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松蔚
我小时候有个坏习惯,喜欢上课时在课本上涂涂画画。开始是给插图人物添个眼镜胡须之类,后来发展到在课本的空白处自由创作:飞机坦克变形金刚。一本书从头翻到尾,几乎找不到哪一页是白的。每次下了课心里就后悔,担心把课本带回去,被父母发现。为这习惯,没少挨骂。
父母骂我,是因为“上课不专心”。久而久之我得到一个自我印象:我是个“不专心”的人。“他脑子还可以,够用,学习再专心一点就更好了。”他们跟亲戚朋友这样介绍我。褒贬话混着说,我听了也并不怎么惭愧,心中的自己就是这样凭着小聪明混日子、却与脚踏实地无缘的捣蛋鬼。到后来,甚至还有点自鸣得意:“我不专心都学得这么好!”如同让车马炮还能赢棋一样。
等到上大学以后,成绩再不能名列前茅了,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账都算到“不专心”的头上,痛定思痛:“唉!怎么就不能专心一点?”
上课时有一多半的时间错过了老师在讲什么,每每回过神来,同学们齐刷刷地记着笔记,我感到迷惑且孤独。我可以控制自己不乱画,但还是没法掌控全部的注意力。它不知不觉就飘去任何地方。手机游戏出现以后,我拿它取代了画笔,不专心的困扰变得更严重。一个恐怖的猜想出现了。我想这会不会是某种类似于先天缺陷的顽疾?——也就在那时,从心理学的研究里看到“意志力”的概念。意志力就像肌肉,每个人强弱不同。一段时间内,集中注意力的时间长短代表了意志力的高低。你可以想象我当时的惊惶。
我又用了好几年时间与“意志力”较劲,直到最后真正死心。事情真正得到转机是在几年前。有天开会,会后一个同事说:“今天的会还挺有意思。”另一个没参会的同事问:“怎么有意思了?”
第一个同事指了指我:“我发现我们几个,一个都没玩手机!”说者无心。而我也愣了一下才意识到,的确,我刚才一直在参与会议讨论,根本顾不上玩手机。但那句话的意义不止于此,它仿佛是在说:我玩手机与否,不仅反映了“我”这个人好不好,也取决于刚刚这段时间怎么样!
这个想法自然毫不新鲜,但对于当局者迷的我,却有拨云见日的功效。它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同样一个行为,上课画画或玩手机,既可以解释为我的“病”,也可以解释为“老师讲课不好玩”。前者让“我”自责,而后者让“老师”不开心(当上老师以后,我偶尔也会为这个说法困扰)。问题是两种解释哪一种更正确呢?都可以正确,或者都可以不正确。事实只是“我在这个老师的这一堂课上不够投入”,在此基础上的种种结论都属建构,无所谓真伪。
我想起来了:我小时候总在语文书上画画,数学书上就少得多。长大后开会、上课,或者参与讨论,颇有不少时候能聚精会神。参与的人不同,主题各异,自己的心情也高高低低,怎么可能总在神游物外?一时听得津津有味,一时又忍不住开小差,这种多样化的状态才是真相。而我为什么只注意后者?——只因为担心而已。
担心的来源,是因为我有一个先入为主的概念,把它看成了一种“顽疾”。假如把它看得轻松一点,它就可以变得轻松一点。假如不当一回事,它说不定也就不是一回事。现在我甚至可以把它看成一项才能:我有足够的敏感,对于一段时间过得是否有趣,可以在身体小动作上如实反映出来。有时参加讨论,会提前告诉同伴:“我常常会走神,希望你讲得有趣一点,让我能跟上。”
我再也没有“意志力”的问题了,倒是多了一种表达自己参与意愿的途径。有一天开会拖堂,我就在本子上涂鸦。老板叹了口气,宣布散会。一切还跟小时候一样。我想,我也还是愿意把它叫作“坏习惯”。这3个字透着一种亲昵,一股轻松。仿佛被父母点了一点额头,恨铁不成钢,又觉得不算什么大事。这样就好。如果有专家一本正经地带来一个概念,命名成我的问题,某种症状或缺陷,也有道理——但我还是宁愿不见这个专家。
编辑 翁倩 rwzkhouchuang@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