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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英国女作家巴克的《再生》三部曲——《再生》(1991)、《门里的眼睛》(1993)、《鬼路》(1995)——以大量真实的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为原型,通过展现战争的暴力和血腥带给士兵的身心创伤,深刻地探讨了男性气概对士兵的禁锢和迫害。在创作过程中,巴克查阅了大量历史文献及相关的日记、信件、笔记等,书中很多场景都基于真实的历史事件,许多角色都源于真实的历史人物,如军官兼诗人齐格弗里德·沙逊 (Siegfried Sassoon)和威尔弗雷德·欧文(Wilfred Owen), 军官罗伯特·格雷夫斯(Robert Graves)和心理医生 W.H.R.里弗斯(W.H.R.Rivers)等。透过里弗斯的眼睛,作者全方位地展现了一战期间法国战场的血腥、残暴和荒诞,以及战争给广大官兵带来的身心毁灭。在此基础上,作者深刻指出,迫使一代年轻人义无反顾地走上战场献出血肉之躯的,正是被社会大力宣扬的“男性气概”,而“男性气概”的实质就是“衰老赢弱”的父辈牺牲年轻强壮的儿子来换取自己的生存和利益的廉价交易手段。
《再生》三部曲以战争诗人沙逊发表反战宣言开始,他宣称 “战争被那些有能力终止它的人故意延长”。沙逊此时将矛头直指那些以“冷漠和得意”的姿态面对战争给“别人带来的痛苦”。他们“有能力”结束战争,却为了某些利益延长战争;他们远离战场,对官兵的痛苦既无法分担也无法想象。巴克的思考通过里弗斯医生展开,她细致地描述了一次里弗斯医生参加教堂礼拜的活动。听着粉饰太平的赞美诗,里弗斯看向祭坛上的一组雕塑,刻画的是亚伯拉罕将儿子艾萨克作为祭品献给上帝的情景:(他)看向东边的窗户,那里是基督受难十字架。圣母和圣约翰分立两旁,上帝投以温和的光柱,圣灵降临。下面小一点的是亚伯拉罕的祭品——他的儿子。亚伯拉罕身后是角被灌木挂住,竭力想逃脱的公羊——这是目前为止最好的部分,你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恐惧。而亚伯拉罕,就算有点为儿子感到难过,也隐藏得很好。而艾萨克,被绑在潦草的祭坛上,明明就是在假笑。
面对生死劫难,亚伯拉罕的面无表情和艾萨克的假笑,显得如此虚伪、冷漠和无情。通过这组雕塑,巴克以犀利的笔触揭露了代表了父亲利益的“神圣的牺牲”的虚伪性,她把亚伯拉罕献祭儿子的行为明确定义为“人类文明的廉价交易”。她在小说中指出:这是构成人类文明基石的廉价交易。这个交易,奠定了所有父权社会的基础。如果年轻强壮的儿子,对衰老赢弱的父亲表示服从,直至愿意献出你的生命,那么将来儿子就可以和平的继承这一权利,在自己的儿辈那里得到同样的服从。
父亲,是家族中的长者,传统文化的化身,意识形态的代表,是稳定的社会秩序的构建者和维护者。虽然父子关系在最原始的层面上,是一种客观存在的生物角色关系,但是父亲的背后存在着更为深广的文化因素,使父子伦理超越本源意义上的生理范畴,成为社会秩序的必然产物,体现着社会等级原则。为了维护自己的统治地位,父亲既是英雄和楷模,又是强权者和暴君。正如吴琼所说,他们既塑造或正在塑造我们的现在,但同时又对我们的现在,尤其是未来构成巨大威胁;它们既赋予我们以力量,但又剥夺了我们的独立性,给我们造成一种强权下的重压,使我们被浓重的阴影所吞没;它们共同地矗立在我们面前,把我们挤压在一个找不到藏身之所的夹缝之中。
吴琼的论断与巴克对父子关系的理解不谋而合。“父子”关系是家庭的核心和社会关系的基础。在既定家庭模式和社会关系中,父与子常有一种原始的精神认同,这种规定已沦为对父亲权利的坚守和防卫,而这种坚守和防卫通常以性别准则的面目出现。
巴克在《再生》三部曲中揭露的,正是由性别准则定义的“男性气概”对年轻一代男性的道德绑架和迫害。“男性气概”被用心建构,来驱动青年人为维护既定秩序做出奉献和努力,并转而窒息其它可能。在这里,年青男性所受的训练鼓励他们将战场当作“伟大的冒险”,通过检验他们的勇气、纪律、情绪掌控、身体技巧等美德,将他们与不成熟的男孩区别开。真正的男人必须坚强、勇敢、无所畏惧,而男性表现出敏感、温柔、同情等特质都会因被视为女性化而遭到嘲笑。
在三部曲之三《鬼路》一书中,巴克详细描述了里弗斯对患有“歇斯底里型瘫痪”的军官莫菲特(Moffet)的治疗方法——那就是“羞辱”!莫菲特的瘫痪被命名为“歇斯底里,”这本身就是对他缺乏“男性气概”的指谪,因为“歇斯底里”向来被认为是跟女人有关的精神疾病。里弗斯首先给莫菲特穿上丝袜,嘲笑他的恐惧和女人气,而丝袜更是对莫菲特男性自尊的直接羞辱。然后只有当莫菲特腿部恢复一点知觉,他才被允许将丝袜往下剥一点。只有当莫菲特腿部完全恢复知觉,他才能完全摆脱象征着娘娘腔的丝袜。这种“疗法”使莫菲特羞愧难当,他指责里弗斯“你在有意识地故意地毁灭我的自尊”。
作为资深的心理医生,里弗斯已将自己转化成了“病人们精神上的父亲”,而他对莫菲特等遭受战争创伤的军人的治疗方法充分显示了由父辈界定的“男性气概”准则对下一代人的束缚和困扰。虽然基于历史事实,巴克并未完全将里弗斯描述成受雇于政府的帮凶角色,因为在私底下,他鼓励士兵表达诸如温柔、爱之类的情感,使他们到达前所未有的内在情感探索之路。但是另一方面,在公开场合,他忠实地履行职业规定的任务,去治愈所谓“和平主义”、“反战情结”或“弹震症”之类的精神疾病,并要求士兵对战争有机器般的服从。他利用自己父亲般的绝对权威,兢兢业业地“治愈”士兵的精神创伤,促使他们重返战场,最大程度地维护了社会的原本秩序,维护了父辈们的利益。
在历史事实的基础上,巴克在《三部曲》中再现了受弹震症和战争神经衰弱症折磨的年轻军人的艰难处境,深刻揭示了男性气概是如何被操纵来为战争服务的。弹震症或神经衰弱症,或其他类似由战争引起的创伤症状,其定义都取决于定义者对战争的态度。那些在整个战争期间都承受着巨大的精神折磨的士兵,被看作软弱和懦弱的人,经常被社会和医学界看作装病以逃避责任的懦夫,因为这些症状被看作一种“意志”上的病,而不是“神经”方面的病。这种定义的一个重大后果就是它使患者成为受责备的对象。父辈的性别准则认为,真正的男人应该在战火中掌控自己。对他们而言,和平主义者和精神崩溃的人都不是真正的男人。社会对于士兵的要求严苛到了极致,时事评论员们将“装病”和“神经衰弱症”当作可以互相换用的概念。大众媒体也评论说,“患有神经官能症的男性是那些生来身体低人一等的装病者”。在战争后方,妇女们将白色羽毛送给没有参军的青壮年,作为彰显他们“懦弱”的标志,逼着年青人走上战场,埋骨他乡。
通过关注战争中的男性的主观经验,巴克在《三部曲》中极有技巧地将男性和男性气概,以及父权制体系的权力结构联系起来,审视了父权制是如何操纵男性的主观意识。她指出在战争期间,父亲的权力主要通过宣扬“男性气概”来压抑、压制男性情感和精神活动来实现。无数的人承受着精神折磨,担心自己在战壕中恐惧、脆弱的“女性行为”是不是表明自己疯了,他们崩溃的事实令他们羞愧无地,因为这些都让他们的男性气概消解于无形。而巴克以精确的描述和犀利的笔触指出,所谓“男性气概”,不过是“羸弱衰老”的父亲们为维护自己的利益所玩弄的政治花招,他们将儿子送上战场,就像将牲畜送进屠宰场,就像亚伯拉罕为了保住自己,将亲生儿子艾萨克绑上祭坛,献给上帝,这是一场父亲们为保全自我而进行的廉价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