绳之捆绑

2016-04-21 10:49唐樱芝
青年文学家 2016年12期
关键词:苏童绳索意象

唐樱芝

摘 要:苏童历来是一位营造意象的好手,解读苏童作品中的核心意象无疑是阐释其作品的关键。“绳索”是苏童长篇小说《黄雀记》中反复呈现且寓意深刻的意象。它的直接对照是“捆绑”。“绳索“象征着对自由的束缚,代表正义的权威。

关键词:苏童;黄雀记;绳索;意象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6)-12-0-03

王德威在他那篇《苏童论》的开首就强调:“苏童是天生说故事的好手!”这样的评论颇为精彩,也不断被引用。意想不到的是,以故事性闻名的苏童小说却在“意象”方面颇受研究者青睐。1988年,王干在题为《在意象的河流里沉浮》的文章中率先指出意象在苏童小说中的重要性:“苏童的小说是具有鲜明个性的意象小说。”[1]332洪子诚也认为:“他的小说,大多取材‘历史。对于‘意象的经营极为关注……”[2]342 葛红兵甚至把苏童小说的阐释上升到了意象主义的高度。他在其论文《苏童的意象主义写作》中指出:“可以说,一部<一部妻妾成群>就是一个意象群,它整个就是由意象组接起来的。”[3]113苏童的小说里总是有意或无意地呈现出许多具有象征意味的意象,诸如“河流”、“水”、“米”等。

“绳索”这一意象并非横空出世的。早在《我的帝王生涯》中,“绳索”就已经具有了象征意味。故事中的“绳索”是索命之绳,但对于“我”确是一种自由的象征,我所向往的恰是杂耍班子的高空绳索。而在另一篇名叫《把你的脚捆起来》的小说中,作者刻画出了一个想用绳索捆住儿子的双脚来把儿子留在身边的父亲形象。“绳索”这个具有先验意味的意象在《黄雀记》中变得灵动起来,它终于隆重地登上了苏童小说的舞台,成为整个故事的核心意象。

一、《黄雀记》中的“绳索”意象

《黄雀记》作为中国当代作家苏童的新近长篇小说,被评论家称为“香椿树街”系列的回归之作。小说讲述了一桩因捆绑发生的少年强奸案中两个少年(柳生、保润)和一个少女(仙女)之间的爱恨情仇。“绳索”成为该小说中出现最为频繁,也是最核心的意象。在《黄雀记》中,绳索独具特性。它可以是冰冷的、危险的;也可以是包裹着诱惑的,颇具灵性的;甚至有有形和无形的区分。

首先,“绳子”是冰冷的,危险的,咄咄逼人的。绳子是作为保润目光的喻体诞生的。由于长期监视挖树寻魂的祖父,“他的目光很像两只探照灯,视野开阔,光源很亮,是一束冷光。他打量任何人,都是咄咄逼人的,其眼神富含威吓的意味,老实一点,给我老实一点!”[4]34 “保润的目光怀疑一切,否定一切,而且混淆一切。”[4]34王德基的女儿独创性得把保润的目光形容为一卷绳子。目光如绳,是锐利。目光所及之处犹如绳索加身,无处隐藏。若说“绳子”和“目光”的可怕都不是容易想象出来的。那么蛇的可怕确是实实在在的。“他追上来了,尼龙绳子被草草地塞进沙滩裤口袋,露出了一截绿色的绳头,像一条摇摆的蛇。”[4]224蛇是令人胆寒的冷血动物,它让人类心生恐惧。绳子如蛇,可见绳子对于人而言如蛇一样可怕。

其次,“绳子”在苏童笔下,是美的,是一件艺术品,它有各种颜色:白的,绿的,绿白相间的……;它也有各种质地:尼龙的,草的,钢丝的,金属的……;它还有各种各样美的呈现方式:民主结、法治结、菠萝结、桃花结等。它代表的是保润出神入化的捆人技术和智慧创造出的人性化的技术结晶。“绳子”之于保润,是可操作的。捆绑术是保润最为出色的魔术。

同时,“绳子”在《黄雀记》中分为有形之绳和无形之绳。有形之绳经过保润之手,瞬间变成一件灵巧的活物,井亭医院再不规矩的精神病人都会在它的捆绑之下安静下来。无形之绳则是一道难以摆脱的心理魅影,它所捆绑的是灵魂和心灵的自由。无形之绳捆绑他人,也捆绑自己。

最后,“绳子”也能体味青春躁动,是诱惑之绳,邪恶之绳。通过绳索的指引,保润在仙女身上找到了欲望的出口。自己拥有的那堆绿白相间的绳子在他眼里变得诱惑:“那堆绿白相间的绳子正在柳生的胳膊上晃荡,一圈白色的诱惑,套着一圈绿色的邪恶,一圈绿色的邪恶,圈着一圈白色的虚无。”[4]45欲望是颇具诱惑性的,也渗透着丝丝邪恶的意念,裹挟着虚无。保润对仙女的爱慕是真诚的、善意的,但也包含着青春的躁动和初识爱情的无措。他的情爱饱受压抑的折磨。

二、“绳索”意象的象征意味

庞德认为:“一生中能描述一个意象,要比写出连篇累牍的作品好。”[5]109庞德此说就指出了意象,尤其是具有象征意味的意象在文学作品中的重要性。苏童历来是一个擅于营造意象的好手,解读苏童作品中的核心意象无疑是阐释其作品的关键。

《黄雀记》以祖父的“魂飞走了”为出发点,以三个少年之间因捆绑所发生的强奸案为核心,纠缠其中的是道德与法律、生命与灵魂的麻烦。若保润起初对仙女的捆绑只是偶然,那么后来柳生的卑微赎罪却终被杀害;仙女改名“白小姐”终是不白。一切问题的根源又回到了那一卷绳索。捆绑是一种开始,捆绑也指向最终结果。苏童有意或无意营造的“绳索”是命运之绳,它如鬼魅般牵系着故事中的每一个人,具有深刻的象征意味。

(一)繩索:自由之束缚

不管绳索质地如何,打结的花样怎么变化,捆绑术所象征的终极意义始终是对人的束缚。小说中的绳索并不单只是作为一种捆绑身体的工具,更象征着三位主人公之间斩不断的牵绊:一人被另一个人所缚。绳子束缚的不仅是身体的自由,更是心灵的枷锁。因为一场身体捆绑而引发的冤案,所指向的却是以灵魂束缚为尽头的凶杀案。

冤案发生之后,三人的物理时间是前行的,而心灵时间却是中止的。横越在三人心灵上的阴影不会随着时间随风散去。仙女化名白小姐,寓意遗忘过去,斩断念想。她以“死亡”的方式中止时间,将过去抹杀成空白。保润蒙冤入狱,在黑暗中迷茫、不解。柳生作为强奸案的凶手,日日在谦微世故、恐惧不安的道路上惶惶而行。世界一直在前行,而他们的伦理时间却始终停滞。

柳生把欠保润的,都还到祖父头上。然而对祖父的尽心照顾依然无法解脱心理的束缚,“保润是一个梦魇,说来就来,不分白天黑夜。”[4]121看似风生水起,无所不能的他其实一直活在保润的阴影之下。

选择埋葬过去的仙女,并非表面那样光鲜亮丽,她的伤口也时常隐隐作痛,她对保润的仇恨与愧疚一直纠缠着她,“绳子来了,绳子是保润的影子,她知道绳子来了,保润便来了。保润就像一个追凶的鬼魂,鬼魂又来了。”[4]233

将青春蒙冤在牢狱里的保润,他的仇恨并没有完全剥夺他的善意本性。他要的只是一份道德与律法的公平,还有一分对情爱的不解。正如苏童自己所阐释的那样:“这个人物身上残留了善良的天性,以及宿命性的空虚,他是愿意宽恕的,也准备与不公的命运和解,但正如我们对生活的观察,伤害是永恒的,宽恕是暂时的,而真正的和解,是非常艰难的。”[6]71他们每个人都在选择逃避的办法,但每个人又都被束缚,被彼此束缚,被自己束缚。

捆绑久了的人,就会变成被捆的顺从,再不反抗。祖父正是如此,当他从井亭医院逃出来在家里“撒泼”时,“马师傅手里的尼龙绳子在祖父的手腕上绕了一下,一下,就像念出某种神奇的魔咒,老人身子一颤,头一昂,立刻驯顺地站了起来,他说,松一点,要民主结,我要民主结。”[4]114即使松了绑,也会行动如有“绳”,问题的根源不在于我们的身体是否受到了捆绑,而在于我们的心灵是否真正脱离了束缚!

(二)绳索:象征正义与权威

在《黄雀记》中,“绳索”是一种捆绑的工具,它不仅象征着对自由的束缚(身体自由和灵魂自由),它也象征着一种权威,一种正义的化身。

好的意象是具有诗意和象征性的,它不仅满足我们的视觉,更满足我们的想象和内心。“绳索”本是捆物的工具,在《黄雀记》中却用来捆人,并且这种捆绑是合理的,是符合大多数人利益的。这本身就是一件吊诡之事。当一卷捆绑之绳具有人性化得打结方式后,绳子本身就充满了幻想意义。显然,故事中“绳索”对郑老板的“制裁”是这一意象幻想的最高潮,它代表的是正义的权威:

“大批绳子的幽灵在井亭医院里游荡。它们来历不明,去处却固定,所有的绳子奔向一号楼郑老板的病房。白色的尼龙绳子来了。绿色的尼龙绳子来了。麻绳来了。草绳来了。钢丝绳也来了……还有一条银色的金属绳子,后来被证明是终结一切的魔绳,充满了正义的魔力,它像蛇一样从郑老板病房的门缝地下钻进去,钻到沙发下面,精确地套住了郑老板的牛皮拖鞋。郑老板在沙发上看电视,要上厕所了,脚往沙发下一探,探到的是那根冰冷的金属绳,他当场喊起了救命,喊了几声便休克了。”[4]167

这是一次绳索幻想的盛宴,各色各样的绳子的集体出击。这样的盛宴是对不公平的讨伐,是正义的进攻。郑老板因为有打量的钱财而独霸香火庙的举动惹怒了众人,绳索便成为正义的化身,代表一种权威。这次捆绑是对身体束缚的最高境界——置人于死地。不得不思考,这样的结果是否暗示了柳生的结局?一旦被绳索缠上,便再也无法脱身,直至置人于死地。

三、绳之捆绑:绳索意象背后的主题向度

(一)捆绑之后:罪与罚、灵魂救赎

在这场偶然的捆绑之后,每个人的心灵都备受纠缠。他们自认为可以按照自己的方式重获新生,其实并没有能力完成自我救赎。

在苏童看来,“生命与灵魂不一定相互依偎,有时候是一场漫长的分离。”[7]125小说中言说最多的便是“失魂”:祖父年年照遗照,行为失常是为失魂;保润懵懂爱上小仙女是为失魂;花痴的柳娟是丢了魂的,绍兴奶奶也丢过魂;连强奸小仙女的柳生也是一时鬼迷心窍。香椿街上的人们相信,灵魂是可以丢失和找回的,它可能藏在手电筒里,也可能藏在塔上,也能去祖坟上喊回来。“我借《黄雀记》探索香椿树街的魂灵。”[6]70苏童如此表述。

灵魂救赎是小说行走的脉络。柳生在强奸案后的“失魂就是一种赎罪。他对仙女的伤害,也同样让他活在愧疚之中。他对仙女说:“你不在,我的魂就在,你回来了,我的魂就丢了。”他帮仙女讨债,在仙女落魄的时候提供帮助,为仙女与保润的和解之路费心奔波。他时刻提醒着自己道德上的犯罪,以一种谦微世故的方式生活,一直试图弥补自己犯下的过错。直至最后,仙女对他彻底失望,他反而松懈下来,因为这对他的内心何尝不是一种真正的解脱。为了弥补对保润的不公,柳生做过许多的事,却一直活在恐惧不安中。最后在新婚之夜被保润三刀捅死或许是他最好的结局。死亡或许才是他的灵魂真正挣脱了束缚,真正得到自我救赎。回到香椿树街的仙女遭人唾弃,她早已不是保润心中那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柳生死后,她被众人逼迫,不得不跳进河里。在河水里的时候,她甚至一度放弃挣扎,不再抵抗河水的力量,她接受河水的训诫,“洗一洗。洗一洗。”“我愿意死,我的孩子不想死。”[4]300仙女也愿意以死赎罪。

在整个故事中,处处潜伏着罪与罚的影子。柳生强奸仙女是罪,让保润蒙冤入狱是罪,遭受良心谴责是罚,新婚之日死在保润刀下是罚。仙女陷害保润是罪,无依无靠,堕落底层是罚。保润捆绑仙女是罪,杀死柳生是罪,蒙冤坐牢是罚。有罪当罰,不罚就无法抵消罪过。在这场偶然离奇的事件中,事后他们各自选择不同的方式来挣脱身上的“绳索。柳生为了减轻自己的负罪感,尽心照料祖父,诚心帮助陷入困境的仙女;仙女改名离开香椿树街,选择终止记忆,遗忘过去。他们都以为这些都是希望,是可以挣脱内心魔鬼的希望之火,却不知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柳生最终被杀,仙女也穷途末路,保润再进监狱。他们自以为看到了希望,却迎来了绝望。被缚之人,如同遭遇了魔咒,即使逃得再远,终将被绳头拽回原处。“绳索”与三个住所意象“兔笼”、“水塔”、“井亭医院”一起互为参照,共同承担了束缚的内涵。从表面上看,四个意象所展现出来的就是一个“象”,是视觉形象。然而它的内层是深刻的“意”:禁锢人灵魂的牢笼,是保留屈辱记忆的纪念碑,是让人逃也逃不掉的恶魔。

(二)捆绑之后:宿命“绳索”

小说以祖父面临的死亡问题开头,以怒婴的诞生为结尾;以保润蒙冤入狱为开头,以杀人再次入狱为结尾。死亡与初生重合,冤案终归走向凶杀案,这何曾不是一种宿命的轮回?

保润、柳生、仙女三人之间的故事从一开始就充满了宿命色彩,不管他们如何挣扎,终将回归最初的罪孽。柳生自以为无所不能,强奸案后依然能够靠金钱免受牢狱之苦,却不知心中的魔比牢狱之灾更加痛苦。他无微不至地照顾保润的祖父;照看保润家人去楼空的房子;偷偷去牢房探监;虔诚地插上香火……他卑微而世故的生活,无时无刻不忍受着内心的煎熬和痛苦他本以为自己可以赎清罪孽,殊不知,捆绑之绳从未松懈,在自己的新婚夜里竟被保润三刀捅死在婚床上。仙女本是受害者,她有权利以“死亡”的方式抛弃过去,她曾向母亲发誓再也不回到香椿树街。世事难测,十年后她依然被命运之绳拉回到了原地。同样可悲的是,她最终未能逃脱用身体来偿还罪孽。当她看破一切,想要安顿下来过日子时,柳生却拒绝了她的感情。她绝望地感到:“有一根绳子,至今仍然捆绑着她的身体,还有灵魂。她犟不过命运,她的命运由绳套控制,那诡异的绳套在一个个男人手上传递,最终交到了柳生手上。她被套住了。绳套对她说,留在这里。绳套对她说,你丢了魂,一切听我的。”[4]253

故事中处处萦绕着浓重的宿命气息。譬如井亭医院的“水塔”,它是起初保润捆绑仙女,柳生强奸仙女的地方,是罪恶之地,人人都想要逃避,然而世事捉弄,三个人最终却又回到了原地。当柳生在逃亡的时候回到水塔睡觉;当仙女讨债无果,无处容身时回到水塔;当保润出狱,不想回家时依然留在水塔;保润与仙女跳小拉和解时还是回到水塔。兜兜转转,命运依旧让他们回到了原点。在三个人的命运中,“水塔”不僅是罪恶的生发地,也是他们三人赎罪的希望之地。因果循环,从哪里开始,就在哪里结束。

小说以黄雀记命名,书中却并无一处有黄雀,不禁有疑:“黄雀焉在?”而事实上,黄雀在某种程度上就是绳索的影子,一个在明,实施捆绑;一个在暗,窥视整个香椿街上的一切,它掌握着绳索的另一端,无论如何挣扎,绳头依然在其手中。三人之间始终如一根绳上的蚂蚱,纠缠不清。事实上,不管是“保润的春天”、“柳生的秋天”、还是“白小姐的夏天”,三人的最终归宿却是冬天,彻骨寒冷的冬天。

结语:

记得保润在监狱提审,百口莫辩时,他最后坚定地说了一句:“历史会证明,我没有强暴她,我只是捆绑了她。”[4]102“历史会证明”正好印证了柳生和仙女一直难以摆脱的梦魇,也印证他们不幸的结局。“我只是捆绑了她。”保润一定不知,没有绳之捆绑,何来自由之束缚;没有绳之捆绑,何来挣扎与救赎?

参考文献:

[1]王干.费振钟.苏童:在意象的河流里沉浮[J].上海文学,1988(08).

[2]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3]葛红兵.苏童的意象主义写作[J].社会科学,2003(02).

[4]苏童.黄雀记[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3.

[5]戴维·洛奇. 二十世纪文学评论(上)[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

[6]苏童.傅小平.我坚信可以把整个世界搬到香椿树街上[J].黄河文学,2013(10).

[7]苏童.我写《黄雀记》[J].鸭绿江(上半月版),201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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