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寄寒
我师范学校毕业时,分配在偏僻、四面环水的周庄镇实习,学校在镇南,一座破旧的庙宇连接一个破败的庭院。我住的地方一只脚跨上去便发出“咯吱、咯吱”声响的木楼梯上面有一间朝南的小厢房,推开木格窗,可眺望烟波浩渺的南湖,令人心旷神怡。
吃罢中饭,我回到厢房刚躺下不久,校门口飘来柔柔的甜甜的叫卖声:“阿要吃糖拌梅子哎!”我被这个又甜又糯的吴侬软语吸引住了,细细聆听,幽幽地像夏日里若有若无的风,这声音渐次响起来,响出了抑扬顿挫,充满了磁性,携带着初夏的热力,将学校午后的宁静搅了。我好奇地推开一扇东窗,透过校门口的那棵老柳树的树叶缝隙,看见那个卖糖梅子姑娘忙碌的身影。她忽而转过身来,瓜子脸,小口如樱桃,苗条身材,亭亭玉立,那富有节奏和韵律的叫卖声,让我魂不守舍。我匆匆下了小楼,出了校门,站在一群熙熙攘攘的小学生背后。卖糖梅子姑娘时而吆喝做生意,时而甩动着她的两条又长又粗的辫子,最令我神往的是她的一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藏着一股浓浓的春情似的。她用手托着的一只白漆搪瓷盘里滚动着一盘白糖梅子。
“梅子姐,我买两个!”
“梅子,我买一个!”
一颗颗“糖梅子”落在一双双小手里,立刻便听到“哇”的一声,酸得要命的尖叫,然后是“丝儿,丝儿”翻来覆去的吸气声,和着一股糖梅子的清香四溢。
“买糖梅子。”我掏出一把钞票边给边说。
“买几个?”
“这把票子全买!”
她边数票子边捡糖梅子。“放在哪儿?”她关切地问。
“喏……”我伸出两只手,她一边窃窃地笑,一边用一张白纸垫在我手心里,再把一个个糖梅子拾在纸上。
回到厢房,我一边吃糖梅子,一边看书。放进嘴里的糖梅子,甜得美滋滋的,咬一口,松脆,酸得让你“丝儿、丝儿”叫起来。吃完糖梅子,嘴里清香,越吃越想吃。
第二天吃罢中饭,我刚上厢房,忽然从校门口传来一片嘈杂声,奔出去,走到校门口,只见一地雪白的糖梅子。围观的同学都惊呆,只有梅子姑娘蹲在地上边哭边拾。
“快,帮她一起拾!”我边对同学们说边蹲下身子帮她拾。
“我拿去帮你洗干净!”我从梅子姑娘手里接过盘子,不多一会儿,我把一盘洗干净的糖梅子交给糖梅子。
“我买两个!”
“我买五个!”
“我买一个!”
很快一盘糖梅子卖完了。
“谢谢老师,谢谢同学们……”糖梅子边笑边说。
当天晚上,我铺开信纸把我心中对糖梅子的一片朦胧的爱意宣泄在稿纸上。次日一早,我就把稿子投省报副刊。没有想到一月后文章发表了。我的心潮起伏,文章发表不重要,重要的是糖梅子姑娘唤起了我创作的激情。
我去新华书店挑了两本书,写了一封短信,用报纸包好,交给我班的班长小凤,让她交给糖梅子姑娘。晚饭后,我去校外南湖畔散步,黄昏的残阳很美。天擦黑,我回到厢房,躺在床上浮想联翩。
忽然有人敲门,原来是班长小凤,她把我的报纸包完璧归赵,她没说什么,我也明白了。
又一天中午吃罢饭,我刚躺下,校门口传来一声苍白沙哑“阿要糖梅子……”的叫卖声,我的心凉了半截,莫非糖梅子不想见我?
没过几天,梅子落市,我的实习结束了。阴霾的黄梅天,下着淅沥沥的黄梅雨,我带着惆怅离开了糖梅子的故乡。
1957年春天,我因为写一些有个性的文章被划成右派,去东海农场劳动改造,一去二十一年,平反昭雪回来后在县文化馆工作。没想到早春的一个早晨,我在菜场上见到了阔别二十余年的糖梅子,她头上有一朵绒线编织的黄花,袖上套着黑臂章。她告诉我丈夫病逝,然后问我的情况,我如实相告。之后两人默默无言,唏嘘不已。
后来,我和她经常在菜场上见面,越走越近。两年后,我们终于走在一起,日子就像糖梅子一样酸酸甜甜的。
选自《昆山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