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含章
倘若有一天——也必将会有那么一天——我时常陷入一种深沉的哀思,等到我亦为人母,日渐苍老,再重新审视父母子女之间这爱的平衡之路时,又会作何感想呢?
今夏,我在市养老院做志愿者。这家养老院坐落于市郊,夏天花开满园,硬朗的老人推着腿脚不利的老人出来晒晒太阳,在院子里的长凳上打个盹儿。微风吹过时,一股微香在整栋楼里弥漫开来,老人们的身体似乎也因沾了这香气而愈发轻灵了。这里医疗保健设施齐备,老人作息规律,生活安定,工作人员也都面目和善。我暗自思忖着,这真是个养老的好地方啊!让我不解的,是这里每位老人的眉心都像拴了把千斤锁似的,把嘴角都压塌了。
这不解,在某一天清晨有了答案。
那天,我较早地来到养老院,恰遇七十多岁的吴婆婆穿戴整齐地坐在银杏树下的长凳上,远远地向我招手示意。晨光透过繁密细碎的银杏叶落在我们身上。在这细密的光亮中,她拉起家常,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我后来想,这兴许就是她一生最满满当当的故事了吧。
吴婆婆虽然出身于清贫的书香家庭,但她的言行举止和穿衣打扮都十分考究,念过几年书,是当年的“文化人”。上世纪七十年代遇到自己的先生时,她已经是二十七八的“老女人”了。两人一见倾心,缔结连理,婚后急于求子,却连逢两次流产,待三十一岁怀第三胎时,她辞掉工作在家养胎。终于等到了孩子降生,一家人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恨这世上没有最安全的襁褓来安顿他们生命的精华。
“那个时候啊,我儿子吃的、穿的、用的,什么都挑最好的。那个年代,他喝的奶粉都是进口的,你想想那得多贵。上的幼儿园也是全市最好的幼儿园,每天按时接送,生怕他哪一点出了差池。”吴婆婆讲起这些时,精神矍铄,眉眼高挑,像是又重新回到三十几岁供养孩子的年龄。孩子上了小学、中学,爹妈和外公外婆都对家里这根独苗百依百顺,东西缺了添,闹脾气了哄,不开心了劝,犯了错也舍不得批评。童年、少年时代的他过得顺风顺水,让多少在严厉管教中成长的孩子羡慕不已。
“但这孩子长大后脾气变得越来越硬,高考那会儿报志愿,我和他父亲都想让他学医,毕竟他父亲和爷爷都是医生,然而他非要报建筑工程设计专业。我们怕他将来辛苦啊,极力劝他,结果他竟然拍拍屁股离家出走了,那时候我俩呀,心都揪起来了。”说着,她用手抻了抻衣领,顺了顺气,目光游离地看着花园,仿佛身边已经没有了我的存在。“后来,他结婚的对象我也不同意,在我们那个年代,结婚这种大事,无论如何也要讲求门当户对,他却带回来个不三不四的女人。哎哟,他真是翅膀硬了,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有了孩子之后才告诉我们要结婚的事。” 她长舒了一口气,“家里又是闹得鸡飞狗跳,我们家哪里能丢得起这么大的人!我心里的苦能和谁说啊!那时候他父亲人走了,我就知道,将来他们啊,也容不下我。”
她似乎给好多人讲过这些事,也许是这里的老人,或者像我这样的志愿者,总之,她只是有讲的欲望吧,并不在乎是在倾听。她顿了顿,一双布满老年斑、筋骨凸显的双手在裤子上摩挲几下:“我呀,不愿意在这地方住,没办法,回不去啊。”
太阳已经逐渐升起,吴婆婆的兴致也弱了,她似乎真的忘记了我的存在,起身掸了掸衣服,微弓着腰,走进了养老院大门,一缕阳光铺在她银灰色的头发上,嘴里不忘喃喃道:“喂狗了,都喂狗了……”
我望着她的背影,似乎在晨光迷蒙间了悟出一个道理。父母与子女之间的感情关系,就像是一杆秤,彼此的爱就像是两端的秤砣,任哪一边消耗得太多,另一方都会高高跃起,双方便都在无知无觉中丢失了自己准确的位置。只有在消耗的过程中,常常探出头来看一看对方的位置,努力调整自己的姿态,使哪一方的爱都不过于充溢,也不甚贫瘠,那么也就完成了这爱的称重。从零开始的孩子对爱的意识淡薄,审视位置的任务自然落到了为人父母的头上。像吴婆婆这般的父母,也许正是在多年的辛苦养育中忽视了天平的倾斜,没有教会孩子平衡的爱以及换位思考的能力,或误以为消耗的爱越多,天平的这一端低到了尘埃里,那一端的孩子便越幸福,若是如此,那真是太谬误的断论。
再看看这养老院,品品这人生旧事,只觉院子里的花散发的香气愈发苍薄了,那晒太阳的老人的影子,仿佛都拖着一段长及一生的沉重而无力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