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相崧
1
大家发现他们的时候,那个男青年已经抓住了傻子的衣领,抡开巴掌,正往他脸上狠狠甩着耳光。傻子一只眼睛已经乌青,平日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垂下来,凌乱地遮住前额。小区里的人平日对这个傻子,心里都有些莫名的畏怯。因为,他们凭经验知道,傻子大多都有些蛮力。今天,傻子却让大家都有些失望。他一开始还挣扎了几下,很快就败下阵来,再没有奋起抵抗的意思。这让大家猜测,今天,他肯定是先做了什么理亏的事儿。
这猜测很快得到证实,围观的人群里有一个说,他刚才看见,傻子偷摸了一个年轻姑娘的腚。那姑娘始终和男青年在一起,也许是他的女朋友,也许不是。他们两个都不是本小区的人,大家从来没有见过他们。男的染着黄毛,穿着T恤,右胳膊文着一条龙。女的脸盘很小,皮肤也很白,眼睛狐狐着,看上去很骚。那一头长发显然花钱拉直过,垂下来,不时地被她用手捋一下。
他们俩年龄差不多,大约二十几岁,身高也差不多,大约都是一米七零左右。这样一来,就显得女的特别高,男的特别矮。矮是矮,却健壮。那男的每抡一次胳膊,动作都有些夸张,仿佛是表演给那女的看。那女的也仿佛投入地欣赏着这场专门献给她的表演,大呼小叫。她上身穿着黑色薄纱短衫,领口松松垮垮,有意无意地露着深深的乳沟。她观战时拍着手,穿着白色牛仔裤头的屁股一撅一撅,就显得腿越发长,身子越发苗条。
如果是小区外面的人,肯定不会想到,挨打的是一个傻子。因为,那人平日穿着干净,甚至可以说颇为体面。他还爱拿个手包,成功人士拿的那种,黑色牛皮,银色拉链,看上去很有型。他那样笑笑地朝你走来时,如果不知道,你肯定不会想到马上躲开,甚至还会有主动上去认识一下的冲动。
“哥,今天星期几?”
这是他一贯跟人搭讪的开场白,凡是男人,一律喊哥,不管年龄大小。有人猜测,也许,他就算见到自己的亲爹,也要喊哥,不过,因为他母亲从搬来这个小区,就是个寡居的女人,所以此话无从考证。他一般会问人星期几,或者几号。如果临近什么节日了,这台词还会换,“哥,离过年还有几天?”“哥,快到八月十五了吗?”他说这话时,脸上是笑笑的,但从这笑里,尤其是那眼神里,就能够感觉出些不寻常了。他已经傻气侧漏了。这时,一般人也就要板起脸,恐惧地躲开了。这恐惧是潜在的,仿佛他就是一座活火山,虽然此刻温和着,却说不定啥时就会喷出岩浆。
当时,是下午五六点钟,太阳让一栋高楼遮挡住了,飘荡了一天的暑气,却还没有丝毫褪去的迹象。开始,那年轻人和傻子动起手时,大家还没下班,小区里的人也不多。有些已经放学的孩子正在小广场上玩耍,接他们回来的老人把车子停在一旁,正坐在树下的台阶上乘凉。在平常,他们看着孩子们在那儿玩上一会儿,就要领着他们,回家做晚饭去了。
小区不大,却是这座小县城最高档的。一般小区,都是楼间距特别小,绿化不够,这里不但不小,还有花园、棋牌室,甚至有一个小广场。小广场在小区的中心,椭圆形,旁边就是一条交通主干道。小区车位紧张,干道旁的人行道上就经常临时停着些车。有人看见,那一对男女就是从一辆灰色的奥迪车上下来的。他们下来车,正好遇上了从对面走过来的傻子。有人听见,那对年轻人仿佛是要买一套房子,或者租一套房子,跟傻子打听。傻子点了点头,很热情地给他们指点着。男青年锁上车门,转身往那边走,女的在后面跟着,没走几步,就花容失色,“嗷嗷”大叫起来。
“这——腚!”
那个傻子并没跑,站在原地,脸上的表情色色的。他把一只手举到脸前,捻着手指,口气里有几分夸赞,也有几分得意,慢悠悠吐出这两个字。
那个男青年肯定什么也没看到,却从女人的嚎叫和表情,马上明白了发生的一切。他身手敏捷地跳过去,像个技高一筹的拳师,握紧一只拳头,跳起身,切中要害,一下就封了傻子的眼睛。傻子臂下夹着的手包一下掉在地上,发出一声空洞的闷响。他捂着眼睛,身子像麻虾一样佝偻下去,缓缓蹲在了地上。第二天,大家谈起此事,好多人都说那青年肯定是个“练家子”。当时,那“练家子”转身望着姑娘,像是想要用话抚慰一下。那姑娘却没等他开口,就跺着脚,指着傻子,大叫着,“打他,打他!”
“练家子”接到号令,像拳击手做准备工作一样,一蹦一蹦地,交替踢踏着双脚,又连着扭动了几下脖子。他突然停住,泄愤似的把脚下傻子填满废纸的手包踢出老远,随之,像捏一只小鸡一样,抓住傻子的脖领子,将他提溜了起来。傻子护着眼睛,身子还没伸直,肚子上就挨了青年一记上勾拳。他青蛙一样“哇”的叫了一声,捂在眼上的手也就无力地松开,露出了那只熊猫眼。
那傻子一只手捂着肚子,一只手就去抓挠钳在脖领子上的那只手。他拼命想把自己挣出来,却如同一条咬上钩的鱼儿,越挣越紧。他很快放弃了这种努力,腾出手来,试图改变策略,以攻为守。他握紧拳头,欲袭击对方心口,却没想到被对方就势一拉,便朝前跌撞了几步,在人行道上摔了个“狗吃屎”。
他的反抗,越发激怒了对方。在他四肢着地、引得围观的人群发出一片叫好声的时候,那青年“啪啪”地按着自己的手指头,粗鲁地骂着什么。
2
人们簇拥在一起,已在路边站成了一个半圆。他们的叫好声,让那姑娘显得有些吃惊。因为,照理说,被打的是小区里的人,他们两个是外来的。虽然并不理亏,但追到别人门口来打架,即使没人出来给对方帮忙,也至少应该有人劝解。她朝围观的人群望去,在他们中间,除了刚才在广场上玩耍的孩子、看孩子的老人,还多了些刚刚到家的上班族。这些上班族有的骑着自行车、电动车,人还在车座上,一条腿搭下来,撑着地;有的把车子撑在一边,抱着膀子,站在那里看。有些开车的,一进小区,也就很快注意到了这里发生的一切,把车子停进车库或车位,也赶来了。他们将三个人包围在中间,津津有味地指点着。
在一个小区里生活,绝不会有人不知道这个傻子。他和他那寡居多年的母亲组成的古怪家庭,也毋宁说是这个小区知名度最高的家庭。在他们中间,很多人都受到过傻子的骚扰。傻子爱抽烟,或者不如说烟瘾很大。他在小区里游荡,遇到男人,不管是青年中年还是老年,都要张口跟人家要烟。
“哥,有烟吗?”他常常凑到你的跟前,伸出一只手去,认真地问着。当然,他还懂得礼尚往来,有时,他也会捏着一根烟问,“哥,抽烟吗?”因为他的母亲对他抽烟限制很严,不准门口小卖铺里卖给他,这样的情况并不多见。开始,大家都装聋作哑,可后来发现,不理是不行的,他会以为你真的没听见,把声音提高八度,几乎吼着把原来的话重复几遍。他说这话时,要么脸上古怪地笑着,带着讨好;要么就凶巴巴的,像是要朝着人发火儿。
有些善良的老年人,或者外面来小区临时办事儿的,会真的掏出烟来,递给他一支。他衔在嘴上,会继续给人家讨火儿。这些给了他烟的人,也未必心里不带着几分厌恶。这样做,只不过为了尽快把他支开。中年人和青年人平日比较忙,也爱面子,就会不耐烦地摆摆手,或者凶凶地说一句,“谁是你哥,滚一边去!”他有时会涎着脸,继续哀求,说,“哥,行行好吧,给支烟吸。”有时就会目露凶光,转身跑走了。
在这小区,和傻子名气不相上下的,就是傻子的母亲。那是个六十来岁的高挑女人,穿着讲究,头上的短发有些发白,却一丝不乱。据她的邻居说,在她搬进小区后的半年里,谁都不知道她的儿子是个傻子;甚至没有人知道,她还有个儿子。她每天早晨去锻炼,晚上去跳广场舞,白天骑着三轮车买菜。在楼下遇上邻居,也会站着聊上一会儿。从不多的几次交往中,大家约略知道,老人是一名退休教师,领着丰厚的退休金,衣食无忧。她年轻时就离异了,一直没有再嫁。在大家印象中,她几乎没有提起过自己的孩子,也没有提起过这些年为什么没想过再找一个老伴儿。
大家在后来知道她有个傻儿子之后,才悟到当初就应该发现她生活的奇怪,却又都惊讶,自己为什么那时竟没丝毫觉出。有人总结,他们之所以没有怀疑这女人的生活,是因为她浑身上下透露出的那种气质,真的把人给镇住了。那女人身上透出的是一种自信和高贵,那气质能让人推测出她年轻时即是个漂亮得让人目瞪口呆的女人,却又不仅仅因为漂亮,还有些说不清的更加丰富的东西。那东西,让人感觉她仿佛是一个退休干部,或者其他有着特殊经历的人,这些特质综合起来,制造的一种气场,让她不容侵犯、冒犯,甚至轻视。
一个夏天的晚上——那时,他们母子已经入住这座小区半年之久——她的邻居下楼扔垃圾,才发现了那个在楼道门口站着的光着膀子的傻子。他因为长时间不见天日,再加上需要吃药维持镇静(要不就会喊叫,唱歌,让邻居听到),皮肤已经白得像个面团儿。那个邻居扔了垃圾,仓皇逃回家里,紧紧锁上了防盗门。
这事儿再明白不过,这个高贵的退休女教师,在最初半年里,一直企图隐瞒她儿子的病情,或者说,隐瞒她这个傻儿子的存在。这种情况,在她偷偷放傻儿子出来,或者她儿子自己偷偷跑出来透透气的一个晚上,忽然发生了变化。第二天,整个楼道里的人在上班之前,都已经在谈论着昨天出现的那个傻子了。这样一来,她也不需要再隐瞒下去。在以后的日子里,这个皮肤白得有些不正常的傻子,也就经常出现在邻居们的视线里了。有人看见,他站在楼道口,抽着烟;有人在他回家时,悄悄跟上去,看见他敲了那老女人的门;有人甚至在楼下,听见他跟在那个女人身后,像个孩子一样缠着她,叫她妈妈。
这里有一个傻子,这消息像一吨重量级炸药的引爆,冲击波涉及先是整个楼道,接着整栋楼,最后,连整个小区都震动了。在整个小区都为这件事实震惊着,并把那傻子和老女人联系在一起,背后指指点点的时候,那老女人还是每天抬着高贵的头颅,按部就班地生活着。晨练,买菜,跳广场舞。大家看到那个女人时,眼神里都有些好奇和愤怒,可在那老女人看来,也许,她并没有义务做出任何解释,也无需做出任何说明。
在最初的日子,如果不是被他母亲囚禁那样长的时间,皮肤病态地苍白着,应该说,大家并不容易认出他是个傻子。因为,除最初那个晚上,他光着膀子之外,以后每次出来,都衣冠整齐,甚至可以说颇为整洁、讲究。他有时穿着洁白的短袖衬衫,下身搭配着咖啡色西裤;有时是一件针织T恤,配上运动短裤或者休闲裤。他的外形设计师,不用说,当然是那个六十岁上下的老女人,他的母亲。
那个老女人可以让他看上去跟普通人一般无二,却并不能约束他的言行。他往往是一张嘴就泄露了那可怕的秘密,让人先是哭笑不得,接着,马上明白过来,他只不过是上帝失手造出的一件次品。别的不说,那句逢人便喊的“哥”,便将他的智商暴露无遗。
在小区里,他想小便的时候就往墙根前一站,或灌木丛后一躲,随地小便,也不管旁边有没有人。大家经常能看到,他的裤子只提了一半,就从树丛后面出来,还露着半个臀部。
这个傻子还很喜欢唱歌,时不时地,大家就能听到他在什么地方大声嚎叫,也听不出什么调子,只是在那边嚎。
“大姑娘美,大姑娘浪……”
“朋友啊,朋友……”
他的声音那么大,隔了好几栋楼都能听得到。
在大家远远看见他的影子就想躲开之后,他更加频繁地在小区里游荡了。他又是那样爱说话,不论看见谁,都要搭讪两句。
“哥,干啥去?”
“门口,买瓶酱油!”
“哥,啥时候回来?”
“一会儿。”
“哥,快过年了不?”
“……”
“哥,问你哩,咋不吱声?”
那人不回答,骑上车子,脚底下蹬得越发快了。这样一来,他的嗓门儿也就提得更高了,嚷得好多人远远就能听到。
3
那个傻子如果只是如此而已,也只是带给大家一些小小的烦恼。当然,大家之所以对他生出极度的厌恶,甚至有些人家最终忍无可忍,做出低价卖了这里的房子,重新买房搬出去的决定,还有其他原因。
那老女人把傻儿子打扮得很干净,利落,却没有办法管住儿子那张嘴。那傻子的嘴碎,也瞎。人们第一次发现他有这毛病,是在一个早晨。当时,他刚跟同楼道的一个男人要了一支烟,点上吸着。旁边楼道出来一个年轻女人,提着垃圾袋,往树下的垃圾桶走。那傻子眼睛盯着女人一扭一扭的屁股,便有些诡异地笑了起来。
“你看那腚,多好!”他往那边一指,跟旁边男人说。
那男人没有料到他会说这话,先是诧异地盯着,明白过来之后,忽然笑了。那笑里含义很多,有匪夷所思,甚至有些赞许和惊叹。女人仿佛也听到些什么,扭头厌恶地瞪了傻子一眼,快步走回去了。从那之后,人们就在传说着,这个傻子很色。一个傻子,管不住自己的人,如果再很色,那杀伤力和危害性就会增大几倍乃至几十倍。这样的事儿,也是大家一开始就最担心的,一经证实,让许多人尤其是年轻女人都有些胆战心惊。在这个小区,又恰巧住着好多上夜班的护士,还有些上夜课的女中学生。这傻子的存在,对于她们来说,无疑就是一枚定时炸弹了。
那个高傲而自尊的老女人,却似乎从心里不愿承认自己的儿子是个傻子。她在一开始,似乎逃避着,尽量避免母子两人同时出现在大家的视线里。后来,在她无法隐瞒自己家有个傻子,她也无法摆脱掉那个傻子跟她的关系之后,在楼下闲聊起来,给人的感觉,她口中的那个儿子,也并不是傻,而只是还没长大。她甚至总是有意无意地跟人家说起,许多年前,几乎是在同龄的孩子爬得还不利落时,她的宝贝儿子就走得很好了。她还跟人提及,儿子学说话比别的孩子都早,也比别的孩子吐字清晰,响亮。
这一切即使都是真的,又有什么用?毕竟,她儿子现在就是个傻子,实实在在的傻子。大家原想劝她把儿子送进精神病院,好好治治的,她这话却分明先堵了大家的嘴,让他们不好说什么了。她也许是想以此博得大家的好感,却恰恰相反,这些话把少数人心里尚保留着的那点儿同情也驱赶殆尽,只剩下不屑和厌恶了。
当然,也有些心软的女人,会主动去跟那个女人攀谈。从多次交谈的零散碎片里,她们约略知道,女人只有这一个儿子。她的丈夫也并没死,只是年轻时就受不了这个傻儿子,才跟她离了婚,走了。
这样一说,大家就觉得这个女人也挺可怜的。儿子这么大了,还是独子,却不能像别人似的享受天伦之乐。没有儿媳,没有孙子抱,年纪那么大了按理应该由晚辈照顾,可是她还要照顾着这么大儿子的生活起居。
在许多老太太主动接近她,跟她攀谈的同时,这个女人,傻子的母亲,似乎也在尽力改善着邻里关系。她每天出去买菜,有时回来,会把一扎油菜、几个青椒放在别人家的门口。在邻里关系缓和了许多之后,甚至有些老人,开始为她出主意,怎么才能让她的儿子传宗接代。那些老太太们,想过找同样智力低下的女的,可是没有找到合适的。她们劝她,还是给孩子提前张罗。她们说,好在她有这么一套房子,又是高档小区。如果谁肯嫁她的儿子,她就可以把房子给那个女人,但是,前提是一定要在有了孩子以后。她们还劝她,不要找外籍新娘,语言不通,不好管教。
“那时年轻,咋没想过再找个人家?”有的女人也这样大着胆子问她。
那老女人就不再吭声了,扭过脸去,望着另一个房间里胡乱嘟囔着什么的傻子。
在农村,医疗条件差,一个庄上往往会有那么一两个傻子。在城里,这种情况却并不多见。尤其是,这又是一个比较昂贵的、高档的小区。大家花了很多钱,本想像当初开发商宣传的那样,享受优雅的环境、优质的物业服务。因为有这样的想法儿,他们在房子设计装修上也都很用心。可是,搬进来之后不久,就有人发现这里住着一个傻子。一个不仅让人感觉讨厌,还分明存在着极大潜在威胁的傻子。这让大家都觉得像是吃饭吃出条老鼠,倒胃口得很。再说,这饭店又是豪华饭店,这一桌饭菜,又价格不菲。这就让人感觉更不应该了。
大家把他的情况反映到小区物业,是在潜在威胁变成现实威胁之后。因为,傻子喜欢跟小区里的女生搭讪,经常笑笑地问吃了没有,或者几点上课之类。那些女生总是很难为情,不吭声,低着头就跑了。有一次,他竟然追着一个小个子的初中女生,追到了人家储藏室,吓得孩子鬼哭狼嚎。
那一次,物业公司的人还真去了。那是一个温暖的午后,他们敲开她家的门时,那女人正坐在沙发上,织着一件蓝色的开襟毛衣。那毛衣很小,也很旧;显然是她的傻儿子三四岁时穿过的,不知反反复复拆开又重新编织过多少次,看上去毛哄哄的。她抬起头来,但手里的毛线针并没有停下。她盯着物业上的几个人,还有挤在门口的、那些拿好奇的眼光朝里瞅着的邻里。
“你们有何贵干?”她故意拿腔拿调地问。
“你儿子好像不太正常!”大家直言不讳,开门见山。
“我儿子正常得很!”她把傻子三岁时的毛线衣往怀里一抱。
“他是个傻子,你该尽早把他送到精神病院去!”
“我儿子不傻,他是长不大,医生早就说过,”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争辩说,“他的智商只是停留在了三岁。”
那天,大家从傻子家里出来,都不说话。大家让那老女人呛得有些不知所措,走下楼来的时候,还有些晕晕乎乎。
“这个傻子,真该找个骟羊的,把他给骟了!”有人恶狠狠地说。
“这个畜生,真想把他给宰了!”有人更加恶狠狠地骂着。
4
那个男青年听到大家的叫好声,仿佛得到鼓励,从地上拉起傻子,开始拖着他,往广场里走。那里地面开阔,正好可供他一展拳脚。他把傻子拖了十余米,一直拖到广场中央,在一路上,傻子屁股一会儿拖在地上,一会儿抬起来,双腿在下面踢踏着,显得可怜巴巴。围观者吐出他们,又吃了他们。他们停下来之后,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围得一丝风也不透。
那个男青年像个演员一样酝酿了一下情绪,一只手死死攥住傻子的衣领,另一只手又重新朝傻子脸上打去。他没有想到,傻子下意识地抬起胳膊,挡了一下。这一耳光便没有打响。青年极为失望,仿佛一个炮仗没有炸,只刺了一个花儿,离预期的效果甚远。他迅速化掌为拳,铆足了劲儿,朝傻子下巴上打去。傻子低了一下头,那一拳正好打在傻子嘴巴上,发出一声让人不安的闷响。傻子的嘴巴里流出一股血,接着开始往外不断冒着血泡泡,像刷牙时满嘴的牙膏泡沫。这让他的嘴一下变得非常难看,也非常恐怖。
那男青年的拳头显然打在了傻子的门牙上,门牙并没立刻断掉,却也许已经活动了,让血染得通红。傻子张了张血盆大嘴,里面发出一阵“呜哩呜噜”的声音。那男青年放开傻子,退后一步,伸开手掌,在空气里甩了甩。他的指关节瞬间变得通红,且不由自主地疯狂痉挛着。他并没有像一些搞笑港台动作片里的演员一样,做出一副疼痛不已的样子,若不然,一定会引来一阵哄笑的。
“他是个傻子!”有人喊着。
“打死他!”有人又喊着。
这话让那男青年愣了片刻,那意思仿佛是,他原来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对手是个傻子。他似乎有些失望,又有些怀疑,朝大家望了一眼,又看了看身边那个穿着暴露的女孩儿。那女孩儿显然让眼前的情景吓住了,主要是傻子那满嘴的血泡泡,还有那恐惧的眼神。
这时,围观者中有些善良的老人开始觉得那青年人有些过分了。他们有些同情傻子,却多少觉得他还是咎由自取,该打。
“让他吃吃苦头也好!”有人这样说。
那男青年看起来并不想恋战。他也许是意识到人生地不熟,担心人群里会突然出现对方的帮手;也许是围观者的喊声提醒了他,他怕真的把眼前这人打死了,或者打残了。他不想惹事儿,只是想在那个随他来的姑娘面前展示一下威风。他有些不屑地瞥了傻子一眼,傻子已彻底放弃了抵抗,像一只斗败的公鸡。他发觉自己目的已经达到,便很酷地吹了吹额上垂下来的一绺黄毛,又把脖子扭了一扭,挽起来姑娘,准备挤出人群,扬长而去。
那个男青年在离去之前,犹豫了一下,许是觉得今天的戏有些虎头蛇尾,便用手指着傻子,口里狠狠地说:
“你给我记着,再耍流氓,我见一次,打一次!”
那男青年的话和派头让人想起了港台电影里的李小龙。他的声音刚落,人群里便爆发出一阵浪潮般的叫好声。
“傻子,你就摸了一下,挨这顿打,不划算哩!”有人喊道。
在那对男女就要转身离开的时候,这不知从哪个角落冒出来的话让人群又爆发出一阵哄笑。在大家的哄笑声中,傻子竟然真的缓缓挪动着身子,继而快步奔上前去,在那姑娘就要钻出人群的瞬间,又重新迅速朝人家屁股上抓了一把。因为,他手上带着自己的血,这一下子,姑娘那白色的牛仔裤头上,便留下了五个清晰的手指印儿。
那个姑娘突然一声尖叫,兔子一样跳了一下。她十指捂脸,竟然像个孩子一样,“哇哇”大哭起来。她哭得很冤枉,也很可怜。那男青年回过神来,盯着傻子,像是一下子被气蒙了。这时,傻子看着众人,脸上泛着僵硬的、洋洋得意的笑。男青年肯定没有想到,自己刚刚树立的几乎完美的英雄形象,竟然在这个傻子肆无忌惮的挑战下,像受潮的糖塔一般,瞬间颓然瘫了一地。那青年并没有一下子扑过来扭打傻子,但围观者还是马上明白,剑拔弩张的紧张情节,又将紧接着开始了。
这一回,那青年并没有过来打傻子的耳光,他似乎决定不再用拳或者掌,而是在短暂助跑之后,飞起一脚,踢在了傻子的胸口上。傻子正得意地笑着,猝不及防,竟然在原地旋转了一圈,像孩子们用绳子抽打着的一个陀螺。青年的凌空一脚再次博得了围观者的一片喝彩,有几个地方,竟然还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这时,忽然从人群外面跑过来一个老头,他跑得很急慌,像是刚刚得知消息的神情。他跑过来,挤进人群,一把抓住男青年的手,使劲儿拉扯着,想把两个人分开。大家都认得他,他是小区里的保安老张。
这个老张的出现,让大家都感觉有些突然,有些不合时宜。一个男孩冲老头喊道:“滚开!老家伙滚开!”男孩喊了几声之后,大多数围观者都跟着喊道:“滚开!滚开!老家伙滚开!”
老张睁大眼睛,看着围观的人群,嘴巴愕然地张着,张得很大。他瞅了众人一眼,并没有立刻停下,还是执着地扭过头去,劝着男青年,想让他住手。他的努力并没有丝毫效果。他最后累得气喘吁吁,脸憋得通红,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落下来。
这时,许多围观者愤怒地挥舞着胳膊,整齐地喊了起来:“滚开!滚开!老家伙滚开!”
这声音形成的强大磁场,让老头儿有些晕乎。他恐惧地瞥了大家一眼,浑身哆哆嗦嗦,嘴巴嘟囔着什么,缓缓松开男青年的手,轻轻地摇着头,垂头丧气地走了。
那青年这回并不想善罢甘休,他瞥了一眼低着头、仍旧蹲在地上哭着的姑娘,连续两拳擂在了傻子的脑袋上。他的拳头一下比一下狠,快得像密集的雨点儿。人们看着那青年的拳头,有些惊呆了。因为,他们从前只在电视上见过这样过瘾的镜头。有人禁不住感叹着,说这小伙子可以去拍电影,当功夫明星了。在青年雨点儿般的拳头下,傻子两个胳膊仿佛不够用了,一会儿去护脑袋,一会儿又去护耳朵。人们发现,傻子的鼻梁很快塌了下去,腮帮子也仿佛已经严重变形。
在人们都感觉呼吸困难,心脏也跳动得几乎让人疯狂的时候,那男青年的拳头终于慢下来,最后停下来了。他拳头停下来之后,扯着让血污染红的傻子的领口,像拖拽一条被打死的疯狗样儿,往人群中间的空地中央使劲儿拖拽了一段儿。这时,傻子早已只有出的气儿,没有了进的气儿。他让男青年拖拽了一段,便像个面口袋一样,被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那个傻子死死地趴在地上,口里还在不断地喊着,“那——腚!那——腚!”这让许多看客感觉忍俊不禁,不由自主拍手喝起彩来。
那男青年抬起一只脚,狠狠地踏着傻子的后背;另一只手则朝下指点着他的脑袋,口里胡乱地吐着肮脏的不堪入耳的骂人话。那男青年的架势,仿佛他手里有一把枪的话,就会干脆地往傻子脑袋上来一下子,一枪爆头。
5
夜色浓了,有些人家的窗口亮起了灯光。
那个椭圆形的人墙越来越厚,有些晚来的不得不站在自行车座上,或者爬到梧桐树上去,才能看到。在人群的最里面,那男青年已经把脚从傻子身上放下来了,却还在那里骂骂咧咧,数落着。傻子趴在地上,大口喘气,几次脊背努力往上拱着,想要站起来,都没有成功。
这种场景,尤其是傻子的表现,让刚来的看客显得有些失望。在大家的印象里,傻子的那股傻劲儿上来,应该是具有推土机一般蛮横的力量。大家没想到的是,今天傻子虽然也做了些反抗,有些值得加分的地方,尤其是,在大家的怂恿下,第二次公然骚扰了那个姑娘。可是,这些离大家的期望,还是太远了。
这时候,大家最希望的,就是傻子能够站起来,跟男青年再战上一番。不知是谁对着中间的场地,开始像拳击场上的裁判一样,齐声喊着数字,倒计时起来:
“10、9、8、7、6、……”
大家的声音整齐,缓慢而响亮,有几分庄严,又有些恶作剧的成分。在大家的喊声中,傻子还真的领会了他们的意思,缓慢而艰难地站起身来了。他先是四肢着地,支撑着,肚子离开了地面;接着直起来上身,双手扶着膝盖,跪在了地上。他大口喘气,脸上的一些血已经凝固了,在越来越重的暮色中,显出紫黑色;他的鼻子里还在往外流着血,那血是鲜红的。随着他慢慢直起身子,大家的喊声越来越响,气氛也越来越热烈。
“你们别打了,妈妈说,打架是不对的!”
这时候,在围观的人群中,忽然传出一个幼稚的童声,天真无邪地喊着。那是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儿,脸红扑扑的。她刚想接着喊出第二声,旁边那个满脸褶子的老女人,也许是她的奶奶,就赶紧伸出大手,捂住了孩子的嘴巴。
这小姑娘的话,也让围观者中的一些人忽然想起了傻子的母亲,那个高贵又自负的女人。
“她干嘛去了?这个时候,那女人总是在家的。”一个说。
“我下午遇上她,她说出去取蛋糕,今天是傻子的生日。”一个说。
她们的声音,很快被大家如潮的倒计时声淹没了。在大家倒计时的喊声结束之后,傻子就像一头怪兽一样,直立着站在场地中央了。傻子站在那里,整整比那个年轻人高过一头。傻子的那副样子让男青年也愣了一下,甚至打了个哆嗦。
“打他!打他!打他!打他!”大家齐声喊着号子,开始给傻子鼓劲儿。
那傻子在大家的喊声中,竟然真的摇摇晃晃地朝男青年走了过去。这一回,让大家极度失望地,他只是伸出一个手掌,轻轻地朝那男青年的脑袋上拍了一下。那一下没有发出声音,说是拍,倒不如说是抚摸了一下。这一下却把青年激恼了,他果断地抬起右脚,一下狠狠踹在傻子的小腹上。傻子青蛙一样叫唤一下,肚子里“咣当”了两声,又接着“哗啦哗啦”响了几下,仿佛里面有个装满水的布口袋被踹破了。男青年的动作一气呵成,干净利落,让许多看客都禁不住又反过来为他叫起好来。
“打他!打他!打他!”这时候,人们胡乱地喊着,也不知为谁在鼓劲儿。
在大家的喊声中,傻子一只手捂着肚子,另外一只手冷不丁晃晃悠悠朝外抓了一把。他的手离男青年还有一段距离,在空气中只是划了个弧线。他的动作无力而滑稽,引来众人一阵哄笑。这个动作和众人的哄笑显然让男青年有些不耐烦,他狠狠抓住傻子的一只胳膊,拧麻花一样拧着。傻子痛苦地扭曲着身子,嘴巴里“哇哇”叫着,仿佛在说,我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敢耍流氓了,你就饶过我吧……
那个男青年拧着傻子的一只胳膊,像提着一条受伤的狗,在小广场上又转了一圈儿。
“你改了没有?”那男青年放开傻子,问道。
“不改!不改!不改!不改!”大家替傻子齐声喊着。
那个男青年望了大家一眼,又望了傻子一眼,只见他抬起一条腿,猛地一脚踹在傻子的膝关节上。那傻子的小腿痛苦地颤抖着,像风雨中的一段柳树枝。他并没有倒地,他的腿像是已经变得僵硬。男青年抬起腿来,又狠狠踹了一脚。这一次,大家听到“噗”的一声,就看见傻子的身子重重往下一沉,整个人便干脆利落地跪在了地上。
那男青年的身手太厉害了,围观的人群一下子静了下来,鸦雀无声。大家屏住呼吸,望着地上的傻子,也望着那个青年。他们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他们看到,那个男青年并没就此罢休,他退后一步,又飞起一脚,一下踢在傻子的后脑勺上。傻子的身子刚才还有些摇晃,这时刚刚稳住,就又往前一冲,从嘴巴里喷溅出一口鲜血。随之,身子也缓慢地趴在了地上。
在黑暗里,那对年轻人挤出人群,上了车,打开车灯,呼啸而去。
6
那天晚上,在那对年轻人扬长而去之后,小广场上很快没了人影。人们都回家了,楼上的一个个窗口透出温柔的灯光,飘出浓郁的饭菜香,传出电视机里面的声音。
“福啊,我的福啊……”
在大家看着电视,吃着饭,几乎要把傻子给忘干净了的时候,忽然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一边哭,一边这样轻唤着。
这时候,大家才知道那傻子叫“福”。
大家听出来,那声音是傻子的母亲——那个老女人发出来的。有人好奇地从窗口探出头,就远远看见了小广场上那个慢慢动弹着的身影。那老女人的声音一开始是微弱而尖利,仿佛从地底下钻出来,很快,就提高了八度,感情也强烈起来,变得撕心裂肺了。
在大家下了楼,涌到那个小广场上的时候,那个女人已经将傻子抱在了怀里。人们看到,女人跪在地上,身上的一件藏蓝色连衣裙已经让傻子身上的血染得肮脏不堪。女人一边喊叫,一边拍打着傻子的脸,一下,两下……她肯定是想让傻子醒过来,让傻子说一句话,可不管她如何拍打,傻子都一动不动。傻子的身子软软的,一条胳膊重重地垂下来,在地上拖拉着。
在那老女人旁边的地下,刚才傻子躺着的地方,血迹将一个人的清晰的轮廓,印在了水泥地上。
“大家帮帮忙,大家帮帮忙啊!”那女人放下傻子,跪在地上,慌乱地给大家磕头。
“他死了吗?”有人还有些不信,过去把他的脸扳过来,用手指翻了翻眼皮,摇了摇头,说不中用了。
“他刚才还活着呀,咋会死?”有人问。
他们说的其实也不错,刚才,在大家离开的时候,那傻子的确躺在地上,还出着气。有人临走前,甚至还把手指放到他的鼻子下面,试了试,并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那时,他的嘴里虽然一直在流血,可看上去就像只是累了,想在那里歇一歇。他也许真的想歇一歇的,可是等到想站起来的时候,才发觉自己已经站不起来了。
“我们都以为,他在地上躺一会儿,然后就会慢慢从地上站起来,回家去的。”有人说。
在那女人的央求下,大家七手八脚把傻子抬到了路灯下。有人拿来一条湿毛巾,递给老女人。老女人跪在那里,给傻子把脸上的血迹擦洗干净之后,人们才看见了他的脸。他的脸如同一张纸一样苍白,鼻梁却很直挺,像他的母亲。在他的脸旁,一绺长长的头发从额头上垂下来,还在不停地往下滴着血水……
“宝贝啊,妈给你买回生日蛋糕来了,你醒过来,吃上一口啊。”那女人哭喊着。
从小区里没有了那个傻子之后,他的母亲,那个气质绝佳的老女人,也好长时间没有出现。有人说,那个打人的黄毛已经逮着了,那老女人正在找律师,跟打死自己儿子的男青年打官司。
大家好长时间没有见到那个女的。他们都猜想,如果哪一天她突然出现,大家肯定不认识她了——她肯定会变得瘦削,憔悴,满头银发,神色恍惚,像个疯子。
在一年之后,人们才又一次看见了那个女人。当时,她正在搬东西,准备从这儿搬走。有两辆大卡车停在楼下,是从搬家公司雇来的,她只是站在那里,指挥着几个年轻人,把沙发、柜子之类的搬下来,装上车。让所有人都感到奇怪的是,她非但没有像大家担心的那样,变得苍老,脆弱,反而显得年轻了。她烫了发,末梢染了点儿浅浅的咖啡色,嘴巴上甚至还抹了点儿口红。
在短暂的停留中,有人提起她那个傻儿子。她说,官司打了两个月,她主动做出让步,让法院给那个失手打死儿子的青年从轻量了刑。她那天浑身透露出的那股子活力,跟一年前判若两人。不要说像个年轻人,简直像个孩子,像个婴儿——是的,她仿佛是刚刚重新获得了生命。
“你搬到哪儿去哩?”邻居老太太问她。
“我又找了个老伴儿。”
“恭喜,恭喜。”
“你看看那边,那个就是,”那老女人说着,朝卡车那边一指。在那里,站着一个六十岁上下的男人。“你看看,他长得挺帅吧?”
“帅!”老太太笑着说。
那辆卡车很快装满,就要走了。那女人也转过身,朝那老男人开着的那辆电动汽车走去。在她转过身,就要上车,离开小区的一个瞬间,忽然不知从哪儿飞来一个东西,重重地砸在了她的身上。
那女人吸了一口凉气,感到自己的后背被什么击打了一下,随之听到脚下“哗啦”一声。她低头看时,一片残破的梧桐树叶和一堆新鲜的泥土撒落在脚底下。她猜想,这个树叶包裹的“炮弹”,肯定是哪个顽皮的孩子躲在冬青丛里,朝她投掷过来的。
那老女人四下看了一番,没有发现孩子,便转过身上了车。她坐在那里,感觉后背上,刚刚被击中的地方,还有些隐隐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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