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春明
乡村篾匠
余春明
家乡盛产竹子,竹园里有毛竹和寄竹,山坡上到处都有野生的水竹。农家的日常用品大部分都是竹制品,竹子简直就和老乡形影相随,亲密无间。于是,篾匠这门手艺相当吃香,篾匠师傅也倍受人们尊重。
在家乡所有的手艺中,篾匠是技术含量较低的一种。心窍活的人无师自通,可以自己动手,编制土篼、筲箕之类简单的用具,当然,要做较大的器具还是很有难度的。于是,别的手艺学徒要三年,篾匠只要两年,有的甚至一年就可出师。我邻村的余姓绰号“豪猪”的篾匠师傅就只学了一年,便上门干活。又因为篾制品与农家生活紧密相连,篾匠是所有手艺中人数最多的,少了会忙不过来。记忆中的篾匠大都比较年轻,请到家里来也主要是做一些菜篮、谷箩和晒篮之类的简单用具,而这些正是农家一天也少不了的东西。俗话说熟能生巧,经过数年的磨砺,无论是粗重的毛竹、坚韧的竹条还是薄软的竹片在篾匠的手下都变得十分听话,颇有“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的味道。
记得读小学时,村里人常请临近大队的一位年轻师傅做事。他比我大不了几岁,当时正和隔壁村里的杨姓姑娘定了亲。每天放学和星期天我们小伙伴都会去他做事的人家玩,由于年龄相差不大,他又健谈,一天到晚一个人做事闷得慌,我们的到来让他少了寂寞。而他的一个又一个笑话也让我们笑得前俯后仰,多了无尽的快乐。有一次,他说得入迷,一不小心破篾的刀把手指弄破了,流了不少血。我们都在为他担心,他却不慌不忙地用嘴吮吸伤口,找了块破布简单包扎一下了事,继续讲他的笑话。他还会放下手里的活帮我们做弓箭玩,在我们眼里,他就是个大孩子。那一年正月,他拜堂成亲,我们还特意去邻村看他当新郎的样子。还别说,人逢喜事精神爽,新郎官的他胸戴大红花,壮实的腰板挺直,比平时蹲在地上干活要潇洒多了。
后来,我们本大队的篾匠多了起来,结了婚的他很少来村里干活了,村里人大都请邻村的豪猪做。豪猪比我小一点,家里成分不好,小学没毕业就学了篾匠。豪猪为人实在,话不多,一天到晚埋头做事,你不找他说话,他不会说一句。虽然手艺算不上特别精,但速度快,招待也不讲究,深受村民的欢迎。当时,请匠人做事不是“包工”,不规定一天非得做多少事,还要吃三餐饭。饭桌上要有荤腥菜肴,要喝酒。常言道:人熟礼不熟,鸡子当不得肉。不能慢待了师傅。可是豪猪不计较这些,家常便饭一样没有怨言,不会因招待不周而磨洋工。请他做事的人很多,要安排好时间等候。
篾匠的工具不多,工具箱也就是一只菜篮。里面装着一把砍刀,剖开竹子时用;一把剖蔑刀,比砍刀小,刀背与刀刃处厚度差不多,锋利;一根竹尺;一把小锯,锯竹子用;一张刨竹皮的刮刀;外加一块系在胸前的长围裙,如此而已。工作场所就在用户的堂前地面上,有一只小马凳就可以了。师傅就坐在小马凳上工作,而编织晒篮、播篮时则不能坐,要蹲在地上就地而做。一条条扁而薄的竹片在手指间飞舞,就像一群小白鱼在起网时争先恐后地跳上水面。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过后,一个散发着竹子清香的农用器具篾箩的雏形就形成了。篾匠有自己的一套基本功:砍、锯、切、剖、拉、撬、编、织、削、磨,样样通晓,件件扎实。从锯成竹节,剖成篾片,到编织成竹编用具,要经过好几道工序,而且大多需手工操作。剖的篾片,要粗细均匀,青白分明;砍的扁担,要上肩轻松,刚韧恰当;编的筛子,要精巧漂亮,方圆周正;织的凉席,要光滑细腻,凉爽舒坦。评价的标准不是自己说了算,而是老百姓的眼睛和嘴巴,老百姓说你行,你就行。
除了较为简单的日常篾具外,还有一些特殊的生活用品工序就要复杂得多,比如小孩子睡的凉箩(摇篮)。家乡风俗,小孩出生,外婆家要备好凉箩,在洗三那天送去。于是,有女儿生小孩的人家要早做准备,不然临时来不及。凉箩类似谷箩,没有谷箩深,但比谷箩大,椭圆体。里层是编织的篾席子,外层用稍厚的竹篾编成网状的箩壁。再请木匠做个架子,架子的四只脚装在两块弯弯的木板上,方便摇动。由于工艺较复杂,一般年轻的师傅做得不好,人们会从远处请年纪大的老师傅做。
老师傅徐姓,个子不高,腰板还算结实,附近的年轻师傅基本上都是他的徒弟。他面相很严肃,很少说话,过不了十分钟会干咳一声。我们小孩不敢靠近,一声咳嗽,有点警告小孩不可靠近的味道,让人敬而远之。但父母对他十分尊敬,端来的茶,捧来的水,父亲有空还会帮他的旱烟筒点火。他不光是摇篮做得好,还有一手绝活。那就是做熬糖装大米和麦芽混合物的篾篓子。篾篓像个圆布袋,篾是用柔韧度大的水竹剖的,去掉外面的青皮,取中间的部分,再放到热水里煮。竹篓十分柔软,里面装上浸泡好的大米和麦芽,封好口,放在专门的榨凳上用木杠压住榨。随着榨杠的不断加紧,含糖的液体不停地从篾篓的缝隙里流出,直到榨干为止,而篾篓一点也不会榨破。这个东西虽不说家家都需要,因为要用时可以去借,但毕竟有人要做,老师傅就格外让人敬重。有人曾经问他为什么不把手艺都教给徒弟,说他“留酒罐”(留一手)。他却慢条斯理地说:“不是我不教,是他们不想学啊!”说的也是,大家都没学完三年就另立门户,师傅就是想教也没有机会。据说后来他怕手艺失传了,把绝活传给了关门弟子——他自己的孙子。
如今的篾匠也不多了,年轻人几乎没人学,农家也不会请师傅来家干活,很多日常用品都被塑料和不锈钢等制品取代。篾匠的身影在乡村消失了,他们在农闲之余,编制些竹筛、竹匾、簸箕、竹筐、竹篮之类的,趁着附近乡镇还保持着每月一两次的庙会,将编的东西挑到街上,多少卖个价钱,换些油盐,补贴家用。老一辈的行当,正在逐渐退化为城市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