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杨
曾经的微博红人“急诊科女超人”于莺永远也忘不了三年前刺激她做出离开协和医院的那个“决定性瞬间”:面对一位患有恶性血液系统疾病的外地患者。
与全国各地的很多重病患者一样,这个病人也是抱着最后再搏一搏的心态,来到协和医院。谁知在门诊看了一个多月后,病人的状态更加糟糕了。由于未做出明确诊断,按照医院规定,血液科病房无法收治,化疗也无法进行,最终,只能让他到急诊科输血小板。折腾了一圈的病人来到急诊科,却被告知“血小板并非随时供应,需要预约采血”。收到这样的消息,病人情绪已经接近崩溃,干脆躺在急诊室的地上不走了。
劝阻无效的值班医生找到了当天的总值班于莺。于莺蹲下身对患者说:“你看,地上多凉啊,你本来身体就不好,还这么躺着。”这已经是她能想到的最温和的劝说方式,可谁知病人一下就急了:“你不让我躺地上,我躺哪儿?还有别的地方可躺吗!”
病人绝望而执著地躺在地板上,四五个男家属围上来,眼里喷着怒火。于莺的心里直发毛,有一刻甚至想过,如果今天自己被捅死了,明天的报纸上会不会出现这样一条新闻——“无良医生因逼迫绝症患者离开惨遭杀害”?
最终,于莺在“斗士”与“逃兵”的争议中,离开协和医院,与民营资本合作开办一家综合门诊中心。在于莺看来,正是因为背负对医生这一职业的责任感和对体制内现有医疗环境感到不满,想要突破这道无形但却异常坚固的围墙,才有越来越多的医生决心脱离体制,踏上追寻自由的执业之路。与此同时,越来越多的“医生集团”也开始涌现,寻求联合与突破。这些“破壁者”的尝试或将对内地医疗体制中的人事制度改革形成鲶鱼效应。
和体制分手
“我的宝宝发烧了,估计是上呼吸道感染,你能不能马上给他验血,让他尽快吃上药。”3月的北京,一个洒满阳光的下午,一位年轻的妈妈怀中抱着婴孩匆匆闯进位于北四环的美中宜和综合门诊中心,还没等接待她的儿内科主诊医生王廷枝开口,便焦急地讲出病情,还顺便给医生布置了“任务”。
“您别着急,让我先看看孩子。”王廷枝温和地安慰着对方。作为儿科医生,这种孩子一病就六神无主、慌张焦虑的家长,她着实没少见。
经过十几分钟的患儿基本情况、病情、病程等询问,以及从头到脚的全面查体,王廷枝告诉对方,从目前症状看,孩子只是普通的感冒,由于来医院前两三个小时才开始发烧,所以暂没有验血必要,而普通感冒作为一种自限性疾病,也没有服药的必需,目前需要做的仅仅是物理降温,以及仔细观察孩子的病情变化。
“发烧不验血?感冒不吃药?”面对一脸狐疑的家长,王廷枝又花了20多分钟详细解释了不验血的理由,以及物理降温和其他护理的方法,并且告诉对方,诊所的护士会及时电话随访,病情有什么变化可随时来就诊。
诊疗结束,年轻妈妈明显镇定了许多,带着孩子回家了。这次看病,由于提前电话预约了医生,她全程没有等待和排队,从头至尾有医护人员陪同照顾,除了支付285元的挂号费,没做一项检查,也没开任何药物。
“这样的客户比例不少。”诊所的创建合伙人、前协和医院医生于莺告诉《凤凰周刊》,作为一间定位中产阶级的私立诊所,来这里看病的客户受教育程度普遍较高,具备一些医学常识,而曾经长期在大型公立医院就诊的经验,又让他们对流水线式的机械诊断方式早已深谙于心,所以经常有意无意地“指挥”医生工作。
目睹了王廷枝问诊过程的于莺,再次想起她自己的那个“决定性瞬间”,内心久久不能平复。“人都是有尊严的,但凡有方法治病,有地方可去,谁会愿意躺在地上呢?在病人长达一个月的求诊时间内,哪怕有一个医生和他详细地讲述一下病情,分析分析今后该怎么办,他还会那么绝望吗?”但是公立医院的门诊医生每天忙得连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也真的没有人能抽出十分钟和病人好好聊一聊。错不在医生,这是一个医患关系的死循环,于莺为此感到悲哀。
这次事件是直接令于莺下决心辞职的关键,但并非唯一原因。离开体制的念想,早已在她心中萌发多时。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不愿和体制玩儿了”。
长久以来,在公立医院,评判一个医生主要看职称,而若要职称晋升,就要发表论文,以至于出现这样一种现象:只要论文写得好,就能一路晋升。而那些专注临床的医生,很难获得认可。“一个出色的急诊科医生,首要的绝不是论文写得有多好,而应该是在处理病人病况时遵守医疗原则、有责任心。”于莺始终不认同公立医院对医生的考核体系。
和于莺一样,她现在的诊所内的其他十余位医生,也几乎全部来自大型三甲公立医院。“没有主动挖人,全是自愿投奔而来的。”于莺说。对于每一位大夫离开体制的原因,她都了如指掌,几乎所有人在下决心离开体制前,都曾经历困惑、不适和挣扎。
诊所内有一位口碑颇好的口腔科大夫,毕业于中国最好的医科大学,师出名门,在著名三甲医院工作多年,因为“特别认真”,所以看病的速度特别慢。“别的医生半个小时就可以完成一个患者的洗牙,他却要花一个小时,因为他洗得特别细致,边洗还边给患者讲解牙齿保护的方法。”为了完成医院规定的日门诊量,他不得不加班到很晚,即便如此,考核也总是落后于其他医生。于莺说,这位医生甚至一度对自己的治疗方式产生了怀疑,所以当于莺告诉他,自己的诊所正需要这样的医生时,对方毅然选择了离开公立医院。
现在,于莺的诊所已经建立起一个近60人的医疗团队,其中有15位医生和18位护士。“很多医生在公立医院里显得格格不入,可一旦脱离体制,立刻如鱼得水,优势尽显。”于莺说,“体制的冷漠你很难感受得到。”
在众人对于莺离开体制的不解以及嘲讽中,远在上海的医生张强作为同行,似乎颇有惺惺相惜的感受。“如果于莺继续呆在协和医院,才是一起意外。”张强如是说。
彼时,张强作为同济大学附属东方医院46岁的血管外科主任,也在酝酿和体制分手。虽然作为静脉曲张领域的专家,同时身兼医院管理公司总经理、以及对外合作的健康促进部长的张强,在旁人看来前途一片大好,但他还是觉得自己已经走到了职业发展的瓶颈。“公立医院的行政臃肿,并没有围绕医生服务,整天都有开不完的会。”张强曾经向媒体吐槽。与于莺相比,张强的辞职更为高调,甚至在办辞职手续的路上还有记者在采访直播。
刺激张强下决心离开公立医院的事件,是2012年他的儿子在上海一家私立医院降生的经历。当时,张强的太太已经40岁,属于高龄产妇,所有公立医院都认为应该剖腹产,没有商量的余地。只有一家高端私立医院的医生,在做了一系列测量和检查后告诉他:“年龄不是主要问题,你太太完全具备顺产的条件。”
身为医生的张强无比清楚,这样讲是要承受很大压力的,一方面,医生可能要承担部分家属的质疑,另一方面是影响收入,因为按照该私立医院标价,剖腹产分娩8万元,顺产的价格只有一半。
结果整个生产过程都很顺利,母子平安。张强曾撰文自述,“这是我第一次作为家属体验了私立医院的整套服务,他们的服务非常个体化,给予病人充分的关注,沟通很到位。”正是这次亲身经历使张强更加坚定了离开公立医院的决心。
告别以药养医
2015年4月,从全国最知名的协和医院“裸辞”近两年的于莺,终于确定了新的事业坐标——由她与知名民营医疗集团美中宜和共同联合创建的综合门诊中心,正式开业了。对于从医生到CEO的头衔转变,于莺轻描淡写。离开体制快三年了,在外人看来,于莺还是那个走路风风火火、说话干净利索的女超人,但内在的变化她自己心里更清楚。“以前在急诊科是争分夺秒,生死时速,现在虽然还是很忙,但是从容不迫。”她说。
这家开在中产社区集中的北四环附近的诊所,选址在一座建筑面积2000平方米的独栋小楼内,占据十字路口一角的最显眼位置。诊所内部涵盖了内科、外科、妇科、儿科、口腔科等10个科室,最新的检测仪器、门诊手术室、药房一应俱全。内部空间开阔,光线充足,家居摆设舒适,主体色调温馨,来客兹一落座,便立刻有人端上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或现磨咖啡,和冷冰冰的公立医院截然不同,诊所内,每一位走过的医生都神态温和,每一位护士都面带微笑。如果不是他们穿着医护制服,恍若一间服务热情的休闲会所。
其实,这并非于莺最初离开体制时希望实现的目标。于莺回忆,因为网络上的走红,自从她宣布离开体制的那一天起,来自各种医疗集团、公司和民营医院等的邀请便纷至沓来,但是全都没有打动她。自从去了一趟台湾,考察了当地的家庭医生制度后,她下决心要“靠自己能力,在社区里开一个小小的个人诊所”。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于莺说,内地医生想凭一己之力开个诊所实在太难,一旦真正操办起来就会发现,来自行政审批制度、法律法规、资金投入等各方面的阻碍和限制实在太多、太大。
诊所迟迟开不起来,四处碰壁的于莺开始重新审视自己,她发现自己除了拥有医科大学的博士学位、在协和医院工作了十余年以外,社会经验、管理能力等其他方面几乎为零。强大的危机感向她袭来。
“一方面觉得自己知识面太窄,需要学的东西太多,而时间不够用;另一方面又想着自己当年那么潇洒的离开,但是诊所遥遥无期,社会上有很多人可能在等着看笑话。”于莺说,自己一度很焦虑。那段时间,她甚至不得不向现实屈服,开起了一家销售母婴用品的淘宝店。“总得先养活自己。”
最终,经过一番考察和反思,回归现实的于莺选择了与民营资本合作,开办起了一家综合门诊中心,自己则出任CEO,全权管理诊所运营。
开业近一年,凭借于莺的个人知名度,和医疗集团的资金投入、规范管理,诊所的月门诊量已突破一千人次。这个成绩与其他私立诊所同阶段相比算得上发展较快,但距离盈利仍有距离。不过于莺并不着急,因为医疗是个需要长期投资的领域,她已经做好了至少三年不盈利的准备。
“我开的诊所,绝对不会靠卖药活着。”于莺说。去公立医院看过病的人都有这样的经历,叙述完病症后,医生通常会开一系列的检查,确诊后,会开包括西药、中药、中成药等很多种类的药品,可能病人回家后,三分之二的药都没吃完,甚至根本没吃。
但是在她的诊所,一个儿科的挂号费定价为285元,只要没有必要,就不会做额外的检查和开药,中药和中成药更是少有。因此看病的人均花费仅仅为300到400元之间,算下来并不会比去公立医院看一次病花费更多。
在门诊量达接近千人次的月份,美中宜和门诊的药品销售额(包含部分检查和治疗费)才两万元,也就是说每位客户平均仅支付几十元的药费。根据他们的测算,按照目前诊疗费的设定标准,只要门诊流量达到一定标准即可实现盈利。
放弃以药养医的一大好处是,增加了病人对医生和诊所的信任度,让病人感受到尊重,从而改善医患关系。
“你去一个大型的三甲医院看病的时候,没有一点儿智商和忍耐力、没有一点儿控制情绪的能力,是根本看不完这个病的,脾气暴躁一点的可能看到一半就蹿儿了。”在急诊室工作多年的于莺对公立大医院的医患矛盾感受至深。在她看来,问题的根源绝不仅仅是医生态度不热情这种表面原因,体制内的公立医院在整个就诊流程,甚至医疗制度的设计都存在很大问题。
但是这些在美中宜和门诊都不再成为问题,医生看病时,除了详细了解客户健康基本信息、病情、全面的查体,然后根据具体情况选择要不要验血、服药,还会花费大量的精力介绍疾病护理知识、日常注意事项等。
因为开在社区集中地区,诊所也接待了不少慢性病患者,于莺和医生们还在尝试慢慢地扭转客户们“平时不舍得看病、抢救时却愿意搭上全部财产”的传统误区。在协和医院急诊科,于莺曾目睹太多这样的案例。“很多人一生所花费的医疗费用中80%都扔在了最后的抢救阶段。为什么不能把钱花在前面的疾病预防和保健上呢?”
诊疗方式的变化,让诊所对医生的业绩考核也发生变化。在美中宜和门诊,对医生的考评标准不是论文、门诊量、开药量,而是病人的反馈、感受和投诉。“医生们第一年均采取年薪制,从第二年开始,会根据客户反馈信息,结合平时培训、讲课等表现,做出综合的绩效考核,与收入挂钩。”于莺透露。
假如有客户在公开的媒体或社交平台上,对诊所提出了一些不满,于莺会派人马上联系她们。“能提出哪里不好,一定是他用心去感受了”,于莺说,对类似这样的客户,他们不但会送免费体验的券,还邀请成为监督员。
与以往三甲医院不同,对诊所的医生来说,很大一部分成就感来自与客户建立的联系,当客户生病时,第一时间选择来找你,就是对医生最大的肯定,如果每个医生能拥有500个这样的客户或家庭,职业的尊严感自然伴随而来。
刚刚开业时,并没有什么病人,于莺说,整天没事可干,大家就凑到她跟前嘀咕,希望做些什么可以把病人吸引过来。“医生们都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脱离体制投奔过来的,刚刚离开人满为患的公立医院,大家的落差感很明显,有的焦虑得坐立不安,甚至对自己的选择产生了怀疑。”
回忆起那段时间,于莺说虽然自己的主要工作就是安抚大家:“我们不是卖白菜,吆喝着两毛钱一斤病人就来了,诊所的推广需要有一些市场宣传策略,同时结合服务,把人吸引过来。”经过六七个月的义诊,到社区、企业做科普讲座,再配合社交媒体的宣传,病人慢慢多了起来。离开体制的医生们也稍稍安心了。
医生集团崛起
2016年3月30日15时40分许,张强结束了一天内的第五台手术,带着他标志性的花手术帽,用两根手指比了个V字形拍了张照片,发到朋友圈。但他一天的工作还没有结束。脱下手术服,他又应邀赶去与另外一位同龄医生创业者做交流。就在前一天,他刚刚完成了医生集团血管康复基地的最后模拟流程确认和设备体验。
与于莺凭借个人魅力并依托身后合作的医疗品牌实力开办诊所的方式不同,以张强为代表的另一批医疗精英,则或主动或顺应潮流地选择了通过成立医生集团、联盟等方式,聚拢渴望自由执业的医生,抱团寻找出路,很多甚至还尝试将专业与资本结合,希望通过商业化的运作,为医生获得自由蹚出新路。
2012 年底,张强在微博上宣布离开体制,自由执业,并宣称“要为中国善良优秀的医生们寻找一条新路”。后来应运而生的医生集团被视为“内地医疗史标杆性事件”。
离开体制后的张强曾经向媒体透露,自己首先要面临的,是从最抢手的手术医生到乏人问津的现实落差,他选择的第一个落脚点是上海沃德医疗中心,这是一家由中美两国医学专家联合创办的综合门诊部。与该医疗中心的其他医护人员不同,张强的身份是自由执业者——即没有固定薪水,靠收入分成养活自己。
也许是因为高水平的业务能力及服务,同时在媒体上曝光较多,大约半年过后,他的病人就开始稳定地逐月递增。收入一度接近其原来所在三甲医院整个科室的业务收入。
然而,自由的身份也为他带来了一些困扰。因为没有固定单位,收入如何纳税成为一个问题。也正是在这个时候,他意识到,自由执业的医生都会面临他现在的问题,如果建立一家医生集团,协助医生选择助理、搭建团队、签约手术、管理收入,将可能为医生解决大量后顾之忧。而通过这一平台打造优质的医生团队,建立口碑,也会吸引更多的医院和资金。
2014年7月1日,“张强医生集团”宣布成立。但由于医生集团在内地的工商注册方面有很多限制,公司不能称为医生集团,所以真正的名字是“张强医疗科技股份有限公司”。
作为一个“医生自由执业团体”,张强参考了美国类似医生团体的英文“Medical Group”,并借鉴了PHP模式(Physician Hospital Partnership,直译为“医生医院合作关系”)。具体来讲就是:医生不再是医院的雇员,而是医疗服务的主导,医生团队与医院签订合作协议,通过提供医疗服务取得分成收入或保险支付。
发展的起步速度远超张强预期。仅在成立当年,医生集团就吸纳国内优秀临床专家组建起了脊柱外科团队、疝外科团队、泌尿外科团队、肛肠外科团队、乳腺外科团队和甲状腺外科团队等多个团队,到目前为止,签约合作的医疗机构也已经扩展到上海、北京、天津、青岛多地的9家国际医院,其中不乏和睦家、禾新、沃德、善方等知名高端医疗机构。
张强医生集团更像是一个公司而非医疗机构,还有人将其比喻为“医生”与“医院”之间的中介。签约医生可以在不同的医疗机构为病人看诊、手术,医生集团则负责为他们配备年轻医生和专家助理(后两者是集团雇员),组成医生团队。
虽然不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但是张强医生联盟因为动静太大,在这两年多来,已经成为医生自由执业新渠道的典型代表。陆续地,包括安贞医院心内科主任马长生发起成立的“心脏联盟医院”、北医三院心外科主任万峰创始成立的神州海德医疗集团等类似团体,如雨后春笋般出现。
很多团体在扩大发展中,产生了资金的需求,在这方面,嗅觉灵敏的投资机构早已闻风而至。现在,医生集团这个投资领域已经从蓝海变成资本争相抢夺的红海。聚拢数百名医生、宣布千万级融资的医生集团不在少数,收购或自建医院的医生集团也已出现。与传统脱离体制后选择进入民营医院的医生不同,进入医生集团的医生与资本靠得更近,也更熟悉商业化的运作,很多团体对合伙人制度、股权分配、融资上市都有长远规划。
张强医生集团也意识到了若要长远发展,规范的重要性。在2015年就完成了公司化架构的调整,进行了股份制结构改革,还在自贸区注册了张强医疗科技有限公司,甚至考虑在未来上市。
不过,资本运作对大部分医生来说,仍属于陌生领域,更何况在此之前并没有成功案例可模仿,医生团体在发展中也难免出现迂回。2016年初,张强医生集团就做出了较大的方向调整,一方面终止了原本的融资计划,调整战略方向后,启动新的融资谈判;另一方面,开始将精力投入垂直领域的深耕,与此同时,还与一家科技有限公司达成战略合作,共同开发医疗VR(虚拟现实)在临床治疗和外科手术培训方面的应用。
当然,到目前为止,一切都是摸着石头过河,随着医生团体的日渐增多,掣肘的问题也愈发凸显。在业内人士看来,外部的问题在于目前对于医生团体发展的政策导向不够明朗,法律法规相对滞后。内部问题则在于医疗专业人士们的管理、资本运作和盈利模式设计等方面的经验普遍缺乏,有些集团内部已经出现了可能危及发展的问题。例如,在名医云集的团体内部,权力如何平衡、利益如何分配等。这些问题都有可能影响医生团体未来的发展,打击体制内持观望态度医生的信心。
对此,张强直言自己从不主动游说体制内医生,很多医生找到他表达脱离体制的愿望,但是如果他感觉对方并没有做好离开体制后的心理准备,对自由执业将面临的挑战和困难估计不足,他也会劝说对方“再等一等”。
2016年3月15日,深圳博德嘉联医生集团医疗有限公司宣布获得国内首张医生集团的工商营业执照,被业内看作是医生集团模式的最新突破。
期望能“离婚”也能“复婚”
2013年8月,于莺曾来到上海和张强一起参观一家即将开张的私立医院,隔着马路就看见挂在医院门口的横幅:“欢迎于莺、张强大夫莅临考察,共同开创中国医疗改革的新局面”。
这让于莺觉得过于夸张了:“我就是想干点自己的事儿,和改革扯不上边儿。”虽然身边聚集了一批优秀的医生,但是,于莺对于靠医生群体推动自由执业并不乐观。她打了个比喻形容自己的感受:如果说体制是一片大海,医生就是鱼,即使有一两条跳出来扑腾了一下,但海面依旧平静,更多的鱼可能会探出头来看一看,但很快就会潜回海底,像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过一样。于莺说,在公立医院的时候,医生们经常抱怨自己的工作是最累的、最不被理解的,面对不断出现的医患纠纷,每一次大家都会愤怒、抗议,但是第二天,该干什么还是会干什么,依旧会回到医院看病。“毕竟绝大部分医生还是依赖体制,渴望安稳,不愿意离开的。”她说。
对于莺来说,私立医院的工作并不比公立医院轻松。现在她除了每周固定的出诊日之外,还要花费大量的精力进行诊所管理和自我提升。平时要开展业务学习、培训、与员工谈心,从整间诊所的管理运作,到记考勤、采购家居摆设的琐碎小事等,全都由她亲自参与,现在的周末,她还要参加某CEO管理培训班。
“以前在公立医院,上班虽然累,但一下班就可以什么都不想了,但是现在,要操心的事太多了。”于莺说,为此,她的女儿多次向她提出抗议。“有一次女儿跟我说,妈妈我以后可不当医生,你辞职和不辞职都那么忙,根本没差别。”说到这里,于莺笑了。
和于莺相比,汤勃离开体制后的生活则变得轻松和从容了许多。汤勃目前就职于深圳的私人医疗集团卓正医疗,主管医疗专业人才招募。作为一名肝病专家,汤勃毕业于军医大学,曾经在北京知名军队三甲医院内工作了近20年,按理说比一般医院的医生更稳定。但是常年高强度的工作量让他感到很疲惫,“根本不敢想每年还可以出去度假。”
“以前在公立医院,在每一位患者短短两三分钟的接待时间内,我几乎全部在忙着写病历、看检查结果、开药单,甚至没机会抬头看一眼病人的脸。”汤勃说,他的最高纪录,是一天看150个号,为此,一天下来他动不了地方,没时间喝水、吃饭,甚至不能上厕所。
在这样的环境中,医生和患者的体验都糟透了,汤勃说:“有统计医患矛盾八成以上来自于医患沟通不良,但是沟通不良并不是医生不愿意解释,而是我们真的没有时间解释。”
但是现在,他和他的客户可以有充分的时间沟通,建立长期的联系和病情追踪,比以前更加淡定和自信了。
对汤勃来说,离开体制有失也有得。失去的,是职称评价体系,以及巨大门诊量带来的某些临床技能方面提升的机会,例如危急重症、疑难杂症诊断与治疗等。但是得到的则更多,包括与付出劳动相适应的薪酬,更多的个人生活空间、休闲时间,学习的机会,以及患者和同事的尊重、职业的尊严等。
“最容易下决心离开体制的是30至45岁的专科医生。”与脱离体制的医生接触多了,汤勃做出这样的总结。通常一位医学院学生,毕业时25岁左右,工作5到10年后,已经积累了一定的临床经验,但还年轻有冲劲,更容易下决心尝试不同的职业选择。
在公立医院当中,一个医科大学毕业生,从住院医师、主治医师,到副教授、教授,再到知名教授,直至退休,职业发展路径是明晰且固定的。很多医生整日抱怨收入低、工作累,但仍不愿意从体制里面出来,“最根本的原因是他知道,只要沿着体制里面这条路走下去,就会成为既得利益群体的一部分”。
除了渴望稳定,很多中国医生的发展现实,也束缚了他们的选择,令很多人根本不具备离开体制生存的能力。“中国医生本身的培养时间就比较短,积累临床经验机会相比欧美发达国家也偏少。”于莺分析,对大部分年轻医生来说,工作的最初几年,就是积累临床经验的时期,如果脱离了门诊量巨大的公立医院,经验累积更为困难。“而年长一些的医生,虽然有了丰富的临床经验,但是自我学习的能力和动力又开始降低,同时适应能力偏弱,就更不愿意离开公立医院了。”还有的医生,因为长期在体制内生存,导致其他社会经验非常少,对自己的真正价值并不了解。
让医生主动脱离体制之难还在于,对绝大部分普通医生来说,公立医院的进出渠道是单向的,想出来容易,想回去却太难了,一旦决定出走,就意味着自断退路,再也没有回头的可能。对医生来讲,离开体制需要近乎壮士断腕的勇气,而这也是很多希望改变现状的医生迟迟不敢迈出脚步的原因。
虽然自己早已脱离了体制,但是在于莺心目中,她仍不算是实现了理想中的自由执业。“真正的自由执业,应该是可以双向选择的,不是允许医生可以和公立医院‘离婚,而是既可以‘离婚也可以‘复婚。”于莺这样比喻。张强也认为,所谓的自由执业就是医生离开体制成为自由人,不拿单位的薪水,重新与医院进行签约,“这个时候医院和医生的关系,从管理和被管理变成了平等合作的关系”。
于莺向记者描绘了心目中最理想的工作状态——每周有几天在自己的全科诊所内看病,还有几天到公立医院出诊。“可惜在现有体制下,没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