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青阳
等不来的编制大学生村官被“临时工”15年
文/青阳
多年后,再说起下乡之初的憧憬与激动,邢曼丽忍不住唏嘘:“真像是做了一场梦!醒了才发现,一腔热血白费了……”
2000年,邢曼丽和吴冠群等141人,通过考试成为新民市最早的一批大学生村官。9年后,他们一直等待的编制迟迟不来,却面临解除身份、变为临时工的遭遇。不得已,这群大学生村官踏上了上访之路。
6年过去了,他们被“临时工”的境遇依然未能改变。
事情始于“一村一名大学生计划”。
1999年,沈阳市提出,为每村选配或培养一名大学生,到农村村级组织中去工作,以发挥他们在科教兴农和促进农村人才资源开发中的作用。该计划迅即作为先进经验,向辽宁全省推广。
2000年,新民市出台“实施意见”,提出从2000年开始到2002年,在全市实现一村一名大学生。是年10月,村官招考正式启动。
邢曼丽是从邻居口中听到的消息,“新民电视台播了。”那时,她已中专毕业两年,在市里一家私企当打字员。她赶紧报了名,“村官是个稳定工作,对女孩来说挺不错的。”
吴冠群则是在父亲劝说下报的名。大学毕业后,他在新民市做生意,一度收获甚丰。在乡镇工作的父亲却觉得经商有风险,还是体制内稳当。他被说服了。
考试计划招录141人,当时报名人数竟达480多人。不过,原本计划招大专以上学历,很多报名者是中专毕业,达到录取分数线的人数也远远不足。后来,学历放宽,分数降低。邢曼丽和吴冠群两人都成功入选。
12月,新民市委组织部召开“一村一名大学生”欢送大会。“会场挂着横幅,市里和各乡镇领导都来了。有10个大学生代表,戴着大红花坐在前排。”邢曼丽对那场轰轰烈烈的大会记忆犹新。
台上领导称:3年后,可根据表现,择优录取大学生村官为机关或事业单位工作人员。并非空口许诺,这些话来自红头文件。1999年沈阳市和2000年新民市下发的文件中都规定,大学生村官的工资比照全额拨款事业单位人员水平;工作满3年以后,可优先录用到乡镇机关或所属事业单位。
台下所有大学生村官听得热情澎湃。
会议结束,各乡镇领导开车把大学生们一一领走。邢曼丽分到了离市区20公里外的兴隆镇新立屯村,吴冠群则到了柳河沟镇的朱屯村。
在镇政府,领导跟第一天下乡的大学生谈话:“你们就是来镀镀金,3年之后会有更好的前途。”
“我可激动了”,邢曼丽说,“像个傻丫头一样。”
自小长在新民市,邢曼丽对下乡并不排斥。“苦、累都不怕,以为是人生转折点。”
欢送大会当天,她在日记中写道:“一张张和我同样年轻的脸上挂满着笑容。虽然在座的我都不认识,但我对未来充满了信心。”
村里没有办公场所,邢曼丽和几位大学生平时就在镇里工作。领导告诉他们,要在新的工作岗位上找到自己的位置,邢曼丽奉为圭臬。她不辞辛苦,哪里需要哪里去。“帮领导端茶倒水,去食堂帮厨,到阳台擦玻璃,啥活都干。”
吴冠群的进村工作也是这样开始的。他给村主任当助理,跑腿打杂。先后经手计划生育、财务管理、土地调整、绿化道路、征收农业税、修路搞卫生等各项工作。“村里人少事多,所以你啥都得上手。”
2002年初,计划生育改革,需要往电脑里录入各种数据,邢曼丽被借调至兴隆镇计生股当办事员。申请指标,领取药具,下乡孕检,宣传法律,统计报表,微机录入,每天都要忙到很晚方歇。有时夜里躺在床上,各种数据“还在脑子里飞来飞去,抹都抹不掉”。
因为工作突出,邢曼丽多次被评为计生系统先进工作者。2008年4月,邢曼丽被新民市计生局聘为指导员,负责指导部分乡镇的采集工作。9月,被市计生局评为优秀指导员,2009年3月再次被沈阳市计生委评为“先进个人”。
吴冠群的表现也很抢眼。入村一年他就入了党,并转任村支部副书记。2002年,村里的大棚果蔬换茬,他建议发展酿酒葡萄。“当时葡萄酒市场不错。”
他主动承包了40亩作为试验田。“村干部不带头干,老百姓谁信你?”吴冠群还有点小私心:尽快做出成绩,可以早点跻身到体制内。
他像老农一样,没日没夜扑到地里忙活。最初葡萄产量低,后来产量上来市场却不如人意了。到2005年春天,酿酒葡萄基本没人要了。吴冠群搭进去15万元。但他却因此成了村里的技术员,免费为农户指导种植。
2005年,吴冠群被借调到镇政府,工作更加繁重。他说,这群下派大学生先后有40多人被借调到乡镇。“大家都拼命干活,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
这般辛苦,换来的并不是对等的回报。
第一个3年过去,第二个3年过去,眼看第三个3年都过去了,没有一名大学生村官被录用到机关或事业单位内。邢曼丽告诉记者:“当时大家根本不明白啥叫编制,以为自己在村里上班,就跟人家一样了。”
他们的安心,也缘自对组织信任。“我们通过正规的考试、考核、面试才成了村官。当年欢送大会那么激昂,谁能去怀疑?”
虽然不怕苦不怕累,可农村的生活还是有落差感。吃住粗糙,没有娱乐休闲,邢曼丽宁可每天坐小客车回城。白天从镇上到村里工作,骑自行车往返要走50里路。春天起风时,邢曼丽只能推着车走。身上是沙子,脸上是泪。
最初几年,镇上也曾有人给她介绍对象。但邢曼丽相信会有离开的“出头之日”,都婉拒了。她想干完回城,在城里安家。结果,这一拖就是12年。
大学生村官的工资待遇一直不高。“从2000年到2006年,工资一直是每月525元。”这些钱也不能准时拿到手,按规定新民市财政负责50%,乡镇和村负责剩下50%。每个月只能到手一半工资,剩余的年底结清。
因财力有限,即便是这点钱也有乡镇发生拖欠。有媒体报道,从2004年起,新民市就零星发生过大学生村官因工资问题上访。
事情在2006年恶化。是年,辽宁省机关和事业单位进行工资制度改革,体制内工作人员工资开始上调,大学生村官却被忽略了。2008年底,新民市给事业单位人员补发一万多元临时性生活补贴,大学生村官再次被“遗忘”。
“人家工资都涨到2000了,咱们还是500多,能不急眼吗?”大学生村官开始上访,先后多次到新民市和沈阳市组织部、人事局反映问题。此时,他们上访的诉求主要是工资拖欠问题,即未享受当年文件规定的全额事业单位同等待遇。
邢曼丽和吴冠群等人也开始提出编制问题,“只有编制确定了,才能彻底解决待遇问题。”
这些原本作为人才引进到农村的年轻人,慢慢成为地方政府眼中的顽疾。
2009年,情况进一步恶化,“说要把咱们都变成临时工!”
邢曼丽说,市里通知各乡镇主要领导,找大学生一一谈话,提出解聘改签临时工合同。大学生村官炸开了锅。
2月24日,20多人到沈阳市信访局反映,没有得到答复。当天下午,邢曼丽和吴冠群等8人进京上访。刚进宾馆住下,就被控访人员押送了回来。
这之后,邢曼丽等人偷偷摸摸进过京,他们还辗转找到媒体,遭遇得以曝光。舆论压力下,新民市政府给他们补发了2006年以后与全额事业单位的工资差额,“3万多元”。
本以为柳岸花明了,“既然工资都补了,是不是编制也能有了?”可他们等来的却是一纸新的通知:重新考试,从中录取前40名到事业单位顶岗待编,其他人予以解聘。
“凭啥呀,企业解聘还有个补偿金,咱们9年白干了?”村官们群情激奋,都不愿参加考试。可架不住上面搬出七大姑八大姨劝说,2009年12月考试如期进行。试后,40人进入事业单位等待编制,其他人被迫自主择业。
其实,新民市之所以迟迟未能解决这些村官的编制问题,事出有因。2009年,新民市常务副市长刘澜波曾告诉媒体记者,全市事业单位已超编4000多人,而且编制从2007年就已冻结,根本无法解决。
邢曼丽没参加那场考试,“当年起码还是红头文件,这个通知根本没法律效力!”吴冠群考了却没能入选,在家忍不住伤心落泪,“感觉这辈子毁了……”
上访还在持续。在沈阳市介入下,2010年新民市组织部出面,通知已离岗一年的大学生回村继续上班。此时,邢曼丽已经在私企上班,月薪2500元,比村里工资高不少。
她选择了回村,“不回去那10年工龄就没了。”抱着类似想法,很快所有人都重新回岗。“有人提出来,2010年虽然没上班但工资得补发。”这个有些无理的要求,竟也得以满足。
自此后,事态趋于缓和。每逢事业单位涨薪,大学生村官就出来闹闹,涨完了就消停。“大家只能安于现状”,吴冠群摇着头说。
邢曼丽的担忧却一天比一天重。“没有编制,不给咱缴社保,等老了该咋办?”2015年10月,她打算自己补缴社保。可经办机构告诉她,当年档案盖的是人事局公章,无法按照企业缴纳。而人事局却不给她出具工龄认定表,“想补都补不上”。
如今,大学生村官们只能以“临时工”的身份继续工作。对邢曼丽而言,这15年来唯一受益的,可能就是上访时与吴冠群相熟、相知,最终两人相爱成亲。
两人现在贷款开了一家灯具店,以补贴家用。“假如政府最后真不管了,咱老了得吃饭呐。”邢曼丽无奈地说,即使现在真的有了编制,再也没有最初工作时的劲头了。
“血都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