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红军
村庄站在我的背后
宋红军
太阳从庄稼地里升起,照在空荡荡的村庄。土坯或砖砌的房子,袅袅的炊烟,院墙里传出的鸡鸣和狗吠,透着隐约的熟悉。村庄里我的老屋已经颓败,但它是我永远的念想,因为它收藏了太多太多我的有关乡村岁月的回忆。
命运犹如蒲公英,时间拍打着干涩的翅膀,将没有根系的我向陌生的栖居地吹落。这么多年来,在一个叫异乡的地方生活,但山清水秀空明澄碧的村庄一直悬在我的心空。
我常常在梦中回到这里,梦见一望无垠的金黄色的麦田,在阳光下迎风高蹈;梦见豆荚开门,玉米吐穗,苹果咧开绷了一个盛夏的笑脸;梦见老屋门口那株枝繁叶茂的大槐树,躲在树枝上的鸟儿突然飞起来,欢快的鸟叫声回荡在蓝盈盈的天空下;梦见村庄南面的小河,清澈的河水里游动着的鱼儿;梦见墙角那些久违的农具,在月光下莹莹发光;梦见白发的娘亲,在厨房做饭的身影;梦见我和一群伙伴在街巷嬉戏打闹,笑声格格地萦绕我的耳鼓……
这山这水这家乡的味道,让我的乡情浓得化不开、挥不去。这里的每一面山坡,每一声蛐蛐的歌唱,每一缕摇曳的炊烟,还有那牛羊粪便粗糙的气息和泥土潮湿的芬芳,甚至曾经在这里受到过的贫穷以及苦难,浸透在土地里的那种坚韧以及忧伤,一闭眼,都会成为幸福、愉快的回忆,让我感到血缘以及精神的双重依恋。
有人说过,在每一朵花儿的背后,都站着一个季节。在我的背后,也一定站着我的村庄。多少年来,离开了村庄,在向城市的融入和突围中,我依然能真切地感受到村庄的庇护。村庄终年背靠槐山,一百多户人家,整齐地居住在一块旱塬上,一排排瓦房坐北朝南,树木围着庄院而生,井字形的道路联络着庄院。
村庄的名字叫宋家园子,除过嫁到村庄的女人,村里人都姓宋。人们都在太阳下耕种,夜晚里睡觉,都在倾听吹过村庄的风在果树林里穿行,都坐在山坡上放牛放羊,都脑瓜子趴在泉边喝水,周围漫山漫坡的野花喷香吐蕊。尽管它土地贫瘠,偏僻落后,但在我的心中它总是最美最心疼的地方。
村庄民风淳厚,饥荒年月,一碗玉米面搅团能点燃村庄的每一缕炊烟;婚丧嫁娶,男女老少都是桌上的客,吃一颗喜糖,淌一滴清泪;一人升学,欢乐了整个村庄,背包里有每家每户的积蓄和祝福;一人落难,急坏了左邻右舍,全村的人手搭成宽敞的引渡之桥。蓦然想起曾经的生活,闭起眼还能看见的早晨和夜晚,太阳和月亮,升起的地平线。更重要的是这里是母亲和我生活过的土地,村庄是生命的脐带,和我的血脉连在一起;村庄是根,栓着我的魂。
我记得母亲牵着我的小手在村庄的池塘边散步,艳丽的夕阳,漫游的云朵点缀了我童年的天空。在闷热的夏夜,母亲摇着蒲扇为我驱赶蚊蝇,讲着故事哄我睡觉。我上学后,每天晚上母亲在煤油灯下一边穿针引线一边唠唠叨叨,她那些土里土气的比方,教我学会了许多做人的道理。
我十二岁那年,父亲猝然离世,全家生活的重担一下子都压在母亲柔弱的肩头。母亲一生含辛茹苦,对于我们那个贫穷农家的贡献无可比拟。她凭借一个朴素而简单的信念活着,但这种活着掺杂着多少叹息和泪水。
不知什么时候母亲老了,当死亡的阴影渐渐来临,一个风烛残年的人她内心的无助是无法通过外界来缓解的。终于有一天,她把家搬到了天上,和我有了距离。她的微笑还在村庄老屋的镜框中,就像她不曾更改的爱和关怀。母亲的坟在离老屋二里左右的一片墓地,父亲很多年前就在那里等她,家族的许多先人也埋在那里,这样母亲也就不孤单了。如今,村庄里的老屋杂草丛生,一片荒芜,门前那棵老槐树下,再也看不见母亲风中伫立张望的伛偻身影……
泪眼婆娑的村庄呵,那熟稔而久违的气息使我意识到:世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我的天塌了,而童年的幸福和梦想被风吹散了,只留下了言之不尽的眷念。
我已经不在村庄里,而村庄却永远在我的心里。
扑面而来的烟火日月,庄稼环绕的村庄,只因有了泥土慷慨的赐予,日子才会像模像样,幸福才会绵长久远。
有了泥土,便拥有了土地。村庄的日子就是一块土地的日子,这土地有多长,日子就有多长;这土地有多深,日子就有多厚。
土地是用来播种的,泥土是用来生长的。我的父老乡亲们,用犁铧深入土地翻遍了春夏秋冬;用种子占领土地萌芽了一年的希冀;用汗水来表达对这片土地的深情。把种子播进土地,再用粮食充盈日子,这是生命对生命的感恩与忠诚。
泥土是一个村庄的命根子。一方泥土养育一方人,村庄的泥土养活了我们一村人。一个村庄里,村庄在泥土里繁衍生息,泥土与村庄世世代代血脉相连。
村里人都对泥土怀有一份特殊的感情。他们的双脚一生下来就栓系在泥土上,栓系在一棵棵向时间匆匆赶路的庄稼上。相信这一生,他们和泥土结下了太过深厚的情谊,泥土里就是他们的家,庄稼地上流尽他们一生的汗水。他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迎着朝阳出,披着晚霞归,都在泥土里寻找光景,演绎人生。那粗壮的手臂和坚实的步伐,不知疲倦,一直在汗水濡湿的岁月里打捞忧伤与快乐,失落与满足。那鸡鸭牛羊的欢叫是耳畔最动人的交响,那袅娜升腾的炊烟是心中最美丽的图腾。
有地可种,日子就如同乡村的四季一样鲜活而分明起来。城市的四季,只是挂在墙上的日历,薄薄的很快就撕掉了。乡村的四季则截然不同:春暖花开,繁忙的农事是一道风景,新翻的土地弥漫着清新的泥土味儿;夏天的时候,麦子在成熟,玉米在拔节,蔬菜在疯长,水果在着色,与泥土常打交道的农人,挽着裤腿,扛着锄头、铁锨,钻进热烘烘的田野,在地里除草、浇水、施肥,诠释着汗滴禾下土的意蕴;秋天的时候,粮食进仓,原野辽阔,收获的喜悦绽放在庄稼人的笑脸上,心里一定会涌起沉甸甸的感动;即使到了冬天,愿望也在积雪冻土下,盘根错节潜滋暗长。
有地可种,日子变得具体而艰辛,庄稼人得随时弯下腰,以虔诚的姿势与土地对话,耕田、播种、收割、打场……我那素面朝天的乡亲,总是这么地播种希望。浇注汗水,耕耘艰辛,收获金黄。不仅是一年四季,是一生一世。其实,一棵庄稼和一个人一样,活在世上都不容易,都必须用心伺候,相互关照,它才能够破土拔节,茁壮成长。
泥土富有灵性,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守住自己的那片地,人就不会寂寞。自己种下自己的种子,就能打下自己的收成。小时候,父母的农事让我很早就知道,我必须匍匐下身子,流下汗水,才能期望有好的收成,才能从粮食里咀嚼出不一样的香甜滋味。
村庄的人们敬畏泥土,感恩泥土,因为每个人都知道,一把泥土会贯穿一个乡下人整个一生。一个乡下人来到村庄这块土地后,从小就要跟着父母到地里去,在泥土中爬,在泥土中玩,在泥土中奔跑,村庄的泥土承载着一个乡下孩子的快乐和梦想。再大一些的时候,就要学着在泥土里种庄稼,走不出泥土的一辈子与泥土打交道,经年累月,把血肉凝成泥土的一部分,和庄稼一样从青嫩走向成熟,从最初那个只知道玩泥巴的毛孩儿出脱成种庄稼的行家里手,身子骨里浸透的泥土气息再也挥之不去。泥土上的脚印,昭示生命的真正意义。
庄稼人的一生走到终点,又是一把与自己荣辱与共的泥土掩埋了躯体,掩埋了风雨沧桑的岁月。村里人的一生从土地开始,又是在泥土中结束。即使死了,也要化身泥土,用一生仅存的信念,营养这一片土地。村庄的土地,为之肥沃,因此珍贵。他们的血脉是一条生生不息的河流,流淌至今。
泥土一直是村庄的主角。一把泥土就是一个村庄的春天,因为这就是一个村庄的憧憬;一把泥土就是一个村庄的秋天,因为它就是一个村庄的收获;一把泥土又是一个村庄的开始,因为它就是一个村庄不可缺少的养分;一把泥土又是一个村庄的归宿,因为它就是一个村庄的母性胸怀。
村庄啊,有一个小小的村庄坐落在大地之上,泥土的芳香就会穿透整个人生的四季。一把泥土,魂牵梦萦,温暖一生,辛苦一生,感恩一生,回味一生……
李明,男,新疆美术家协会理事,现为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政协常委,政协人口资源环境专委会副主任。他的作品主要以西域大漠田园山水、风土人情为主,尤以从现实中撷取来的有景有情地作品见长。其作品笔情墨韵,盎然有致,笔性松活灵动,墨法空灵清新,风格清新质朴,西域特色鲜明,生活气息浓郁,既在豪放中散发着大漠的细腻情致,又在表现中流淌着诗意的韵律,可谓情景交融,韵味生动。
作者简介:封面国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