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董燕翔
悲壮的居延(下)
文/董燕翔
“请君莫奏前朝曲,听唱新翻杨柳枝”。当匈奴人丢家弃口、抛撒牛羊狼狈西去之后,六百年沸乎暴怒、汹涌澎湃的历史——战士的厮杀声,战马的啾鸣声,金鼓的铿锵声,征程的哀怨声,都宛若飘掠的轻烟逐渐消散在茫茫的大漠深处。箜篌弹拨处,只能听得“念其霜中能作花,露中能作实”了。
大唐帝国兴起后,御外号角声声外移。从关中到居延,再从居延到“白日登山望烽火,黄昏饮马傍交河”。边望一日三变,景致也不断翻新了。但战场虽然西移,情动却依然滞留。兵戈交错的景象虽已不见,但作为大唐属地的居延,此时却被大唐文人看做“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的历史象征,成为人们影绰聆听嘹亮军歌中一个掷地有声的音符。历史就是这么有趣,汉代武将在居延演绎的悲壮人生,唐朝文人又来步其后尘,追忆着“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的大汉气势,抒发着“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的胸中情怀,绵延着激情燃烧的峥嵘岁月,承接着悲壮人生的续后诗篇。
唐代第一个来到居延的著名文人是骆宾王。骆宾王生于文人世家,七岁咏鹅,语惊四座,很快就被冠以“江南神童”的美誉。成人之后,由于诗文精妙,被列为唐初四杰之一。这样一个文人,本应安富恤贫,经邦论道。但他性格上嫉恶如仇,不为世俗所容,政治上长期受到压抑。于是转而“投笔怀班业,临戎想顾勋。还应雪汉耻,持此报明君”,加入了浩浩荡荡的西征队伍。
初到居延,骆宾王的报国之志在“边庭落日”这首诗中表现的尽揽无余。
边庭落日
紫塞流沙北,黄图灞水东。
一朝辞俎豆,万里逐沙蓬。
候月恒持满,寻源屡凿空。
野昏边气合,烽迥戍烟通。
膂力风尘倦,疆场岁月穷。
河流控积石,山路远崆峒。
壮志凌苍兕,精诚贯白虹。
君恩如可报,龙剑有雌雄。
毫无疑问,一个五十多岁才入伍的老军人来到边远的不毛之地,并有如此旷达的胸怀,确实让人敬仰之至。但边关风霜雨雪不断地侵袭,军旅人情冷暖长久地熏心,加之长年只戍守,不征战,根本没有龙战虎争、白刃格斗的场面。慢慢地,这位“莫作兰山下,空令汉国羞”的才子产生了“行叹戎麾远,坐怜衣带赊”的哀思。边关报国之志随即化为泡影。无奈,骆宾王只好怏怏地返回中原。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回到中原以后,这个自恃清高的文弱书生竟然以贪污的罪名锒铛入狱。监狱的生活,使他决定与武周政权彻底决裂。于是,在李敬业起兵反叛武周政权后,骆宾王随即飞檄传送出那篇名贯古今的《代李敬业传檄天下文》,正式声讨武则天的罪行。然而这场战争很快以李敬业的失败而告终,骆宾王也在残酷的失败中被杀。
从“不求生入塞,唯当死报君”,到“投笔怀班业,临戎想顾勋”,再到“宁知心断绝,夜夜泣胡笳”,最后到“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看上去,骆宾王是在用他矛盾的步态走完了一种心境纠结的人生。但实际上,这样的心境又何尝不是那个时代诸多文人普遍的心理。春秋战国时期楚国的伍员、魏国的范雎、东汉末年的许攸、前秦的王猛……,直至近代的孙中山,一个一个踌躇满志的文人,在本朝无法施展自己的壮志,便随即成为埋葬本朝的急先锋。伍员身为楚国贵胄,在其父被诬陷后,逃到吴国,最后率吴军攻陷楚都,并鞭尸楚平王,令楚国几乎灭亡。范雎事魏遭陷,逃到秦国后,出谋攻克魏境怀和邢丘,并提出远交近攻的战略,为灭魏提供出一把锋利的莫邪剑。许攸原为袁绍谋士,却助曹操上演了一出定鼎中原的官渡之战,一举打垮袁绍集团。王猛本想投奔东晋,却为桓温所不容。后来,这个不拘小节的白面书生率前秦军队击败桓温,彻底打消了东晋试图统一北方的念头。孙中山早年上书李鸿章要求改革时政,重振朝纲。遭到冷遇后,便决计驱逐鞑虏,并最终推翻满清政权。这些文人背景不同,经历各异,但有一点却完全一致,那就是都以兼济天下为己任,绝不做独善其身的江中垂钓者。当万丈豪情受阻后,他们不委身屈己,宁可反戈一击也要成就平生济世的愿望。而骆宾王本来就刚直不阿,不受私谒,又有“弓弦抱汉月,马足践胡尘”的抱负,在武氏政权腐败昏暗、彻底阻断自己情怀的情况下,发出“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的豪言,当然也就顺利成章了。
但这种做法,自然会带来无休无止的大争论。自古忠君不二、事君如父就是一种社会主流意识,继而各个统治者干脆把忠君与报国放到不可区分的并列位置。即便龙庭上坐的是残忍的暴君,颟顸的昏君、白痴的愚君,抑或是狡诈的奸君,只要还有一口气在,顺从他就是为臣或为民的本分,否则就是忤逆不道。以这样的标准衡量人,上述几位当然都是乱臣贼子。但忠君与报国毕竟不完全是一回事。即使是在以忠君作为处事根本的时代,“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也是主流意识当中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用这个标准度量人,报国当然又要重于忠君。于是,为忠君而肝脑涂地者有之,为报国而舍生取义者亦有之。两者统一时,则流芳千古。两者出现碰撞时,则忠君误国者被称之为愚忠,如晁错、哥舒翰是也;报国叛君者被称之为贼子,如商鞅、李牧是也。评判的结果自然会是见仁见智,争长论短。骆宾王报国而不忠君,若非诗文俱佳,恐怕也真的会“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了。
与骆宾王报国而不忠君完全不同,另一位著名诗人陈子昂是一个地地道道忠君报国的文人。由于家境富足,陈子昂年轻时就养成了轻财好施、慷慨任侠的习性,这种性格很容易产生“感时思报国,拔剑起蒿莱,西驰丁零塞,北上单于台”的想法。进士及第后,陈子昂在朝廷担任了右拾遗这个职务。很不幸,这个位子还没坐稳,陈子昂就被人污为逆党关进监狱,成为一个莫名的阶下囚。这种凭空飞来的横祸,对一个原本要替君分忧、为民解难的有志青年来说,无疑是一个重大打击。
出狱后,陈子昂对右拾遗这个职务已经失去兴趣,继续崇尚武道,决心通过战场的洗礼,一扫诬陷、诽谤带来的晦气。他一生两次出征,但均无功绩。作为一个文人,他的献言献策根本无人理会,他的请缨出战根本无人认可。这种尴尬,不可避免地直接影响了他的心绪。在居延戍边时,他就表达了这样的苦闷心情。
《题居延古城赠乔十二知之》
闻君东山意,宿昔紫芝荣。
沧洲今何在,华发旅边城。
还汉功既薄,逐胡策未行。
徒嗟白日暮,坐对黄云生。
桂枝芳欲晚,薏苡谤谁明。
无为空自老,含叹负生平。
一方面念叨超越汉代功绩已经无法实现,一方面埋怨提出的逐胡策略无人理睬;一方面空叹日复一日的碌碌无为,一方面坐看一波一波的风驰云动。如此功业不成,夙愿渺茫,真不如沧洲归隐,了结残生。实际上,陈子昂写这首诗的时候,只有二十六岁。一个二十六岁的青年就对前途失去希望,叹负生平,要不是逆党的帽子压在头上,诽谤的声音不绝于耳,无为的心绪牵肠萦心,建言的门路阻山带河,又何至于此呢。与骆宾王从居延到天山之后才丧失斗志不同,陈子昂在居延没有挪动半步,就完成了从“孤剑将何托,长谣塞上风”到“沧洲今何在,华发旅边城”的转变。
在另一首《居延海树闻莺同作》中,陈子昂的情绪降到了极点。
边地无芳树,莺声忽听新。
间关如有意,愁绝若怀人。
明妃失汉宠,蔡女没胡尘。
坐闻应落泪,况忆故园春。
满眼的荒凉,满心的惆怅,恍若已是隔世的一员。曾经来到边关的王昭君、蔡文姬,都已经随着浩渺的荒漠没入胡尘。他们离家远行,一去不返。故园的春色曾经是多么美好,现在也只能在扑簌的落泪中成为眼前的一种映像了。
其实,忠君报国原本是陈子昂的一贯想法。周武革命后,他专门写了一篇《周受命颂》予以颂扬。为了大周政权,他曾多次上书条陈利害,并提出“有非常之策者,必待非常之时;得非常之时者,必待非常之主。”“得非常之时,遇非常之主,言必获用,死亦何惊!千载之迹,将不朽于今日矣!”对武周政权可谓是鞍前马后、几近谄媚了。但忠君却被冠以逆党之名,报国却被遭以薏苡之嫌,如何进退,实在已经手足无措。由此,出征居延时踌躇满志,驻足居延后便心灰意冷也就很好理解了。
后来父亲去世,陈子昂便借故代职回家服丧,远离了朝堂的是非之地。但不久,还是被当地县令诬陷,再次下狱,并最终糊涂被杀。一代文宗就在“霸图今已矣,驱马复归来”中回到了生命的原点。
右拾遗陈子昂带着“坐闻应落泪”的惆怅离开了居延,而另一个右拾遗王维步其后尘,驾乘单车又来到了这个地方。不过,比陈子昂幸运,王维所到之处看到的完全是另一番景象。中唐伊始,安西、安北都护府的设立,使大唐帝国的边境从居延向前推进了上千公里。这时候的居延只是前往边疆的一个驿站,完全没有了血雨腥风的气息。大唐中兴、四方宾服、八荒失色,已经使居延变成了超越汉代功绩、凸显大唐将士“报国取龙庭”的代名词。
作为一名笃信佛学、纵情山水的文人王维知道,虽然自感“一身能擘两雕弧,虏骑千重只似无。偏坐金鞍调白羽,纷纷射杀五单于”。但面对四海清晏、五洲宁静的局面,射杀单于已经不是急迫的要务,颂扬大唐盛世、歌功边关战将、点墨塞外风情才是顺应中兴文化的主题要旨。所以,从“长安少年游侠客,夜上戍楼看太白,”到老将军“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王维描写过许多边关英雄形象。其中,《赠裴将军》表现了剑圣裴旻云中擒虏的独异英豪之气,极具代表性:“腰间宝剑七星文,臂上雕弓百战勋。见说云中擒黠虏,始知天上有将军。”
至于要写边关景色,那就要亲历塞外一睹风情了。这也正是王维最为惬意的事情。开元二十五年,王维被派往河西劳军,到达塞外。
《使至塞上》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
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开始向边关出行,只有一辆单车咿呀咿呀的缓缓前行,在车上坐着的人没有前呼后应的仪仗陪伴,显得有些孤独,飞蓬一般飘飘忽忽随风游荡。只有北飞的大雁排成队列在空中护航,形单影只的出使大臣就这样默默承受着来到居延。一到居延,塞外迥异的风景便迅速映入眼帘。只见大漠深处,一股暖风吹来,轻抚着细沙,渐渐地回旋吸附,竟自卷成沙柱,拔地而起,扶摇直上,直冲霄汉。透过孤直的沙烟,还能看到暮色之下,一轮放射殷红光芒的圆日,沿着长河的丝带边沿,慢慢地落向桑榆小屋。见此情景,顷刻之间,便让王维彻底忘却了行程中的孤独。大自然的坚毅、雄浑、奇异、精妙,为王维提供了无限的能量,郁结在胸中的怅然一扫而空,激发向上的情志油然而生。
从霍去病跃马扬鞭来到居延开始,数百年间,人们总是把这里看做竞相厮杀的战场,匆匆驻扎又匆匆而过,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浏览这片绿洲的奇异景观。即使是骆宾王、陈子昂这样的大文人来到这里,也只是要么急切释放心中的志愿,要么感慨世间的苍凉。都没有潜心揣摩这宽广、寥廓的塞外疆域。只有王维,慧眼一瞥,便参透了居延的玄机,抓住了居延的魂魄。在摇摆的篷车内,寥寥数笔,便勾勒出一幅雄浑的江山诗意图。将居延瞬间放大,竟自而名满天下。从此,在距中原万里之遥的西部,多了一个文人为之洗砚泼墨、武将为之披坚执锐的地方,多了一个要么满怀豪情、畅叙人生,要么多愁善感、擎觞涕下的沃土。一时间,弹丸之地浓缩成了一部厚重的历史,一部绮丽的画卷,被一代一代的人们细细地品尝、咀嚼。
但居延毕竟具有凝重的肃杀之气,沁入砂砾之中的血腥味不断弥漫,侵扰着每个人的心灵。武将来到这里会不自觉地筹划山川,推演队列;文人则会踌躇满志,跃跃欲试。即使是王维这样的山水诗人,放歌自然之后,也会收敛纵情的心魄,胸中萦绕寒气袭人的战场形势。
《出塞作》
居延城外猎天骄,白草连天野火烧。
莫云空碛时驱马,秋日平原好猎雕。
护羌校尉朝乘障,破虏将军夜渡辽。
玉靶角弓珠勒马,汉家将赐霍嫖姚。
居延城外,遮虏障前,敌人还在炫耀武力。大唐将士已经全副武装,枕戈待旦,时刻准备在这广阔的戈壁滩上生擒敌酋。朝廷已经颁布旨意,授予将士宝剑、强弩和战马,期待李唐也产生一员霍去病式的将军。
没有直接的敌人,没有烽燧的烟尘,王维只是把汉代的边情和大唐青海的战场巧妙移植到居延,同样为我们展现出大唐将士誓死保卫疆土的精神,也同样抒发出作者时刻建功立业的期许。王维的豪情壮志在此时达到了顶点。
像骆宾王、陈子昂一样,王维的厄运同样来自于他纾解豪情、回返中原之后。安史之乱时,唐玄宗仓皇出逃。王维扈从不及,被安禄山抓获,并担任了伪职。后来平定安史之乱,唐肃宗知道他是为形势所迫,殊不得已,也没有怪罪,并且让他继续在朝廷中留任供职。但叛国的阴影已经无法清除,背主的恶名早已世人皆知。在这种情况下,王维更能体会当年李陵的惆怅之情,也为他早早就写下追忆李陵的长诗欣慰了一把。“汉家李将军,三代将门子。结发有奇策,少年成壮士。长驱塞上儿,深入单于垒。旌旗列相向,箫鼓悲何已。日暮沙漠陲,战声烟尘里。将令骄虏灭,岂独名王侍。既失大军援,逐婴穹庐耻。少小蒙汉恩,何堪坐思此。深衷欲有报,投躯未能死。引领望子卿,非君谁相理?”
命运多舛,世道维艰。王维和李陵都曾有过背主的经历,但后世的评价却各有不同。这期间,恐怕与李陵属于武将,直接关系江山社稷,王维属于文人,最多与有辱斯文有关。王维被称为诗佛,与诗仙、诗圣齐名。“名盛于开元、天宝间,豪英贵人虚左以迎,”在当世就已经蜚声海内外。之后,大文人苏轼称他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诗画俨如一体。这样的绝世奇才,既然在政治上没有危害国家,文化上又有特殊造诣,又何必追究因逃跑不及、被逼担任伪职的经历呢。可见,人们在评价历史人物时其方式与角度是何等的精妙。
虽然未触龙颜,但王维自知已经失去报效朝廷的机遇。他比李陵强,至少回到了大唐的怀抱。但身背三等罪名,犹如芒刺在背,终日寝食不安。他不能效仿骆宾王,因为唐肃宗一直对他赞许有加,并把他放置在很高的位置上。他也不能步陈子昂后尘,积胸郁结,糊涂被杀。但保留官员身份多少带有施舍的成分,兼济天下的使命既然已经失去,如果这个时候还要腆着脸继续硬撑,恐怕仅有的一点个人尊严也要丧失殆尽。于是,王维选择了一条中国传统文人最为熟悉的蹊径———归隐,彻底地独善其身了。他在终南山中的辋川开辟了一片庄园,与道友浮舟往来,弹琴赋诗,啸咏终日。一呆就是三十年。最终,在敦励朋友奉佛修心的意境中辞世。
王维没有料到,他对居延的赞美,竟成为盛赞如日中天的大唐帝国最后的绝唱。安史之乱不仅打击了大唐帝国的身躯,更打击了他的精神。虽然继续苟活了一百多年,大唐的魂灵却早已不知去向。居延也就在那时失去了辉煌历史带来的光芒,渐渐演绎成人们畅谈历史、追忆英雄的符号。对此,唐代诗人杨凝描述了这种情况。
从军行
都尉出居延,强兵集五千。
还将张博望,直救范祁连。
汉卒悲箫鼓,胡姬湿采旃。
如今意气尽,流泪挹流泉。
一个都尉在居延凑齐了五千人马实施救援任务。但这五千士兵却不比当年李陵带领的“功亦足以暴于天下”的五千虎狼之师。军中士卒悲戚,胡姬沾襟,好似一支出殡的队伍。在他们身上,已然看不见大汉雄风和大唐霸气,一个民族勃然兴起并一脉相承的冲天浩气全然不见了踪影,剩下的只有文人失魂落魄的哀叹和泉涌一般的泪水。真所谓国运兴则文人激情四射,报国之志必溢于言表;国势强则文人霸气十足,拓疆之情如箭在弦上;国力衰则文人悲天悯人,忧思之愤若怨妇闻莺。可见,在日薄西山、气息奄奄的时候,没有人能够潇洒地泼墨,抒发“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的豪情了。
不仅精神意志已经崩溃,实际经管的不善,也使居延这块荒漠的绿洲失去河西重镇的地位,逐渐开始撂荒,成为一个断续衔接西域诸国的鸡肋似的通道了。
杨凝在另一首诗中说:
送客往夏州
怜君此去过居延,古塞黄云共渺然。
沙阔独行寻马迹,路迷遥指戍楼烟。
夜投孤店愁吹笛,朝望行尘避控弦。
闻有故交今从骑,何须著论更言钱。
这位可怜的客人途经居延,却找不到这座千年古城。荒野无垠、风沙蔽天,已经淹没了汉唐故城,只有看到缕缕的烽燧狼烟才能大体上估出所在的方位。“古塞黄云共渺然”,已经把这里描绘成一幅昏黄的画卷。
大唐最终失去了居延。这意味着大汉从开始占据的这块河西前沿舞台,在历经近千年的演绎之后,终于疲倦地停止了风起云涌般地表演。以后直到满清统治的一千多年里,大汉民族都是这块舞台表演的看客,没有了任何的话语权。即使是挟大明初期余威的征西将军冯胜征战到这里,也无法把已经更名额济纳的居延划成自己的版图,只能实行焦土战略,将古城夷为平地后黯然退回大明的疆土。
一个无数英雄辈出、多少文人述怀的居延彻底地消失了。
居延走了,额济纳来了。
唐末,吐蕃率先占据了居延这片绿洲。之后,突厥、回纥、党项、蒙古、满洲等民族纷纷光顾此地。正可谓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南来的、北往的、东进的,西去的,都把这里看做河西少有的重地。他们或者驻足打尖,饮马黑水;或者安营扎寨,攫取疆土;或者两军对垒,相互厮杀。简直忙得不亦乐乎。清初,东归英雄土尔扈特部专门请旨要下这里,作为本部落的永久居住地。从此,额济纳便在时隔两千多年后回归成牧民的乐园。
今天的额济纳,已经没有了往日的喧嚣。当我们栉风沐雨般地来到这里的时候,额济纳旗透出的只有平静、祥和。在四周胡杨林的环抱下,额济纳人正充分地享受着绿水盈盈、植被葱葱的田园生活。
到了额济纳,当然首先要看滋生了这里无数生命的居延海。居延海是一个不断波折回旋的水域,拥有十分辽阔荡漾的空间。在波光粼粼之中,居延海的水面竞相辉映着初升太阳照射的光芒,使海空之间金光与红霞共融、洲渚与苍天一色。整个空间宛若奇彩的魔方,立体地拥抱着错杂斑斓的霞晕与斜晖。走到近前仔细观摩水面,能够清晰地看到镜面一般映衬着的自我,仿佛顷刻之间完成了一次净化的洗礼。沿着水边,簇拥着浓密的芦苇,高大而粗犷,宛若神勇的武士,谨防外界,哪怕是无影的狂风对水面的侵袭。他要撑起巨幅的屏障行使呵护的职责。因为,居延海还在沉睡!已经习惯了安详与静谧的居延海,晨曦并没有惊破它甘甜的美梦,游客也没有晃动它散懒的身躯。站在观景台上瞭望,已经很少有人能够看到那惊涛拍岸的气势,也很少有人能够看到那呜咽悠长的倩影。时间已经让人们逐渐模糊了它曾经的非凡与超然。
从居延海回来,我们一路向南,来到了几近于传奇的黑水城。这座曾使成吉思汗伤神,也使大明军队头疼的城池,其实只是一座方圆不足两平方公里的土城。这座土城,墙宽三米有余,高八米左右。虽属残壁,但还完整。登上墙头,南北方向,众多遗存星罗棋布,东西方向,则荒漠沙丘尽收眼底。城内残存的遗迹中,街市、官署、学府、寺庙、民居、指挥台等依稀可辨,箭簇、瓦罐、陶瓷、石磨、泥佛、白骨等随处可见。厚厚的沙层默默地铺垫在城内的每一个角落,尽心地怜爱着每一个饱经风霜的历史遗存;凛冽的北风长啸地漫过城头,竭力地阻隔着每一丝紫外射线的阳光透视。静静地黑水城就在风与沙的呵护下,向着专程赶来一睹尊容的人们袒露着胸怀。走在城内的沙粒中,每一步生成的沙窝,都仿佛在给你讲述着曾经的典故;而每一次拂风对沙窝的掩埋,又仿佛要继续隐藏不断叠加的神秘。在城内的制高点上,我坐了许久。内心的涌动与眼前的平静同时交织,地动山摇的情景和安闲自在的场面并列显现——这就是那座埋葬了居延的额济纳古城么,这就是那座承载过大汉英灵雄武最终又黯然神伤的历史古城么?是什么魔力使历朝历代的文臣武将都愿意在此倾诉衷肠,又是什么力量使这座瘦小的城池担纲起民族融合的历史使命呢?
走出黑水城,向北不远处,来到了红城子遗址。这座断垣残壁的遗痕就是当年霍将军的部将强弩都尉路博德建造的居延古城,也可以说,这里就是大汉民族经略绿洲并宣誓主权的地方。残垣四周已经空空如也,只剩下四块土壁合拢在一起,共同抵御时间的剥蚀。看着它,我忽然萌生了几许恻隐。那些曾几何时共同构架的相邻城墙都已经踪迹不在,你又何必继续经受风霜,孤独地屹立在浩渺的沙丘之上呢。轻轻抚摸了一阵后,我的眼光逐渐上移。竟然发现,这个类同天井似的遗址居然是那样的高大。与黑水城相比,至少要高出两米。而且,更加威严,雄壮。这是它还没有最后倒坍的原因么,为什么还要这么顽强地支撑着呢。或许,它还在用最后的一点气血证明,我是居延时代的象征。我存在,居延精神就会存在,叱咤风云、舍我其谁的霸气就会驻足,壮怀激烈、呜咽哽塞就会并存,民族的荣光、民族的哀痛就会传递。今天你走到哪里都叫额济纳,但你不要忘记,那里有一个更加声名远扬的名字——居延。它所以不倒,一定还有其他未了的心结。或许,它在向着北方眺望,正在辨识狼居胥山上碑刻的字迹,正在观摩“禅于姑衍”的大型礼仪,正在寻觅气势恢弘的十万画旒,正在迎接“突营射杀呼延将,独领残兵千骑归”的骁骑将军?或许,它在向着西方眺望,正在欣赏轮台“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的奇异景色,正在翘首“车师西门伫献捷”的壮观场景,正在等待圣僧玄奘的满载而归,正在盼望另一个李白从碎叶城中走来?
渐渐地,居延远了,额济纳也远了。回来的路上,我回忆起与看护千年神树的土尔扈特老人的一段简单对话。当我盛赞土尔扈特部族排除千难万险英雄般地东归、并开创了额济纳新的繁荣的时候,这位老人只是淡淡地一笑,仿佛告诉我,那已经是非常久远的事情了。接着,他用那并不擅长的汉语对我说:“你看,那时候火烧森林形成的焦沙烂石,现在不是又长出新的森林了么。其实,只要你想,总会有的。”是啊,潮起潮落,缘生缘尽,世间万物原本就像轮回,没有永恒的长盛不衰,也不会有永远的日陵月替。试想,谁又会知道今天的额济纳不会再次成为明天大汉民族曾经的居延呢。我木然地看着戈壁,嘴里喃喃自语着老人这句极其普通的话……(完)
(作者单位:陕西省档案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