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波
一部在B站走红的故宫纪录片背后,站着的其实是一帮纠结于如何呈现故宫的年轻人
两个月前,故宫推广组在微信群里说纪录片《我在故宫修文物》在视频弹幕网站bilibili(B站)点击量70万了,导演叶君看到消息有点蒙,心里没底,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片子会在B站走红。
只想让外行也看得下去,没想到在B站火了
他特意去看了一遍弹幕版,从头乐到尾,至今一谈起弹幕都会强调“高手在民间”。片子里钟表组师傅王津去厦门出差,网友立马接茬“到18环了”,镜头转过钟表上的一只纯金狗,弹幕跳出“这就是传说中的黄金单身狗”,就连片名《我在故宫修文物》,也被年轻人们衍生出很多版本:我在东北玩泥巴、我在人民广场吃炸鸡等等。
80后的叶君喜欢谈及这些90后甚至00后们的反馈,这至少达成了他最初的期望:拍一部年轻人能喜欢的故宫纪录片。叶君曾参与拍摄故宫纪录片系列第二部《故宫100》项目,每集用6分钟的时长讲述了故宫100个空间的故事。
纪录片出来后,他和一些朋友闲聊,发现没人关注纪录片里的具体内容,都追着问他:故宫里面闹鬼到底是不是真的?“你会突然发现,大家关心故宫的点是很细微的,并不是很宏大的那种话题。”叶君告诉《博客天下》。
所以,在接拍这次纪录片之初,他和制片人、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副教授雷建军就设定了“物(件)事(件)人(物)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主题,也即藏品、工艺、鲜活的人物和情感情怀,以人物去推动片子的整体进展,完全生活化。
最后的成片里,出现了很多师傅们生活化的镜头,比如打水、打杏子、逗猫、养兔子、养鸟、抽烟、种树苗等等。叶君还在第一集里,特意回应了故宫闹鬼的说法。青铜组的王有亮师傅早上开门前喊了一声“走着”,解释是怕里面有黄鼠狼、野猫之类的小动物,噌的一下蹿出来,并非闹鬼。弹幕里留言说这是故宫官方第一次吐槽闹鬼说。
有朋友在看完片子后,给他朋友圈留言:这是目前唯一一部探讨现代人与故宫关系的片子。叶君不太支持唯一的说法,但承认现代人与故宫的关系是他想表达的重点。
在大多数人的认知里,故宫依然没摆脱皇权的刻板印象:恢弘、威严、不可侵犯。但现实中,当下的故宫里生活着很多跟我们一样的人,这些手艺人一边做着最顶级的修复工作,沿革着历史,而一旦放下手里的文物,他们跟普通人一样,有平平常常的喜怒哀乐和七零八碎,也坐地铁、用微信,紧跟着时代的节奏和步伐往前走。“故宫虽然只有几百年,但是承载了几千年的历史,是纵向发展的,里面的人也是一样,不断变化的。”叶君说。
他想呈现在科技快速发展的今天,手艺人在技艺传承和现代化之间的生活状态,“你不能让大家觉得高大上、跟我无关,你要通过这种生活化的呈现去拉近这种时间上的距离感。”
最初,叶君和雷建军商量,大概的主题以故宫的师徒制为主,落点放在故宫里面传承手艺的的年轻人身上,讲一群人怎么坚守一个越来越少人愿意做的领域,暂定的标题也是《故宫新传》。
在拍摄取材中,80后叶君发现“坚守”这个词过于沉重。故宫里边年轻人的状态跟其他行业年轻人刚工作时的困惑没什么区别,也会抱怨工资低、工作枯燥,也会想要不要跳槽。最终在片子里,叶君重点探讨了职业对人的影响以及职业的价值,这是每个人都可能会遇到的问题,也是“大家都会关心的问题”。
当然,也有人指出这部讲“修文物”的纪录片“不够专业”。这恰恰是纪录片团队刻意为之。“为了让外行也看得下去。”叶君说。在素材选择上,他放弃了完整地呈现修复技艺。“以修铜器为例,前后拍到好几件铜器修复的完整过程,从打磨到修补、上色到最后还原,整体一小段呈现也很好看,有人有技艺,但节奏会显得拖沓,而且专业性太强”。最后,他们只截取了能体现人状态的片段,与其说是“呈现”,不如说是“围观”。
片子走红那段时间,叶君正在养腰伤,这是连续四个月每天15小时的剪辑劳作留下的后遗症。他一度排斥再看这部片子,只想着养好伤后,像往常一样继续开始手头新的工作。如果没有人把片子上传B站,可能也不会怎么样,毕竟,在中国纪录片本身很难受到关注。对于《我在故宫修文物》的走红,叶君“有时觉得只是一场意外”。
雷建军则对片子的走红并不意外。五年前在故宫做调研时,他就笃定这是一个好选题。题材上,故宫这些手艺人属于全球最顶级的文物修复师,他们怎么来的、过着怎样的生活、怎么传承手艺,普通人很难知晓,“本身就有揭秘性,会有吸引力”。
看完感觉就是一个大杂院,那就对了
纪录片开拍以前,39岁的张华对故宫的印象还停留在9岁,一面面红墙,还有跑老半天也跑不到头的大广场,“那个大啊,很震撼。”
那是张华接拍纪录片摄像前唯一一次去故宫。他一直觉得那是代表皇权的地方,一介草民去了也没啥意思,看不懂也欣赏不来其中的奥秘,敬而远之最好。
第一次到文保科技部,外墙边时不时出现一排玉米,再往里,杏树、核桃树、樱桃树,到院子中间,西红柿、丝瓜、黄瓜各种蔬菜一撮一撮地扎堆,几只猫时不时蹿出来,张华有点傻眼了,“你就想不到故宫里面还有这种地方。”文保科技部在故宫西北角,那一片都没有对外开放,安静得能听到脚步声,师傅们分别在几个不同的房子里工作,张华感觉从外面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大杂院,很随意。
但一旦进入到师傅们工作的地方,心理又特别紧张。张华先拍的青铜组,师傅们工作的办公室特别窄,桌子上面摆着各式各样的文物,还有各种修复物件。出于职业习惯,张华总想换机位多拍些角度,脚底下却很难挪动得开。师傅们各干各,也不说话,张华拿着摄像机,想靠文物更近但又不敢再近。
“你想你转个身不小心碰坏一个,可能就是上亿资产啊。”为了安全起见,张华一个人在里面拍,摄像助理程薄闻就坐在门外,随时盯着里面递转镜头。回想起来,程薄闻觉得那个瞬间挺分裂的,里面在做着无价之宝的修复,很紧张很专注的一个状态,外面两边是红墙,眼前一棵枣树一棵杏树,右边一个大水缸,里面有荷花和金鱼,抬头就是蓝天,偶尔猫凑过来抓着玩两把,“感觉门内外就是两个很不一样的故宫,很神奇。”
最初的二十来天,整个团队都比较痛苦,什么都觉得有趣,什么都想拍,两个摄像组,四个人,每组盯五个技艺组,根本盯不过来,这边青铜组来了新件,那边木器组开始上色。
摄像助理赵均沛回忆,早期大家曾设想能否调一些珍贵的、需要修复的文物过来给师傅们修,毕竟好的文物一向具有收视号召力,但现场发现根本不太可能,“师傅们那种定力在那儿,你不能去破坏他的节奏。”
最早确定的师徒主题也慢慢被否决,钟表组亓昊楠、铜器组高飞这批年轻人来故宫已经10年,业务非常成熟,跟师傅都是各忙各的活,没有太多交流,很难拍出师徒传承的感觉。
在素材不齐备的时候,大家都不太确定最后那根线要搭在哪儿,拍过的素材整理起来一看,还是师傅们琐碎的日常状态有感染力,比如陶瓷组想着退休后买房车、玩滑翔伞的王武胜,铜器组每天骑着电动车去宫外抽烟的王有亮,陶瓷组骑自行车穿越故宫去看展览的纪东歌,书画组絮絮叨叨爱弹吉他、唱《两只蝴蝶》的杨泽华。
还有片子开头出现的“宫廷御猫的后代”,其中一只曾掉进井里受伤,师傅们合着凑了5000元给她治好,后来还她做了结扎。修复师们的工作规矩也引起大家的兴趣。不能化妆、不能加班、不能用光、不能用便捷式充电器,说话不能大声,怕口水弄在文物上,中午都要大午睡。
没有主线,那就先把真实有趣的这些拍出来,“这些人现在的状态就能表达故宫的现在。”张华记得,拍了二十多天后,大家开始有些眉目了,也不再考虑师徒制之类的切口,就围着这些人的真实生活状态收集素材。
除了主题,摄像组最头疼的是跟师傅们之间的关系。刚开始接触的时候,师傅们不怎么说话,不排斥你但也不会自来熟。各科室师傅们之间也是一种“淡如水”的关系,需要合作的活就一起帮忙看看,比如片子里开头第一集的万寿屏,五个组一起合作修复,平日大家也不经常串门,工作时间都在忙活打理自己的器物。张华觉得那个氛围整体很静谧,人与人、人与物、人与环境之间,就像一个安静和谐的世外桃源一样。
“感觉我们摄像组就是一个闯入者角色,突然打破了他们之前的那个平衡。”张华说。师傅们一边在修自己的东西,一边得顾着看几眼他们,担心磕着碰着文物,互相也没多话。
为了拉近关系,程薄闻没事就跑到漆器组给师傅们泡泡茶,张华则经常跟着铜器组的王有亮跑到宫外抽烟。钟表组亓昊楠才是最高冷人设,刚开始拍的时候每次打招呼就回三个字,“哦,来了。”然后就是连续几小时的无交流拍摄,一直到一次一起去厦门出差才亲近起来。
那次出差是张华最满意的一场拍摄,拉近彼此关系不说,最重要的是呈现了师傅在宫外的一个状态。在展览上,一款写着故宫珍藏青铜战舰模型钟表引起王津注意,他细细靠近打量三番,会心一笑,说“我在故宫还没见过这样的”。之后台湾钟表收藏家黄嘉竹先生拿出一款维多利亚女王给女儿的怀表,笑着问王津“故宫没有这样的哦”,王津也是点头笑笑。在之后的一段独白里,王津解释说故宫是皇家钟表收藏,小的怀表类可能不多,但在世界上是大型钟表收藏最全的地方,言辞间的职业自豪感扑面而来。
“就是两个世界,外面你再喧哗、争名夺利,师傅们都不会在意,他们唯一关注的就是怎么修复这个国家最好的文物。”张华觉得,这一组镜头让故宫内外发生了碰撞,更能表达师傅们的内心状态。
片子出来后,王津成了大批90后网友的男神。有网友调侃说这是故宫文物修复部门最好的招聘帖,工作在一环,跟最顶级的文物打交道,过着四季分明的生活,春天赏花,夏天摘果,秋天看落叶,冬天看雪景。
有人问张华,为什么不拍一点人们在故宫里窸窸窣窣快速穿行的镜头,或者白云飞过故宫上空的空镜,也能凸显时间的流逝。
张华摇摇头。在拍的时候,他也拍过科室之间的3米高墙,那种窄过道给人的逼迫感,以及有些地方走路回音带来的压抑感。“红墙内那种皇权的威严一直存在,但在师傅们的生活周围感受不到。”回想起来,张华觉得文保科技部就像一个静态的大杂院,不同科室就是不同住户,“在里面就觉得很慢很慢,慢是每个人在安静做东西,你老觉得时空是定格的,绝不可能在那个环境里感受到时间的压迫,看完觉得是一个慢悠悠、充满生活气息的大杂院,那就对了。”
浮躁年代里,故宫自带治愈能力
最打动程薄闻的是,在那个环境里,这些人能一直保持这种专注和认真的状态,“说大点就是初心吧。”他曾跟着漆器组闵俊嵘到北京郊区房山的大山里采漆,晚上进山,早上下来,大晚上黑灯瞎火,非常危险。
有次程薄闻问闵俊嵘,“买漆就行,为什么要自己去采?”
“时不时自己去采一次,才能知道漆的不容易,自己调漆、上色的时候才能更节省,对待的时候更认真。”闵俊嵘回答。
纪录片里,镶嵌组的孔艳菊透露,刚来的时候都不知道故宫里面还有个博物院,进来才发现里面的生活跟当代挺脱节的,每天都在重复一些工作,没办法创作自己的东西,有些人也会也会因为无聊离开。
私下,一些年轻人聊天也会跟程薄闻吐槽,工资太低、太枯燥、纠结要不要回老家。程薄闻发现,在故宫,这份工作的适应期需要更长,五年才能上道,十年才算学有所成。以铜器组为例,第一年新人都不能碰文物,只能观摩师傅修复,第二年学怎么拿送铜器,学些简单的技法,第三年、第四年磨技艺、磨性子,第五年心气、技艺都磨得差不多了,安稳下来。
总结起自己的职业,几乎每一个师傅都强调三个字:磨性子。片子里有个镜头,铜器组王有亮在打磨一件铜器,开玩笑说磨了30年还在磨。而片子第一集里,出现了几个王津师傅修铜镀金乡村音乐水法钟的镜头,片子呈现前后就几分钟,但拍摄横跨四个月,“他们的工作是不是用天能衡量的,是按月、按年。”摄像助理赵均沛记得,刚拍的时候,王师傅在修底座那一层,这一月都是那个场景,下个月去发现改修上面的小动物了,再下个月开始休小钟表,再下个月修上面的树……
有次,王津带着摄像组去逛钟表馆,看到自己曾经修过的钟表静态陈列在那里,回头对着镜头说了句,“上满了弦,感觉动起来它就是活的,看着有点心疼,费那么大力修的。”其中一款还是他和师傅在1981年一起修的,当时他还是个学徒,35年过去,修了不少表,如果故宫钟表博物馆5年内不改陈,他说自己就没机会再修这些精品了。说完,镜头里王津对着那些钟杵了好久。
“你就觉得他们特牛逼,一辈子就心无旁骛做了这么一件事,把表修好,然后自己退休。”程薄闻觉得这才是戳中年轻人痛点的地方,一直说在追寻理想,却很少能在一件事上集中注意力。
这种职业精神让叶君很感动,最后也成了片子里他反复想表达的核心:当下的我们怎么跟自己的职业相处。在王津看完钟表展后,叶君加了一句旁白:我们的职业生涯,能留下点什么给后来人。
“希望看完大家能反思自己的职业和人生,这之间的关系。”叶君说,这些人最可爱的地方在于他们的精神世界很丰富,能扛得住诱惑,出了宫门,在现实环境里,他们跟很多年轻人一样,面临生活的压力。
叶君提到木器组的谢扬帆,家住在东五环,每天来上班要使用电动车、地铁、公交、自行车四种交通工具,中间还要步行一公里,来回差不多需要3小时。
但一进到故宫,这种压力都没了。程薄闻把故宫比作一个疗愈所,外面的浮躁、压力,只要进到这个院子就会被消解。他向《博客天下》形容,“你想象一下,你觉得很累,然后推开门,突然发现大家在打杏子,然后给你分一堆杏抱回去,到了工作间,木器组师傅正在咔嚓咔嚓锯木头,铜器组叮叮当当打磨,书画组哼哧哼哧研磨,钟表组嘀嗒嘀嗒……”
程薄闻把这种疗愈能力归结为传承二字。在职场上,大家都会看着领导上司行动,故宫里的年轻人则看着师傅,每天进宫一看,前辈们都在好好干活,自己也就心静下来了,但在外面的职场里,你看着你的上司,他可能比你还浮躁,突然有一天,他会问你要不要一起跳槽。
张华曾努力想捕捉宫内这种师徒互动的镜头,后来发现这就是一种习惯。去厦门出差,下车的时候,亓昊楠自然而然拿起师傅的包;王有亮拿着梯子往外走,徒弟高飞顺手就接过去。“就是潜移默化的那种感情,很自然,师傅就像一颗定心丸,你看着他就觉得就这样一辈子很好,他就是你的榜样。”张华说。
回忆起那段拍摄经历,张华印象最深的一个画面是:铜器组师傅王有亮两只手来来回回打磨物件,呈现在窗户上,一个半剪影的样子,身体不动,只有两只手来来回回,整整一个下午就这么一个姿势,呲呲呲呲的声音穿过红墙,好像一辈子也磨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