼，需要一种解剖术，留心你的手术刀，首先得从鱼名开始说起。

2364、

诗，其实并不以肉体悲伤（或幸福）的强度而杰出，但一定是以虚构（说谎）的悲伤（或幸福）强度而耀眼。艺术的本质——它的最高技术——就是要把假的说成真的。再次引述一遍纳博科夫的一个司空见惯的观点：艺术即骗术。或说得更通俗一点：艺术即魔术。

2365、

“认为受苦能创造伟大艺术，这乃是一种可恶的谬误。”（布罗茨基的一个观点，参见布罗茨基《小于一》，浙江文艺出版社，2014，第128页）但杜甫却说了“文章憎命达”。欧阳修也说了“诗穷而后工”。

2367、

“悲剧在本质上是一项说教事业。”（布罗茨基的一个观点，见布罗茨基《小于一》，浙江文艺出版社，2014，第235页）。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作家及诗人（当然也包括批判现实主义作家及诗人），对此最是乐此不疲。

2373、

就诗歌而言，并非所有名词前，都适合置放形容词。

2375、

缺了韵律，如何与现实相处？

2376、

鱼和熊掌不能兼得，顺此而来的是：耐心和想象力水火不容。

2377、

“超现代的东西有一种奇怪的能力，比其他东西更容易过时。”（纳博科夫：《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上海译文出版社，201 3，第25页）完全同意。

2382、

丘园（Kew Gardens，位于伦敦的公园）发音，无论英汉，都好听。

2388、

作家几乎都有共产主义倾向，在我印象中只有一个例外：纳博科夫。

2395、

可以直接理解的东西勿需表达，也不好表达。不可理解的东西，不要去理解，当然，更不可能去表达。

2398、

真没想到她简直不会写诗（可她还写了这么多的“诗”），可惜，她那张敏感的诗人脸被诗无情地浪费了。

2404、

他长得像农民，当然写诗一流。这正应了史蒂文斯（Wallace Stevens）的一句名言：“在每个诗人身上都有一点农民气。”（见张枣所译其《徐缓篇》）干脆把话说穿：没有农民气的诗人不是诗人。

2411、

在纳博科夫《绝望》（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第160页，我又读到我曾写到过的内容（见本书2364条）“……

我希望写出一部杰作来……可以骗骗世人——每一件艺术作品都是欺骗——而获得成功；……”

241 9、

三宋人作诗三法：一、“活法”（习古但翻出新意，点铁成金）吕本中；二、“死法”（因袭古人陈迹，毫无创新模仿）俞成；三、“无法”（打破所有规矩，无拘无束写作）杨万里。

2420、

今晨读《旧唐书·文苑本传》之杜甫，知：“甫性褊躁，无器度，恃恩放恣……”。文如其人吗？从杜甫诗查看，他并非如此。法律严谨老杜，变化莫测亦老杜。这正是褊躁人不写褊躁诗。

2422、

安详的人未必合度，合度的人并不安详。后发现某小诗人（暂不说名字）亭亭整整，喁喁吁吁，既安详又合度。

2424、

七言下字粗实，五言下字细嫩。（杨士弘的一个写诗观点）

2425、

他说他写书是为了某人在百年后能从书中找到他的样子和脾气。

2427、

没有堤坝，钱塘潮就显不出它的威力。

2444、

“为什么我们不爱一个难看的少年或一个漂亮的老人？”（西塞罗）

2449、

济南有许多名人。这一句是诗吗？无论单句或在上下文中都很难是诗。但“济南名士多”（杜甫《陪李北海宴历下亭》）就是诗；若承接上句“海右此亭古”，那就更是诗了。

2556、

严沧浪说的有趣：“少陵之诗法如孙吴，太白之诗法如李广。”有人问如何理解。简说如下：前者为王，后者是帅。

2557、

太白史记，少陵汉书（杨升庵的一个观点）；太白饥鹰，少陵骏马（徐仲车的一个观点）；太白淮安鸡犬，少陵周公制作（孙器之的一个观点）。

太白疏旷，少陵剀切；太白率露，少陵险拗；太白孤星，少陵海涵；太白不变，少陵百变。

2564、

无事写诗，有事喝水。无关赶场，无关积肥。

2572、

抒情诗是共产主义的。这一点我已在多处说过。抒情诗是穷人的，这一点我也早已说过。我是穷人，所以我抒情。

2580、

青冥契阔，云泥之别。春夜灯前，饮如之何。文章老成，波澜天真。

2581、

古人的口气，今人莫法比：“志大宇宙，永迈终古。”（阮裕语，见《世说》）

2585、

只要你写汉字，就总有一个出处，连“困于酒食”也有一个出处——《易》。

2594、

无应璩，何来陶潜，无曹子建又何来谢灵运。

2597、

不要以为只要是“慢”，就只有一个所谓快慢的意思，目前据我观察，“慢”分两种（当然会有很多种）：唯美的慢和安详的慢。B唯美，X安详。

2603、

文采愈委曲愈好，直露不好。可诗到真处，不嫌其直，不妨于尽也。

2610、

沈约诗，多好；谢跳诗，少亦好。

2622、

诗语并非矫健振劲就好，铮铮细响就不好。

2626、

寻春玩物，正好典衣沽酒，不仅仅是杜甫；幽愤才行乐，物理须细推，又不仅仅是杜甫。

2634、

老杜形象（也是他的自画像）一种：“楼头吃酒楼下卧”，见其《狂歌行赠四兄》。

2635、

潘岳在其《寡妇赋》中这样说寡妇夜晚的样子：“目炯炯而不寝。”

2640、

诗歌要么新奇，要么诚实，但这诚实是虚构的诚实，它比诚实还诚实。其余无路。

2641、

一个有道德人不会对他人（恋人并非除外）谈自己痛苦的事和喜悦的事。

2653、

写愁苦之声，多用仄韵。

2658、

杜诗初年精细刻骨，老年更甚。

2672、

过险境，入成都府，老杜始发和平之音。

2687、

有何可吃惊的呢？绳索商的女儿（Louise Labe，1 526-1 565）也可以成为一个诗人。

2691、

读《法兰西诗选》（胡品清译，上海三联出版社，2014），在第230页，我读到克洛代尔在中国时期写的《猪》。他说猪的天性“使它眷爱两种基本的东西：土地、废物。”在紧接下来的一页（第231页）的末句，他突然逸出一笔：“我也不忘记说，猪血可用于镀金。”这两句有什么意思？一般读者可能会问。其实，意思可有亦可无，勿需过于操心。我挑选出来这两句，其目的主要是为了更集中的把玩欣赏作者意识的敏感性。

2705、

棕榈和才华和沉思有什么关系。还用问吗，因为诗，这一切就有了关系。

2706、

文人双手闲着，是为了偶尔握笔；刽子手双手闲着，是为了偶尔杀人。闲人双手闲着，则是为了让眼睛更好地久久观看。

2723、

这世上有没有一个伟大的属于咱们穷人自己的作家？有一个：契诃夫。

2732、

欢喜写诗的人，也欢喜思维。

2749、

值得同情的事：一个老了的女诗人在夜灯下露出了一张浮世绘的胖白脸。

2762、

年轻时，他不是得意洋洋而是幸灾乐祸地看着老作家“死去”（指已不写作了）。我认识一个自杀的作家，自杀原因仅仅是其他人不像他那样写作；还认识一个杀人犯作家，杀人原因也仅仅是其他人不像他那样写作。

2775、

由于写作过于勤奋，他的胡子停止了生长，而她长出了胡子。

2777、

中国人多用形象思考，是因为象形文字吗？

2790、

合力：同向的两个力相加；分力：反向的两个力相减。可用这个力学原理去问问安徽诗人。

2791、

希梅内斯认为人类有三张美丽的脸：相爱的脸，祈祷的脸，作诗的脸。（参见其书《三个世界的西班牙人》，漓江出版社，2014，第56页）

2797、

有一首诗我不喜欢，但由你一朗诵，我立刻就喜欢了。

2799、

对于埃里蒂斯（Odysseas Elytis，19ll-1996），诗要经得起白天的考验；对于张枣（1 962-2010），诗要经得起正午的考验；对于济慈（John Keats，1795-1821），诗要经得起夜晚的考验。

2800、

黄昏的长江有一股傲气，清晨的嘉陵江很性感。正是后者赋予我的小诗别具一格的精神风格。

2802、

聂鲁达缺乏克制力和完整性，是一个坏诗人。（希梅内斯的观点）

2811、

洛尔卡（Federico García Lorca，1898-1936）死了后，格拉纳达的暮色也就死了。

281 2、

某人的声音若宣纸一样古老、优雅。另一个人的声音却有一种191 2年（辛亥革命后一年）长沙的性感。还有一个人的声音在中国不好听，一到柏林就变得迷人了。

2816、

读他的诗，感觉是走着的；读另一个人的诗，感觉是站着的；读第三个人的诗，感觉是躺着的。如果读一个人的诗，感觉是坐着的，最好。

2820、

人有上亿的感觉，而最优秀的作家和诗人最多能说出的也不过百余种。

2821、

他的写作有一种铁匠味。她的写作有一种马鞭味。

2839、

画完后的留白是画面的一部分，动作后的静止是动作的一部分，说话后的沉默是说话的一部分。

2856、

读《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知老杜也是个民胞物与之人。

2870、

读罢“锡飞常近鹤，杯渡不惊鸥”（《题玄武禅师屋壁》）顿作长叹息：千古绝技唯杜老也。

2895、

唐广德以来，杜甫诗篇正如他自己所说：“老去诗篇浑漫与”，其中好坏参半，也可想而知也。

2896、

大河似不流，小河似箭飞。

2898、

幽人的哭和烈士的哭是不同的。好人的哭和坏人的哭也是不同的。男人的哭和女人的哭又有什么不同？杜甫爱哭，所以可爱。

2913、

没有努力加餐饭（《古诗十九首》之《行行重行行》）。何来努力爱春华（苏武）。

2923、

把写作视为职业，实在是一种疯狂（尼采《人性的，太人性的》）。那把什么视为职业，就不是一种疯狂呢？三百六十行，行行都疯狂。

2927、

肉中刺？真的需要吗？家新兄？

2937、

小时候诚实过头或过剩的人，长大了宜于写小说，不宜于写诗。

2942、

“诗歌形式的长度以注意力为基准。”（波德莱尔）

2943、

波德莱尔无法为植物而感动。

2944、

为什么酒的敌人是唐诗的敌人，玫瑰的敌人是香水的敌人？为什么送奶者都是女的，送快递者则总是男的？

2985、

世上其实并无传奇，传奇都是作者自己在虚构和非虚构之间（即真真假假之间）写出来的，也是读者运用自己的经验和想象读出来的。

2994、

开会无事，偶翻支宇教授带来的一本书《批评家的任务——与特里·伊格尔顿的对话》（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随手从此书第271-272页抄下几句：对于诗歌批评来说，“内容分析本身很好，但我认为它不是文学批评。批评研究的是语言这一介质的层次与复杂性。……诗歌可作为话语或修辞而非语言规则，……真实地测试人对语言的反应能力，……诗是产生困惑的一个源头，……”

2995、

说句俗套，但属实情：诗人不幸山河幸。国家不幸诗家幸。

3004、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生活，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文学，这是人人明白的简单道理，可还是有许多老文人总是说青年人的文学不是文学。

3009、

老杜“花近高楼”为正，“城尖径仄”为变。

3014、

诗歌是暴露加掩藏的艺术，之间的分寸（暴露多少，掩藏多少）全由作者精细掌控。坏诗人要么只知掩藏，要么一味暴露。

3032、

节奏在句子里。坚定地按自己的声音节奏（句子）走！句子与句子之间要大胆留空，不要填满了。诗的妙处就在于：既有逻辑（严密性）又有跳跃（空阔性）。此说正如黄宾虹在论画中说过的，大画家作画既要密不透风又要疏可走马。一句话：要相信读者，好读者最怕罗嗦的写者，即一句一句根据逻辑线索交代得清清楚楚的写者。

3054、

读杜甫《壮游》“哭庙灰烬中，鼻酸朝未央”，难免想到杨键巨构《哭庙》。

3060、

“你已学会了开始：从我走向他人”——博根（LouiseBogan）。再抄一句她的《女人》：“她们的爱是一种急切的虚无，要么太紧，要么太松。”

并非句句关于博根，奥登在《耐心的回报》一文中谈论博根时，也说了另一番有意思的话（虽然亦可说关涉博根）：“只有艺术家知道创作如果不冒着遭受失败的危险，如果不抱着一种自我惩罚的态度，就很难突围出去。”

3067、

勒内·夏尔的《红色饥饿》。

树才译文：

你太美了，没有人意识到你会死。

过一会儿，就是夜，你同我一起上路。

张枣建议：

你太美了，没有人意识到你会死。

然后，就是夜，你同我一起上路。

3091、

“短章诗断处多用突接，长排体则须用钩挑之法。”（仇兆鳌《杜诗详注）》）

3109、

杜甫《对雪》：北雪犯长沙。

3115、

如何成为一个肉感的诗人？只需像惠特曼那样：“我从头到脚歌唱生理学。”或者像马雅可夫斯基那样，给云穿上裤子。突然想到另一个神秘：诗神为了成全老帕，就让死神先灭了马雅。

31 38、

中国文字宜于让人从小养成背诵的习惯。

3141、

歌唱总是与往事联系在一起的，所以音乐的本质是怀旧。

3188、

聂鲁达，你在《伐木者醒来吧》最后一章，写了几十行这样的句子“给和平予……”其中我只喜欢这一句：“给和平予我兄弟的衬衫”。

3202、

中国诗若围棋，作空又坐实。

3212、

为何写书人要么穷愁，要么残疾？

3222、

树才译的勒内·夏尔这一句诗很有意思：“我将变成什么对我来说是一种几乎无限的热。”（夏尔诗集《群岛上的谈话，1952-1960》之《冻得发麻》）接下来在《小蝰蛇》里，我不觉要惊呼：“一滴水给小蝰蛇戴上帽子”！在《危险和钟摆》里：“边地的蜜蜂，它运送动词，……一粒灰尘落在忙于写诗的手上”。高潮！屏住气息！所有人——不仅仅是诗人——生机勃勃，然后奔向结局。“云雀，停歇的鸟；乌鸦，铭刻的精神。”

3224、

诗歌中的第一美德是什么？庞德认为是“心之音调”。

3226、

这是关键时刻，不要进入意义，回到声音中去！

3227、

只要学会撒谎，说话就开始流畅（阿米亥的一个观点，见其诗《我又壮又肥》）。

3248、

嘉州到处有，马蹄铁只曼德尔施塔姆有？也好，我们从此就省心，不用去写（也不敢写）那马蹄铁了。换句话说，古今中外多少马蹄铁，从此全归曼德尔施塔姆去写。犹如麦子，只归海子来写；丛书和协会只归臧棣来写。很快，新的马蹄铁出现了！两分钟后，刘楠祺给出了新译文：“我的回忆是一块旧马蹄铁；啊，我的回忆四蹄飞奔而去。我是没有坐骑的骑手，没有浪涛的海洋，没有曙光的天际，

在时光继我之后变为缺席时光的时候，我被钉在自己身上，钉在缺席之上。”（埃德蒙-雅贝斯《问题之书》）

还有吗，马蹄铁？若没有，马蹄铁仍归于曼德尔施塔姆名下。别人，莫碰！

3262、

诗歌是女性的，这是一种浪漫主义诗观。

3264、

词语要发出音响，才能招呼听者。

3270、

文章波澜阔，唯有曹子建。

3286、

德国诗人格奥尔格说：“相比一个人的诗，从他的脸可以更快地判断他是否称得上诗人。”

3358、

一个从不说谎的人可以当一个好人，但不能成为一个诗人。

3388、

人最关心的是自己的身体，因此可以说，所有的诗都是身体写作。

3408、

最华美的诗文总集，数来数去还是《昭明文选》。

3422、

一天，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他偶听到一个路人随便说的一句话，他就立刻找到了写一首诗的声音。

2448、

我曾在《温州：1934-1949》（长诗）里写过一篇《好听的地名》，其实我心里知道，这些地方除了地名好听外，如真去了，得到的只能是失望。

3467、

年轻诗人写诗都是献给自己的，难道老诗人就不是吗？其实诗人无论老小，写诗都是献给自己的。所以写诗时如能增强一些反讽，就会减少一些自恋。他写抒情诗，又很唯美，一观便知是个自恋人。

2484、

没有特朗斯特罗姆的《名字》，就没有我的《我是谁》。

3530、

在我心目中，库尔斯克（通往俄国南方的门户）最著名的是帕斯捷尔纳克诗《白夜》里的那位小地主的女儿。这一点安徽诗人祝凤鸣也深懂得。而事实上，库尔斯克最著名的是夜莺。

3541、

一个常识：文学即记忆。

3572、

早晨青蓝，夜间青铜。他的诗写于正午，却宜于在黎明阅读。

3574、

他读诗时面无表情，发出的声音有一种威胁性。另一个人读诗，口里似乎在咀嚼什么肉类食物。

3575、

诗句越骇人阴郁，越应加入一点柔情来调和。

3595、

写诗不能哪里滑溜就往哪里写（即哪里阻力最小就往哪里写）；滑溜不是语感，是偷懒，是习惯和重复。

3630、

是气味不是声音使他变成了一个诗人。

3650、

从Iris微博知：“别雷用统计学方法分析抑扬格的韵律形体时进一步表示，‘语言的音乐根本不是声学现象，不在于单独提出来的元音和辅音的谐声悦耳，而是语句的意义和语句的声响关系——意义与声音的斗争、融解、缠绵，渴求发现。”的确，声音并非一味追求谐声悦耳（除了儿童诗），有时就要拗口才对（因为呼吸和速度需要在常中求变）。这也正是我常在音顿安排中，有意识地加入二三个虚词，这虚词看上去似无意义，但却起到强化我声音的作用。

3681、

那些以正义名义抱怨的诗——有一股怪火气——是自私的诗。

3682、

布罗茨基谈论茨维塔耶娃的第一句话是：“首先，需要记住，是她的句法多么罕见。”（见王家新文章《茨维塔耶娃三部曲及其翻译》，《诗建设》2015年春季号，作家出版社，201 5）

3692、

读到北岛诗句：“激情，正如轮子/因闲置而完美。”就想到白居易《逍遥咏》：“莫恋亦无厌，始是逍遥人。”

3694、

他说写作永远都不是一门手艺。那是什么？难道又是“爱”吗？

3744、

文学起源于人的恐惧和幻想。

3745、

应该把性当作一部小史诗来谈论。这也是我写《神秘即翘起》的原因。

3746、

“世界的目的是一本书。”这是荷马的观点，并不是马拉美的观点。

3747、

诺瓦利斯说“歌德是一位实际的诗人。”

3748、

“观看是种失望的艺术”（斯蒂文森）。“失去的艺术不难掌握。”（毕晓普）

3755、

我今天（201 5-5-29）开始编辑我的诗集（从1980年一直编到2015年），有一千首左右。我1980年代共写诗80余首，我本想删掉50首，现在看，那时真是写得粗糙。可我的读者都偏爱我那时写的诗，而不太喜欢我后来（2010年后）写的诗。为了老读者，我考虑再三后，终于一首没删。

3771、

口说无凭，书写留下。但苏格拉底和毕达哥拉斯是不写的，只说。说——口语——飞动——语音中心主义。嗯，基督说，不写；佛祖说，不写；孔子说，不写（述而不作）。请恢复说而不写的古典传统。

3783、

无产阶级一直要等到马雅可夫斯基出现，才有了自己的诗人；这一点，如同平民一直没有代言的诗人，非得等到惠特曼在美洲出现，才找到了自己的诗人。

3796、

我已说过多次了（说给懂的人听的）——T.S.Eliot的观点——写作即抢夺。抢到的人生，被抢的人死。

3804、

年轻时写诗，靠的是一半兴奋，一半幸运。

3805、

请别对我说你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只有不懂文学的人，才会逢人就说他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

3808、

胡兰成著作里有一种独特醒目的音乐感，精微无比，使之一下区别于其他人。

3814、

有些名字是叫起来好听，有些名字是写出来好看，还有些是印出来在书铺里很醒目（包括好看与难看）。

3815、

他有许多人生经验，但说不出来。她毫无人生经验，却写了很多，也写得很好。

3817、

精神可嘉的人，句法都无可取处，罗曼·罗兰是个典型。他的精神可嘉到什么程度？看看他的书《约翰·克利斯朵夫》在世界风靡到什么程度就知道了，“我记得在1917年还有人说：约翰·克利斯朵夫是新一代的口令。”（博尔赫斯：《罗曼·罗兰》，见《博尔赫斯全集》散文卷下，浙江文艺出版社，1999，第335页）。岂止1917年！1921年，梁宗岱18岁时就曾在广州岭南的一个下午被约翰·克利斯朵夫深深震撼，震撼之具体情节可参看他写的抒情文章《忆罗曼·罗兰》（梁宗岱著《诗与真·诗与真二集》，外国文学出版社，1984，第208-210页）。甚至在1970年代至1980年代的中国，约翰·克利斯朵夫精神仍继续生猛古怪地刺激着那时中国青年的神经。而且我注意到了一个特点：从1921年梁宗岱所受的刺激到我身处的1970-1980年，中国的文学青年几乎都以大段背诵《约翰·克利斯朵夫》的相关内容和文字为光荣，并以此作为同道之间见面接头的暗号。

至于罗曼·罗兰行文的词法、句法、章法，就此打住！我也懒得在这里说了。

3818、

艺术的本领就是把真的说成假的，假的说成真的。布瓦洛讲过：“真实的东西看起来不会逼真的。”博尔赫斯也说：“福克纳为了使不真实性看起来真实，大量地使用了不逼真性，而且达到了目的。”（见《博尔赫斯全集》散文卷下，浙江文艺出版社，1999，第444页）

3821、

典型人物即无个性的人物，初习写作者尤其应懂得这个道理。

3825、

一个细节——济慈的夜莺吐血……，此句该放在怎样的上下文里？放在“望帝春心托杜鹃”之后可以吗？

3827、

谁说过巨著总是单调的？张枣说过大师都是琐碎的。

3831、

大学教授（无论东西）并不太关心单独的诗歌之美，他们更关心的是所谓的文学运动和流派。所以年轻文人总是要抱团搞运动和流派的，几乎没有（但有个别）单兵作战的，说此点，并无讥讽之意，当作同情之理解也。

3832、

要对残酷、不幸、疯狂的文学保持高度警惕，以免被其拖入并洗脑。这类文学苏俄有、英美也有，其中具体诗人和作家的名字我就不点了，以免引起已被洗脑并还以此为荣的某些中国诗人和作家的愤怒。

3833、

当代作家的数量总是庞大的，因为时间还没有来淘汰他们。可以想见，唐朝那时的“当代”有多少诗人，三百万？后来留下多少？三百人。

3842、

何谓王尔德说的“粗俗中的美丽闪光”？“性”——是我唯一想到的。人生真正的秘密，对于王尔德来说，是追求美。

3852、

天才的形式是美，不是真，不是善，也不是智慧。

3871、

博尔赫斯《恶棍列传》清单：拂晓少年——沼泽天使——边境好汉——闪亮脸。博尔赫斯！“耳闻之事皆成文章。”

3878、

当一对父母在交谈时，刚说到“散花楼”，他们两岁的儿子就立刻吵着要去。儿子当然并不知道什么散花楼，更不知道那里是否好玩，但为什么执意要去呢？仅仅因为“散花楼”的声音效果。孩童对奇异的声音总是特别敏感的。一种听觉诱惑（布罗茨基的观点，见其《战利品》）。

3915、

阅读就是想象别人的生活，别人的样子。阅读也是遗忘，遗忘了自己和时间的流逝。

3921、

2015年6月25日（星期四），偶然看到一个写诗近四十年的诗人这样写春天：“琥珀的春天。”震惊！

3929、

诗句只有在记忆中，才可以起化学变化。

3941、

他（博尔赫斯）喜欢英国诗人史文朋（AlgemonC.Swinburne，1837～1909），这一点很可能是他故意乱说；因为大作家常玩这样的游戏，即表面很真诚地对公众说一些自己最喜欢（其实内心根本就不喜欢）的作家和诗人。

3948、

一切知识都是记忆（谁敢肯定这是柏拉图说的）。写作靠记忆，思想靠记忆。甚至爱情也靠记忆。

3954、

一首诗没有神秘性，就缺了流连的兴味。

4015、

肤浅的，轻松的（东西），总是最容易被记住的，譬如戴望舒的《雨巷》。

4072、

英雄行动，圣人思想，诗人说出。（爱默生论诗人的一个观点）

4078、

王国维：“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改一个字：天以百凶成就一诗人。

4088、

钱钟书通过《管锥篇》回到了某种另类的理想汉语状态，但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汉语的命运我们已经无法掌握了，这个命运是由西方意志来决定的，即我们的八股文被取消了，西洋的论文（新八股）进来了，这就是我们要顺应的所谓世界潮流，这就是所谓的学术和行文规矩，这个潮流及游戏规矩是洋人制定的，我们只能跟随、遵守。

4091、

写作首先是寻找一种理想汉语，或先被一种语言（文体）所吸引。

4098、

透露一个秘密：我最不喜欢的外国诗人是弗罗斯特（Robert Frost，1874-1963）。但他也说出了一个骇人的真理：写诗以愉悦始，以智慧终。他的诗是以智慧终吗？又是“修墙”、又是“白桦树”、又是“未走的路”等等，无计其数，这里除了一些简单的本不该罗嗦的道理之外，我丁点也看不出智慧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