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倩 任教于西安市铁一中,所带学生高考成绩优秀。郑州局骨干教师,西安市教学能手。2005年获全国中语会“创新写作教学与研究”课题成果展示会观摩课一等奖;多篇论文获全国、省市区级一等奖;参与编写《唐诗鉴赏辞典》(中学版)、《“新课程”读本》等书;参加国家“十五”“十一五”重点科研课题并获奖。
梧桐叶落纷纷,每个微明的清晨,在清冽的风里踩着铺满整个时节的黄黄褐褐的叶子,听急促脚步下窸窸窣窣的微响,心下遂萦几缕“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萧瑟凄凉的诗意,这一点点渐袭渐深的冬意倒令我更念着秦岭以南的故乡山水了。
故乡的初冬山寒水瘦,山空林疏,一痕微暖的斜阳也薄得凄凉。但无论山坳,石畔,水流一曲,茅舍侧旁,一片竹林总是翠的,于满目萧条之际,见此冬夏不改之翠色,心里便多了笃定、踏实。少年时在故乡惯见此物只觉寻常,现在却成了淳而久的念想。
我念竹之挺秀,亦爱无数“个”字的闲逸潇洒,近日读到黄庭坚的几首竹诗,领略到世人常言竹之“清雅”“坚劲”之外的别样的精神世界。
爱竹、赏竹、咏竹、画竹,不是黄庭坚的“专利”。宋人喜清瘦,喜淡雅,喜疏秀,喜理趣,竹有此气韵。与黄庭坚有师友之谊的东坡先生据说是中国画中写意墨竹的首创者,苏子本是嗜肉饕客,他被贬黄州衣食难丰必须躬耕于东坡方可养家,他发明了“东坡肉”,还传布于世。东坡先生却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肉”关乎生活,“竹”却是精神。黄庭坚更是一个怕俗、避俗之文士,他爱梅、爱竹、爱茶。而他所写诗中标题中含“竹”的就有44首,疏朗俊逸的“个”形里蕴含着他遭遇不时而勃郁胸中的不平之气,“个”中亦有这位参禅爱道的山谷道人扫却俗尘、尽得洁净的心灵追求。
《陈氏园咏竹》是他写眼见之竹,有不粘不滞,得其寰中的咏物妙趣。
世人论诗论及黄庭坚皆云其借袭古人,善于“点铁成金”,“夺胎换骨”,新奇处惊人耳目,无一字无来处,但不免生硬晦涩,失之穿凿,但这一首《陈》诗开篇固然不落俗套,却也自然浑璞。想来种竹之陈氏亦是风雅之人,清溪浅浅,溪边竹林扶疏,竿竿秀挺,清幽更幽处,翠色悦人耳目,诗人目遇幽竹,兴起寻竹而来,叩门而入,大概寒暄也一概免去,这“不问主人”在俗人看来是过于唐突,但爱竹之人想必都有几分直率洒脱的真性情,何况诗人一句“这园中风物像我家中竹林”只怕引得主人莞尔,莫逆于心。对竹之爱成了探访园林的“通行证”,个中趣味今人难会亦难言。诗人由眼前竹林想及春笋、夏阴,似免不了竹现实的功用,避俗之人亦不能免此俗,大约是因为宋人本重享受、口福之想、身轻之乐,与内心洁净无碍,只管消受便是。况且,这“春供馈妇几番笋,夏与行人百亩阴”保不能原是主人向黄庭坚闲谈之语——主人赞竹供笋之多与阴之广之美,兴由竹起,交由竹生,二人言谈焉能不言竹之种种益人之好处?早春之际,雪意未消,箨龙新泥赏心悦目,更可让巧妇炊为清淡甘美滋味,这享受与饫甘餍肥自是不同;夏日老竹新篁,枝疏叶密,日光月影,浮动其中,流金铄石之时,竹林里一片阴凉,飒飒风动,腋下生凉,躁去幽来,好不快哉!这两句寻常道来,倒让我想起苏东坡的诗句“西唵人家应最乐,煮芹烧笋饷春耕”,竹予人的春笋夏阴之乐,富贵人、奔忙者难尽味,心中无杂事、眼中无俗物者可得之,“馈妇”“行人”得其滋味之厚、荫蔽之爽,更显固当宜也。竹如若一味清高,只怕也让人生厌了,其他草木之君子,梅子可食,兰芳可嗅,黄菊可簮,都有近人情的可人处。
只是黄庭坚到底是心雄万夫的豪士,他对竹之爱必称赏其“直气”“高材”。“凌云”而“虚心”、“坚劲”而“有节”,是世人赞竹的陈词,黄庭坚不可颠覆定评,却以胸中之气灌注于竹中,竹之伟岸不仅在高度,在身姿,亦在向上、向上不断接近更远的天空的生命力,是不屈、不折、不从的浩然之气,这直气可冲云汉,可壮人心。只是经历了世事的黄庭坚于浮沉中已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之世态,高材总会招恨惹祸。此番道理,千年以前敏慧通达的庄子早已勘破,故以“吾将处于材与不材”自警,而因修史被新党指为“多诬”被贬涪州的黄庭坚见竹亦见己,不免生出怕斧斤戕斫的戒惧之心——在新旧党纷争不断“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局势中,谁又知道,那斧斤何时会加身呢?对斧斤之祸的恐惧是北宋被卷入党争中的文人们普遍存在的心理阴影。
心怀恐惧却又充满期待,黄庭坚的纠结处恰也是宋代士子的可贵处。前人已于荆棘中踏出用行舍藏之路,山中宰相陶弘景,半官半隐王摩诘,梅妻鹤子林和靖,于山林中觅到避祸之所,黄庭坚若要保全身心清白安宁,大可踵迹前人,但黄庭坚哪能忘怀凌云之志?他在《东坡画竹赞》里说:“岁不我与,誓将寻斧。 刳心达节,万籁中发。 黄锺同律,伟哉造物。”被斫被刳,甘之如饴,发出黄钟正音,才不负造物主之伟工。对着陈氏园中修竹,黄庭坚想起《逍遥游》中北冥之鱼,化而为鹏,亦能扶摇直上九万里而飞往南冥;他想起《庄子·外物篇》中任公子钓“大鱼”,“白浪若山,海水震荡,声侔鬼神,惮赫千里”,任公子从容洒脱,毫不在意,钓到大鱼,任其自然而有大为正是任公子心志使然。只是庄子的世界太过渺远,诗人即使截得长竿可钓巨鱼,但试问天下谁又是垂钓合乎道的任公子呢?这竹是寂寞的,回头看“笋阴”之功格局小不值一提;而黄庭坚心有北冥,却无人持竿,器局极大却似疏阔无用。黄庭坚哪里只是咏眼前千竿竹,分明是喟叹自己不得志的人生际遇。
眼前之竹只引得一句叩问,一声长叹,当竹之风姿“个个”落迹水墨世界,黄庭坚心神驰骋于“象”外,这首《次韵黄斌老所画横竹》尤显其“个”中精神。
画中竹竟为横生,这与“从来修竹林,乃是逸民国”(《和甫得竹数本于周翰喜而作诗和之》)大相异趣。清幽修竹,清露滴响,竹筛日影,竹影婆娑,援琴相娱,这是逸民们寻得的虚灵空寂之境;竹枝横生,竹叶怒发,状如卧龙,此种竹是心有不平者发愤之所为做。修竹是造化使然,而横竹却是心境显现。
绍圣二年,黄庭坚被贬黔州,元符元年,再贬至戎州,三年两迁,黄庭坚内心忧愤如江如潮,日日不息。已于黄斌老所画横竹上题诗,正是“以他人之酒杯,浇心中之块垒”,是骨鲠难消,像阮籍那样沉醉于酒中,依然有心绪难平,这难平之气落于素绢之上,即为苍苍劲竹,这竹形竹态在兔起鹘落之间,显出峥嵘之态。黄斌老本为文同之妻侄,文同画竹,苏轼赞其“胸有成竹”,而在黄庭坚看来,黄斌老画竹岂止是追形摄神“胸中成竹”,更是吐出不平之气。“峥嵘”原本摩石之磊然奇崛,而以此言竹,也可说时节之不平凡,竹之瘦硬苍劲之姿、凌寒有节之质与画家诗人的不平之气激荡,笔墨间竟有风云之色。风云变幻间,横竹呈现偃蹇孤傲之态,蟠曲却不抑首,虽不能凌云,却亦有壮伟之怀——你看那竹似卧龙,蛰伏潜沉,任凭风雷大作,它只安然不惊,这竹既能于岁寒时不改其色,自然能在乍变时不惊其心,这不惊不是闲逸,不是散淡,不是飘然于尘世之外的高蹈不顾,而是阅尽世事的坚执。竹与人,形异而神似,黄斌老凝神注目,振笔直遂,直写其精神,物我两忘,形忘而精神显。
世人有言“人高则诗高,人俗则诗亦俗”,画亦然。黄斌老的清雅不俗与轮扁斫轮的神技,也是一幅极美的画,不平之气,峥嵘之态,偃蹇之姿形成的紧张感变为优雅舒展的情致:天色晴好,日光透过素纱,照得画室如水一般空明,窗外竹影清疏,石砚如青玉,温润秀泽,清影娟好如画,砚池平浅,映出淡影,黄斌老以霜兔笔饱蘸松煤之墨,素绢上深勾浅染,墨香盈室,竹影上身,几案上竹枝横斜,这是一个没有色彩的世界,也是最瑰丽的艺术世界。
竹是卧龙,画中竹已有飞动之意,画家即刻于画卷中安放三块石头,在我想来,这三石也当是“瘦、漏、透、皱、秀、丑”,倒不是为压住竹,应当是相互映衬:石之坚实“无转移”之性与竹之坚劲之节,精神上本可相互映鉴,而石之玲珑高耸与横竹之屈曲盘旋,形态上更可辉映。只是黄庭坚却是壮志思飞,他将自己的心志寄于此竹,张僧繇画龙如真,点睛之龙,龙腾云而去;黄庭坚身心不自由,如竹拘于绢,如龙着于壁,于是突发奇想:横竹本是蟠龙,一旦形全就破绢而出,遨游九天之外,只是画竹如痴的黄斌老不肯成全罢了。黄庭坚在诗的最后打趣黄斌老,这谐谑之语隐着几多无奈,几多忧愤,只能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
观造化之竹,再品画工之竹,我随黄庭坚走过了一程心路。黄庭坚参禅悟道,寻冲破人生重围之不二法门,北宋愈演愈烈终至斯文不存的党争,祸及其身,更浸染了他的感情。他的精神清洁,故喜竹、爱梅、嗜茶;他时时有素衣化为缁的痛苦,就在书画诗酒中辟出精神洁净之室;他深知人生如梦的虚妄,却终不能“太上忘情”,不能消除此生此岸的执念;他依然有钓巨鱼的心态,就必然有那无可安放的寂寞与郁愤。读他这两首竹诗,哪里只是“平生岁寒心,乐见随暮色” (《和甫得竹数本于周翰喜而作诗和之》)的持守?
黄庭坚“个”中乾坤,有雨过天青瓷色的清雅,有宋代文士之风华,亦有耿介之人的风雷气象。读其竹诗,见其“枝横云梦,叶拍苍天”(陈从周语)的精神气象,徜徉于竹的亦豪亦秀的诗意世界里,似见“凤尾森森”,似听“龙吟细细”,窗外萧瑟顿减,我心翩然回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