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时,名人们曾如何看故宫

2016-04-25 15:55杜祎洁
博客天下 2016年8期
关键词:紫禁城宫殿故宫

杜祎洁

同一个故宫,二次元时代的年轻人看到的是“萌萌哒”,旧时代的年轻人看到的却是历史、传说以及沉重的家国

青年时代的诗人西川喜欢独自在深夜探访紫禁城。每次他沿着青石铺就的甬道走向紧闭的午门门洞,都忍不住浮想联翩。

“那20多米高的大墙从三面围拢我,我感到我是置身于历史、传说和神秘之中。”他在《想象我居住的城市》一文里写道。

他曾经惊醒过一个蜷缩在午门门洞里过夜的傻子,“他的叫喊声回荡在三面高墙之间”。他还在一个电闪雷鸣的雨夜引来了两个带枪的士兵—他原本幻想着会出现一队清兵或宫女的,因为他听说在这样的天气里,古老的建筑会释放磁波,再现昔日盛景。

这是故宫对一个年轻诗人的精神馈赠,或者说是意象。西川乐于在它禁闭的红漆大门之外,想象这座“中国历史上最大的大地主的宅邸”。那时,他每天骑着一辆二八凤凰牌自行车从正阳门下经过。偶尔,他的视线越过天安门广场,能看到远处故宫的轮廓。但十多年间,他都没有真正踏入。

出生于1963年的西川,在现在的年轻人眼里,无疑是一个旧时代的人。故宫对他们的印象,恰好能反映他们之间鲜明的代际区分。二次元新人类在这座古老的宫院里,感受到的是“萌萌哒”、“好玩”,想到的是宫斗、《甄嬛传》;在西川那里,它不过是一个“幽灵的栖居之所”。

在西川之前,还有一个个更旧的时代,生活在其间的年轻人看故宫,则又有明显的不同。离皇权越近,人们的家国情怀似乎越浓郁,心情和态度似乎也越沉重。

“怨谁?怨谁?这不是青天里打雷/关着,锁上,赶明儿瓷花砖上堆灰/别瞧这白石台阶儿光滑,赶明儿/唉,石缝里长草,石板上青青的全是霉/……顶可怜是那几个红嘴绿毛的鹦哥/让娘娘教得顶乖,会跟着洞箫唱歌/真娇养惯,喂食一迟,就叫人名儿骂/现在,您叫去,就剩空院子给您答话!”

1925年1月,时年28岁的《晨报》编辑徐志摩用一首《残诗》来默悼紫禁城的黄昏。他看到昔日的皇宫城门紧锁,汉白玉石台阶上杂草丛生,油漆斑驳的屋檐下,无人投食青玉鱼缸里的凤尾,宫室主人曾经娇惯的鹦哥,空对着昔日繁华的宫闱静默不语。

也就是在这一年10月,紫禁城改为故宫博物院开始对民众开放,自此皇宫不再成为禁城。据老故宫人回忆,开放首日,游客爆满,到处可见被踩掉的鞋子。

拥挤的人潮中,就有后来成为故宫文物专家的朱家缙。那年他12岁,花了一银元,随父母、哥哥、姐姐逛了故宫。他对里面的陈设印象深刻。

“寝宫里,桌上有咬过一口的苹果和掀着盖的饼干匣子;墙上挂的月份牌,仍然翻到屋主人走的那一天;床上的被褥枕头也像随手抓乱还没整理的样子;条案两头陈设的瓷果盘里满满地堆着干皱的木瓜、佛手;瓶花和盆花仍摆在原处,都已枯萎;廊檐上,层层叠叠的花盆里都是垂着头的干菊花。”朱家缙在回忆文章里写道。

昔日深锁的重重殿宇,随着平民百姓的走近,变得真实可感。这时的故宫,虽说名义上已是“博物院”,但人们更倾向于认为自己看到的是一座皇宫—毕竟1年前,末代皇帝溥仪还住在里面。

这一年,27岁的民国散文家孙福熙也在《北京乎》中记录了当时尚有皇家余温的紫禁城:“一片绿色中远见砖砌的城墙隐现,而黄瓦红墙的城楼并耸在绿叶的波涛中,我能辨别这是正阳门,这是紫禁城与别的一切。”

这或许是关于故宫最言简意赅的描述。故宫红黄绿的三原色是明清两代城市之美的浓缩,贯穿了北京城绵延5英里的中轴线。

作为老北京中轴线上最重要的建筑,“紫禁城”取紫微星居于天地中心之意。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为外朝,乾清宫、交泰宫、坤宁宫为内廷,从南到北依次排列在中轴线上。

中国古代善于用颜色来表达权贵。在溥仪的童年记忆里,故宫的色调单薄而统一。他看到最多的颜色就是明黄色。黄色的琉璃瓦顶,黄色的轿子,黄色的椅垫,连吃饭喝茶的瓷制碗碟、包盖稀饭锅子的棉套、裹书的包袱皮、窗帘、马缰等,都是黄色。唯有宫墙被漆成了红色。

而在那个基本以黑白为底色的年代,故宫的明丽色彩给普通人留下了最初的视觉冲击。耳顺之年的刘心武依然记得少年时期读到的一句诗—半城宫墙半城树,认为这是对故宫的真实写照,“朱红的宫墙,明黄的琉璃瓦,浓绿的松柏及其他树木,在蓝天下绘制出动人心魄的画卷”。

这种感受朱自清也有。他一直记得乘坐飞机从高空第一次俯瞰故宫的体验:“那一片黄琉璃瓦,在晚秋的夕阳里,真美。”

1950年,8岁的刘心武随家人一起从四川搬到北京。一天,他和父亲乘坐人力车转过沙滩,接近景山和神武门时,他突然挣着身子大叫起来:“爸!爸!”

那是他第一次看见故宫,“都以为我出了什么事,其实,我只是被眼前呈现出的景象惊住了”。对于旧日帝王宫殿御林的敬畏,他表现得强烈而直白。

在作家林语堂笔下,紫禁城如同伊甸园里的苹果,充满了圣洁和神秘色彩,禁锢起来的是诱惑和完美。

他对故宫的第一印象就是宁静,“宁静,是我选择用来描述建筑效果的词儿;它与哥特式教堂的令人振奋向上的精神形成对比”。在他看来,欧洲的宫殿像一个平行封闭的军队列阵,一个宫殿就是一座完整建筑;北京的宫殿却像展开的、分别行进的队阵,遵循了一家之内分屋别室的观点。

他震惊于这座帝王宫殿建筑呈现出来的结构、线条、比例之美,认为它们直接源于中国书法中的美学修养—刚柔相济,宽猛相兼。

传说紫禁城有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半房子—因为天宫的房子是一万间,天子居住的皇宫只比天宫少半间。而在现实中,紫禁城可统计的房子只有八千八百余间。

故宫之大,连常年穿梭其间的文物修复师们也未必逛完了这八千余间的景致。而一样的地方,不同的人从不同的视角审视,获得的感受也截然不同。

民国文人唐弢、赵清阁都是用了3天时间才参观完,兴致也在冗长的时间里变得索然。

在民国才女赵清阁眼中,紫禁城不过是一座方方正正的大四合院里套许多小四合院而已,是帝王的家,也是一个皇族小社会。1948年10月8日,34岁的她用了一下午时间参观了南路和西路之后,已是日暮黄昏,“两腿也快软瘫了”。除了流连驻足于字画古玩和“小巧玲珑”的御花园,其他宫殿“都是四合院形式,院中荒芜失修,草长盈尺”,大多一些“皇帝御用之物,没有什么价值”。

唐弢的文章里,这个想象中无比高大上的场所,也不过是“宫院栉比,名目甚繁,大抵后妃寝处,互有竞饰而已”,“虽然建筑得金碧流辉、巍峨壮丽,但在凝重静穆的氛围中,却不免包含令人压抑的单调、呆板而又枯燥的气息”。

然而,即便在这样一个地方,年轻的汪曾祺也能自得其乐。1948年,28岁的汪曾祺赴北平,后经沈从文推荐,自1948年夏天到1949年春天任职于午门的国立历史博物馆。在他眼里,天安门、端门只是宫廷的“前奏”,午门才是真正的“宫门”,神秘庄严的三大殿多亏这衣裳领子在当中一隔才显得深不可测。在旧戏中,午门又称五凤楼,也是皇宫的代称。

文物工作是一份需要沉下性子、耐住寂寞的工作。纪录片《我在故宫修文物》里,寂寥的文物修复师唯一的玩伴就是散落在砖墙院落里的几只御猫鸟雀,要么就是去打杏子。

汪曾祺自称整天过着“抱残守缺”的清闲日子,和一些价值不大、不成系统的文物打交道。白天检查仓库、更换说明卡片,翻翻资料;下班后到左掖门外筒子河边看卦摊的算卦,看沿河的人叉起二尺来长的黑鱼;晚上天安门、端门、左右掖门大门紧闭,他就回到原是锦衣卫值宿的宿舍看书,四下万籁俱静。

“我有时走出房门,站在午门前的石头坪场上,仰看满天星斗,觉得全世界都是凉的,就我这里一点是热的。”汪曾祺在《午门忆旧》一文中写道。这个热爱文学的年轻人,并没有被这座古老宫院累积的暮气所浸染,相反,这里却成了他的读书胜地。

人们对故宫的复杂情感总是随着时代的变化而变化。

互联网时代的年轻人,不用亲临现场,通过视频、图像等就能走近故宫的每一个角落,并擅长一种叫解构的技能,对故宫的一草一木进行弹幕式的抒情。他们不太追溯历史,只活在当下。

但在几十年前,国家还不怎么太平的年代,萧索的故宫极易把年轻人带往忧国忧民的情绪中去。战乱频仍,新旧交替,象征权力与国力的旧日宫殿,成了时代兴亡的意象。

1919年,正值军阀混战和民族救亡的高潮。24岁的张恨水进京,此后基本长居京城。每逢日薄西山,踟蹰在故宫前后,望见千百成群的宫鸦聒噪着掠过故宫、掠过湖水、掠过树林,纷飞到北海琼岛恰似怒龙伸爪的老树上来,他都会顿生“荆棘铜驼的感慨”,进而沉醉于民国文人的怀古幽情之中:

“北平深秋的太阳,不免带几分病态。若是夕阳西下,它那金紫色的光线,穿过寂无人声的宫殿,照着红墙绿瓦也好,照着这绿的老树林也好,照着飘零几片残荷的湖淡水也好,它的体态是萧疏的,宫鸦在这里,背着带病色的太阳,三三五五,飞来飞去,便是一个不懂诗不懂画的人,对了这景象,也会觉得衰败的象征。”

这些鸦群在风清日丽的时候并不知所往,必须待到太阳下山才会聚集吵闹,或在是阴云密布、寒风瑟瑟的日子,终日盘旋在故宫各个高大的老树林里。

“我总觉得,在这样的天气下,看到哀鸦乱飞,颇有些古今治乱盛衰之感。真不知道当年出离此深宫的帝后,对于这阴暗黄昏的鸦群作何感想?也许全然无动于衷。”张恨水写道。

这片宫鸦盘踞之上的红墙琉璃瓦目睹了24个王朝的盛衰废兴。1934年,伪满洲国在日本关东军的扶持下在长春恢复帝制,末代皇帝溥仪再次登基,当上了康德皇帝。这一年,36岁的郑振铎由神武门入故宫博物院,处处觉得寥寂如古庙,毫无生气。园内所藏重要古物都已南迁,游人寥落。他不禁遥想在还是“帝王家”的近代,聚集了几千宫女、太监们的男旷女怨也必是“戾气”冲天的。

此时的三大殿虽然被搬空,却依然宏伟威严。一列一列雕镂着云头的白石栏杆和雕刻得极细致的陛道,让郑振铎禁不住驻足流连,一幅李公麟的《击壤图》也够他消磨半天。在殿廊上,下望白石的丹墀(古时宫殿前的石阶),他说:“你如果富于幻想,闭了眼,也许还可以见那静穆而来的随来的班朝见的文武百官们的精灵的往来。”

成日穿行于故宫的殿堂之间,长年穿越古今、和文物对话的文物专家朱家缙也时常被周围的景象置于历史的洪荒中。不过他考虑的却是另一个话题:“做皇帝的人,为什么住这么多房子?……他不就是终身幽禁在这几道高墙里面吗?住的真也不算多。几个城墙圈子以外,有多大的天地,恐怕他还是茫然呢。以这样的人握住一国人民的命运,简直是瞎子摸海。”朱家缙被称为“文物界的国宝”,在故宫博物院工作了57年。纪录片里出现过的那把重要的髹金雕龙大椅,就是他在太和殿恢复原状陈列的过程中发现的。

跟一群善于抒情、时常感伤的文人墨客相比,军阀出生的蒋介石面对故宫时,显得豪迈而充满血性。那是1928年,他终于“北伐”成功后,专程抽空去看了一眼这座他心驰神往的皇家宫殿。在得知清末小朝廷时期,京剧大师梅兰芳曾应邀入宫在漱芳斋为溥仪唱戏时,他说了这样一句话:“如果天下太平,我也要在这里连唱三天戏。”

只是,他没能等到这一天,而这也是他人生中唯一一次进入故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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