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胡炎,男,1969年生。已发表中短篇小说、小小说百余万字,多篇作品被《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青年文摘》《青年博览》《读者》等转载评介。曾获冰心图书奖、河南省五个一工程奖、中国微型小说年度奖等多项。系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戏剧文学学会会员、平顶山市专业技术拔尖人才。现任平顶山市艺术研究所所长。
1
从一开始,我就不该脚踩两只船。两只船都是大船,它需要出类拔萃的舵手,我想,我是。
多年来,我的确是个出色的舵手。
可现在我遇到了麻烦。
“我想把你引见给我一个朋友。”苏萍萍说。她的恳切让我无法拒绝。
“谁?”
“高静涵。”
我震了一下,但只是一下,苏萍萍不可能看出来。我对自己情绪的控制力很自信,它让我处变不惊,再大的风浪都能从容应对。然而在我的心里,正在刮九级台风,我知道,考验我这个舵手的时候,到了。
“哦,好。”
“那就这么定了,周末湖心岛见。”苏萍萍很高兴。
天色晚了,我起身告辞。
“这么忙着走吗?”
苏萍萍的眼神,我读得懂。我略微犹豫了一下,去掉了领带。苏萍萍娇笑着,自己动手脱衣服,剩下乳罩的时候,她转过身,把背给了我。
我抬手解开了她乳罩带子的搭钩。这个业务,我轻车熟路。
我疯狂地和她做了两次。每次做爱,我都很疯狂,我会让女人欲仙欲死。我练过健身,肌肉发达,动作刚健。苏萍萍呻吟着,肢体来回扭动,就像一朵被风摇摆的花,充满了销魂的魅惑。
我穿好衣服,说:
“我该走了。”
“不能留下吗?”
“这样对你不好,早点休息吧。晚安。”
苏萍萍慵懒地躺着,胴体妖娆。真是个漂亮的女人。但我必须走,在琪雅美容店里,宝姐在等我。我得留一些力气给她。
我想,当个好舵手,真的没那么容易。
2
和苏萍萍相识,缘于一次有预谋的“萍水相逢”。
那是在书店里。苏萍萍爱看言情小说,我晓得。我更晓得她已离婚四年。她的老公是个大学讲师,潜心治学的那种,对苏萍萍的逢场作戏、抛头露面很反感。他说:“要么选择经商,要么选择家庭,你挑吧。”苏萍萍是个有事业心的人,她说:“两样我都要。”老公哼了一声,去了法院,然后,他们离婚了。再之后,老公带着女儿远赴千里之外,和她几近断绝了来往。
我跟着苏萍萍。她进了书店,我尾随而入。
与我想象的毫无二致,她伸出手,向那本《紫月亮》伸过去。
我捷足先登,抢先把书拿到了手里。
苏萍萍看了我一眼,目光有些艾怨。我感觉得到。我没给她正面,而是侧着身,低着头,样子很痴迷地翻看着手里的书。
苏萍萍在书架上来来回回寻找,我偷眼瞧着她。她失望了,轻轻地抿着唇。她当然失望。这是我期待的效果。她走到销售员跟前,问:
“小姐,那本《紫月亮》还有吗?”
“对不起,只剩一本了,这书可真抢手。”销售员说,暧昧地瞟着我——的确,很暧昧。
我佯装不知。
苏萍萍终于走近了我。她有些犹豫,我猜测,这事让她为难。良久,她鼓足勇气,说:
“先生,这本书您要吗?”
我没回答。我很专注地看书。我要让她知道,我完全陷进去了,物我两忘。
“先生,能让我看一下这本书吗?”
我听见了。我抬起头,认真地看苏萍萍。就像舞台上的亮相,这个瞬间我已准备很久。我对自己挺拔的身材和出众的仪表非常自信。苏萍萍愣了一下,目光有一刹那的游移——她心动了,女人心动都这样。我有把握让她一见钟情。现在,我的亮相很出彩。
我微微一笑,看起来很儒雅的那种:
“当然。”
苏萍萍还我一个笑,浅浅的,很得体,很有修养。一个有气质的女人。她老公也太挑剔了,这么好的女人,看起来只有我才配得上她,让她明白,比她老公优秀的男人,还有,并且爱她。
苏萍萍被书完全吸引了,很投入地看着。我知道,这是她最喜欢的言情小说家的书,极煽情的,全国读者的泪水汇起来,可以让长江决堤。
“您也喜欢这本书吗?”我明知故问。
“很喜欢。”苏萍萍说,把书捂在胸口。
我沉吟了一下:
“真对不起,我也非常喜欢。如果我不买下来,我会遗憾的。”
苏萍萍迟疑半天,叹了口气,把书还给了我。忍痛割爱,我就是要让她痛一下。
“不好意思。”我说。我到收银处付了款,回头看了苏萍萍一眼。苏萍萍也在看我,样子有些忧戚,也有些惘然。我歉意地向她点了个头,而后离开了书店。
我没有远去。我在书店门口等着。
苏萍萍诧异地“咦”了一声。这是我设计好的意外。她站在门口的台阶上,表情复杂地看着我。
“对不起,我知道你很喜欢这本书。”我说,很诚恳的语气。“看到你这么失望,我心里真过意不去,我想了想,还是把它送给你吧。”
“这怎么好意思?”苏萍萍又惊又喜。
“一个大男人不能抢女士所爱呀。”我很豁达。
“真的……送给我?”苏萍萍还有些不相信。
“真的!”
苏萍萍接过书,手有一点点地发抖。“谢谢你!”她说,声音好柔,洇满了女性的深情。
我潇洒地摆摆手,我知道自己的风度。我能把女人的眼神摆乱,这一刻。“再见。”我说,而后转身就走。我的背后长着眼睛,我能看到苏萍萍像是想起了什么,慌慌地追上来。她说:
“先生,不如这样,既然你也这么喜欢《紫月亮》,咱们就留个电话吧,交换着看。”
我想了想,笑了:“到底是女士心细,好吧,这是我的名片。”
苏萍萍接过我的名片,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她的瞳孔像是两滴光斑,很亮。她该对我刮目相看的。香港林氏有限公司总经理:林志华。稍倾之后,苏萍萍把自己的名片递给我。名片是加香的,我喜欢。
“认识您真是荣幸。”苏萍萍说。
“彼此彼此,我也没想到会结识苏总这样的女强人。”我说。
“林总,这本书你先看吧,你看完了我再看。”苏萍萍谦让着。
“哪里哪里,女士优先。”我没给她更多推让的机会。戛然而止,这样的效果远胜于拖泥带水。“不好意思,我还有事,先告辞了,后会有期。”
我扬长而去。我要把我的背影变成一个梦,走进苏萍萍的心中。白马王子加心灵知音,这样的形象还不足以征服一个女人吗?
半个小时后,我回到了书店。我把一枝花送给了销售小姐。在此之前,我付出了一个冰淇淋,就把事情搞定了。小姐把其他的《紫月亮》统统收起来,只留下一个“孤本”。而现在,我看到了一排《紫月亮》。
我是个有杀伤力的男人,魅力无可抵挡。
3
宝姐说:“宝贝,你怎么来这么晚,我都等急了耶。”
我是一头兽。在宝姐这里,我仅仅是一头兽,这就够了。
宝姐人高马大,像一头母狮子。她同样练过健身,肌肉发达得让男人都汗颜。她也是个美女,那种强悍的美。这种强悍不是一般男人驾驭得了的,只有我。
我说:“和一个客户谈了点生意,耽搁了。”
宝姐斟了两杯烈酒,和我交杯。每次与宝姐做爱,她都要先喝一杯烈酒,这样“助兴”。我们拐着彼此的胳膊,一饮而尽。然后,我们蛇一样纠缠在一起。宝姐像一条饥饿的鳄鱼,用力吞咽着我的舌头。我的舌头很痛,我用牙咬她的嘴唇,我要把她咬出血。宝姐叫着,翻了个身,像柔道运动员那样,死死地骑在了我的身上。
宝姐的性欲特别旺盛,像一只发情的鹿。宝姐不喜欢别的姿势,就爱骑在上面,疯狂地动,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宝姐太厉害了,她可以有多次性高潮,她需要一个可以让她达到多次性高潮的男人。我想她的老公一定是力不从心,经常败下阵来,然后被她休掉的。这一点也不难,宝姐是琪雅美容店的老板,虽不至于百万家财,但踹一个据说是某单位的小公务员,真是易如反掌。
我的确不是一般的男人。称我猛男不算过誉。我想,宝姐看上我,多半是看中了我的性能力。至于仪表,或许在宝姐这里并不重要。
宝姐今晚特别亢奋,我尽力坚持着,我觉得我也快要不行了,但我不能功亏一篑。坚持就是胜利,我屏着气,把力量都灌注在下边。我终于成功了。宝姐嗥叫着,像狼一样,整个身子重重地压在我的身上。我知道,她也到了极限……战斗结束了。
宝姐说:“宝贝,爱死你了耶。”
我笑了笑。自从我走进她的美容店开始,这句话就诞生了。
在床上,我百战百胜。
我起身冲了个澡,我真的累了,腿有些发软。但我要接着挺下去。我拿过衣服,默默地穿起来。
“又要走吗?”宝姐问。
我点点头。对两个女人,我都这样。除了做爱,我要回到我该回到的地方。
4
茉莉静静地看着我。
我斜倚在床头,和她对视。我讨厌她的笑,我觉得她的笑总有些讥嘲的意味。可我又离不开她,须臾也离不开。她把我的心占据了。
“怎么样,我可以吧?”我故意说,有些得意,也有些挑衅。
茉莉不说话。
“你说话呀,怎么哑巴了!”我吼她。
茉莉还是不说话,笑得更玄奥了些。我忍受不了这种笑,我说:
“茉莉,你笑吧,我就是要气死你。”
我站起来,拿出飞镖,定了定神。靶子静静地靠在墙边,我喜欢它。做为一个优秀的男人,我们都应该喜欢靶子,喜欢射穿它的感觉。而且靶子从不抱怨,只会承受。隐忍、承受,多好的品质,我喜欢对面的靶子,我也喜欢把自己变成靶子。谁可以射穿我?
我扬起手,镖“嗖”地飞了出去。它的行迹,就像流星短促的划痕,真美。不偏不倚,中了,十环。
“还不服吗,茉莉?”
茉莉不语。她太习惯沉默了。
我不管。我抱着茉莉,倒头便睡。枕边有她,我会睡得很香,很沉。
5
苏萍萍很早就打来了电话:
“志华,今天和高静涵见面有问题吗?”
“没有。”我说。
“太好了,今天的天气也好,天从来没有这么蓝,对不对?”
天气真的很好,风和日暖。但天是被苏萍萍的好心情涂蓝的。从我来到这座城市那天,我就没有看到一次纯正的天色,就像一个人暧昧不明的表情,不,像茉莉的笑,复杂,含混,布满玄机。
那次与苏萍萍一面之交后,我就蛰伏在暗处,等待她的邀请。我不会主动与她联系,那会降低我的身价——是的,身价,我的身价一向是昂贵的。但过了半个月,依然没有苏萍萍的消息。我有点急了,我差点要拨通她的电话了。可我还是忍住了,我不是生手,在情场上,我应该更沉稳、练达,我要沉住气。我丝毫不怀疑自己的魅力,或许正是对方自信心不足呢。越是这样的时候,越是要欲擒故纵。果然,苏萍萍的电话来了。
“林总,书我已经看完了,您能赏光到酒楼吃顿饭吗?”
我的口气很绅士:
“当然,哦,我还要送你一件礼物。”
来到酒楼雅间的时候,苏萍萍已在那里等我了。雅间收拾得很典雅,苏萍萍也打扮得很典雅,衣服、首饰、化妆……都是精心的,恰到好处的。这说明她在乎我,很在乎。凭心说,苏萍萍有种天然的淑女气质,世俗,也脱俗。
“林总,真高兴再见到你。”苏萍萍迎上来。
我握着她的手,柔若无骨,那种感觉很好。
我说:“先看看礼物吧,看喜不喜欢?”
神秘的礼物,就藏在我的公文包里。我把它拿出来,苏萍萍愣了良久,慢慢地接过去。她的反应甚于我的想象——她的眼睫湿了,被一帘情感的细雨。
“真是件珍贵的礼物。”苏萍萍拭了下眼睛。
《蓝星星》,那位言情小说家刚刚上市的一部新著。我懂女人。
坐后,苏萍萍开了瓶洋酒,斟满了两杯。菜一道一道上,色香味俱佳。苏萍萍举杯,我们心照不宣,叮的一声,碰得短促而清脆,然后,我们一饮而尽。
“吃点菜,看合不合口味?”
苏萍萍帮我夹菜。我每样都尝了一下,味道的确很好,而且很有特点。
“不错不错,你这里的厨师手艺不凡哪。”
苏萍萍高兴了。我满意,所以她高兴。这样的高兴里有更深的意味。苏萍萍说:
“我特意嘱咐厨师做了一桌特色菜。”
“哎呀,太破费了。”我过意不去。
“这算得了什么,只要你喜欢……”
苏萍萍的目光有些迷离,也有些躲闪。我把握着火候,爱情的引线被小心地点燃了。我又斟了两杯酒,说:
“我喜欢……”
我的眼神会让女人醉的。那才是最醇的酒,不需要味觉,只要轻轻一闪,它便进入了你的神经。我们碰响了,饮干了。
“怎么不见你家先生?”我随意地问。
苏萍萍的脸全红了,是润泽的酒红,看上去更平添了几分妩媚。然而这妩媚此刻托了露珠,闪闪晃晃,让人的心微微一颤。
“对不起,难道……”我递给她一沓纸巾,让她擦泪。
苏萍萍镇静了一会儿,开始诉说她的婚姻,声泪俱下,就像面对一个亲人。我投入地听,像第一次听到一样。我的表情很沉重。我良久没有做声,末了,我斟满两杯酒,和苏萍萍碰了。
“能冒昧地问一下你的太太吗?”苏萍萍拭干泪,问。
我又喝了一杯酒,望着天花板,叹了声:
“哎,和你一样,我们离婚已有六年了。”
我告诉她,我的岳父原是一家大公司的董事长,创业时期,我全靠他的鼎力相助。但是我的妻子依着这个靠山,对我颐指气使,让我总也抬不起头。我受够了,我再也无法容忍妻子的河东狮吼,终于,我们离婚了,条件是公司和家产统统划归她的名下。我无悔,我只想寻求一种解脱。凭着一点个人积蓄,我又创立了一家小规模的公司,目前正处于起步发展阶段。
苏萍萍哭了。我也有了泪。我是个天才,我会不自觉地进入一种情境,把自己感动。我要让苏萍萍知道,我们是同病相怜。
苏萍萍斟着酒,说:
“我真的没想到,命运可真捉弄人啊。”
“过去的都过去了,好在我这个人喜欢往前看。”我豁达地笑了。
苏萍萍沉吟一下:
“你没想过再成立一个家庭吗?”
我摇摇头:
“追求我的女孩子挺多,可知音难觅啊!”
我说得很真诚。我看着苏萍萍。苏萍萍的眼中含满柔情,像春天的鹅黄,像无边的绢绸。苏萍萍说:
“志华,聚散都是缘。你相信缘吗?反正我信。来,为我们的相识,一醉方休!”
她动情了,我知道。我们喝酒,一杯,再一杯。苏萍萍酒劲上来了,头很沉,身子也有些摇晃,我说:
“你不能再喝了,我送你回房吧。”
“不,我们唱首歌,好吗?”苏萍萍恳求。
我点点头。我们唱了首二重唱《伴侣》。我的嗓子深沉浑厚,我闭着眼,开始进入一种情境,有些苍凉,也有些旷远。我唱得声情并茂。苏萍萍泪水涟涟,加上酒力,软软地地依进了我的怀里。我继续唱,唱完了,我站起来,没有再征求苏萍萍的意见,而是直接送她回房。苏萍萍水一样荡漾在床上,嘴边有很美的笑。
“好好休息吧,再见。”我说。
苏萍萍仄起身,冲动地拉住了我的手。故事就要进入高潮了,几乎没有过度。我要掌控它的进程,不能太快了,节奏是一种美。我缓缓地俯下身,在苏萍萍脸上吻了一下。
“你真美。”我轻轻地说。
“知道吗,志华,从第一眼见到你,我就爱上你了。”
我知道。她的倾诉与我的设想完全吻合。自从书店相逢之后,她心中就再也抹不去了我的影子。那本《紫月亮》她至少来回看了五遍,她把男、女主人公幻化成了我和她自己。她几次想联系我,可拿起电话她又犹豫了。她不知道我是否有家室,当然,还有情人,我的潇洒也让她自卑……她想放弃了,但她做不到,她像着了魔似的。今晚的邀约,她是下了决心,破釜沉舟的,只当多认识一个朋友,并不抱任何幻想了。
“你太出色了,我觉得我配不上你。”苏萍萍说。
“萍萍,其实,你很优秀。”我说,很郑重。
苏萍萍又落泪了。激动,或者感动。她的情欲在燃烧,我能感觉出来。苏萍萍动手解我的扣子。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握住了自己。我突然挡住了她的手,直起身,说:
“我们都经历了这么多,要对自己的一切负责任,来日方长。再见!”
我毅然离去。
我明白,我把苏萍萍的心带走了。
6
湖心岛是个好地方。烟波浩渺中,一座沙石砌起的小岛。望波娱乐城在小岛的中心建了起来,仿古的造型,现代的布局,很有情调。我去过那里,一个人,船行湖中时,远远就看到了娱乐城的琉瓦飞檐、雕梁画栋,像一只金色的大鸟。那里设施繁多,服务无所不至,歌舞健身、餐饮桑那、泛舟垂钓……据说色情和赌博也是有的,但我不沾这个,我是个高品位的男人,那些下作的事我做不出来。那天我没怎么挥霍,吃了餐湖鲜,喝了几杯饮料,后来去钓了会儿鱼,共花去了一千多元。没什么,我不缺钱,从来不缺。我说过,我的身价很昂贵。也可以说,我是个昂贵的男人。
我喜欢湖心岛。苏萍萍选了这里,眼光不错。
但我今天不能去。
“萍萍,我现在要跟客户谈点业务,你们先去,别等我。”我给苏萍萍打电话。
“不会耽搁吧?”苏萍萍有些担心。
“当然,中午12点,我准时赶到。”
“那好吧。”
我要让苏萍萍相信,我是个讲信用的人,今天的约会,我不会有任何差池。我很尊重她,这就够了。
11点半的时候,我独自坐在一家西餐馆里,要了一份牛排,一杯咖啡。牛排七分熟,咖啡不加糖,也不加奶。我喜欢这味道。
苏萍萍的电话来了,她显然有些焦急,语气里也有了更多的担忧:
“志华,你来了吗?你在哪里?”
我晃着手里的咖啡:
“放心,我已经到湖边了。”
我听到了高静涵的声音:“好啊,你的白马王子就要现身了!”她那么兴奋,好像这个白马王子是她的。我不明白,她对男人的好奇心为什么会这么强?
我喝了一口咖啡,很正点的苦。这苦洇到了心里,极滋润。然后,我慢条斯理地吃牛排,七分熟的牛排,要细细地嚼,鲜嫩的肉香里有血的味道,那是百味中的上品。
11点55分,我打开手机,拨通了苏萍萍。手机彩铃是刀郎的《冲动的惩罚》,让我沉醉。我喜欢刀郎,像我一样,他是个天才,他的歌声像刀子一样,直戳到你心灵中最柔弱的地方。我会唱他的很多歌:《2002年的第一场雪》、《情人》、《北方的天空下》……我有时想,或许有一天,我会去新疆,去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躺在草原上,或者背倚雪山,坐看流云,在回忆里终此一生……我不知道。
“你到了吗?我们就在平台栏杆旁。”苏萍萍的声音水波一样荡过来。
“对不起,”我从容地愧疚着。“马上就要到了,却突然有一项紧急业务,那位老板已经在设宴等我了。我想推辞,可是有一份协议要当面签……萍萍,你看怎么办好?”
“怎么会这么巧?”苏萍萍的感受无异于晴天急雨,这一点不难想象。
“是啊,要不,我还是拒绝他们?受点损失没什么,在我心中,只有你最重要。”
我把感情揉进了电波里,恰到好处。球踢给了苏萍萍,我可以心安理得地爽约了。我能预知苏萍萍的回答,因为她爱我。
“不要。”苏萍萍说,“你的事业是大事,志华,你去忙吧,静涵不会怪你的,以后有机会再见面。”
“真抱歉,你们尽管吃好玩好,回头我买单。”
我挂了电话。
我接着吃我的牛排。
失落,还有感动,留给了苏萍萍。我也有些不忍,真的,如果是苏萍萍一个人,我愿意陪她好好玩一玩。但现在,我只能如此。
7
“快没招了吧?”
茉莉虽然没说,但我听到了。
我看着她,冷冷的。茉莉的笑是一剂毒药,她一直在伺机让我服下,然后一败涂地。这就是她存在的意义。我想,她等得实在不耐烦了,她就是想看我的笑话。我冷笑一下,说:
“你这么认为吗?”
“都要山穷水尽了,还嘴硬。”
“你真的不了解我,茉莉……”
茉莉的笑突然结了冰,让我的心打战。我恨这种笑,可我又离不开这种笑。有时我觉得,我就是为这种笑活着的。茉莉不语了,不屑与我饶舌,其实,她本来就一言未发,她太喜欢沉默了,那种可以让你疼痛的沉默,击伤你的沉默。我也不说话,飞镖是我的另一种语言,瞄准靶心,果断,凶狠,百发百中。
“走着瞧吧!”我对茉莉说。
8
深夜,我进了苏萍萍的房间。我喷着酒气,脚步也有些发飘。就在刚才,我把半瓶酒灌进了肚子。
苏萍萍心疼地扶我坐下,倒了杯绿茶,很浓。
“怎么喝了这么多酒?”
“和那个老板签了20万元的单,高兴。”我说,轻轻地抱着苏萍萍。
“哦,怪不得,不过,酒还是要适量,别伤了身。”
我笑笑,有点撒娇的味道。我像个孩子,把头拱进苏萍萍的乳沟里。在那里,我能找到一个女人的全部温存。
我们都不说话,紧紧地依偎着。我听到苏萍萍越来越急促的心跳。三十多岁的女人,那种需求真的很强烈,像一把干草,轻轻一擦就会燃烧。我喝了两杯绿茶,而后去冲了个热水澡。出来时,我全身赤裸着,没有围浴巾,阳具很威武地挺立着。
苏萍萍立刻瘫软了。
两个小时的缠绵后,我拿出一叠钱,说:
“买单。”
苏萍萍不解: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说:“午餐的钱呀。”
苏萍萍恍然:
“嗨,你还这么认真呀,咱们还分什么彼此?”
我摇摇头,很郑重:
“不,没能赴约,我已经很愧疚了。我是东家,这个单必须我买。”
“志华,你想得太多了。”
“男子汉大丈夫,要言而有信。”我强调,“钱不重要,关键是我要为我的人格买单!”
苏萍萍不再坚持了,她的眼神,亮亮的,那是敬佩,我懂。
这个晚上,我第一次留宿。很完整的一夜,和苏萍萍,但我睡不着。在苏萍萍香甜的呼吸里,我看着茉莉。茉莉的笑无处不在。你就要无路逃遁了。我听到茉莉说,她的目光,像黑夜里的飞镖,射向我。不,不会的,我不可能陷进温柔乡里,这只是一个温柔的幻觉。只要茉莉在,我就有足够的理性。
第二天,我早早地去了宝姐那里。我知道,她有怨气。自从我以化妆品商的身份走进她的生活后,我就是她夜晚的一部分。那是性的依赖。我必须完成这个游戏,尽管我厌倦宝姐,很深的厌倦,淹没在狂热的做爱之下。
宝姐懒懒地躺着,我没说什么,脱了衣服,把昨晚的功课补上。宝姐心情好起来,娇嗔地拍着我的屁股,说:
“老实交待,昨晚干嘛了?”
“喝多了酒,回去就睡着了。”
“真的吗?不会是钻进别的女人的被窝了吧?”
“放心,我不会背叛你。”
我很平静。长期以来,无论面对什么事,我总是心平如水。镇定,是一种风度。我历练得无懈可击。
宝姐也提出了和苏萍萍同样的要求,把我引见给她一个朋友。这是女人的虚荣,因为我的洒脱、倜傥。而她的朋友,我猜得到。
“苏萍萍说她交了一个很优秀的男朋友,我偏要压压她。”宝姐说,“宝贝,你的魅力,我相信。”
我笑了笑。我说:
“我也相信。”
还是湖心岛。我如法炮制。遗憾给她,但她不会怪我。对于男人,事业是最好的托词。
其实,这次我真的去了湖心岛。近距离地体验舵手的感觉,很刺激。我带着墨镜,在一个她们不注意的地方,闲适地喝咖啡。我看着宝姐,还有苏萍萍,从期待到失落。多么绝妙的游戏。我对宝姐的背影说,高宝宝,好可人的乳名,我喜欢。可我不喜欢她的大号:高静涵。
宝姐是一支玫瑰,雍容,而且招摇。和宝姐相比,苏萍萍是一束百合,淡雅地开在风中。
我喜欢百合。
9
我把一束百合送给了苏萍萍。
今天是苏萍萍的生日。
“喜欢吗?”
苏萍萍笑得很幸福,真实的女人的幸福,从心中淌出来。这样的笑,与茉莉的截然不同,让我不忍多看。一线温柔的刀锋,轻轻地擦伤我。我不喜欢真实。
两杯葡萄酒,我们交杯喝了。苏萍萍柔情的眼波,坠入橙红的酒液里。我闭上眼,让它穿肠而过。
我从衣袋里拿出首饰盒,打开。贵重的白金项链,溢了满屋灿烂。
“生日快乐。”我说。
苏萍萍的眼睛亮了,那是情感被划燃的光,像秋夜蓦然飞出的流萤。她看着我,声音有些颤抖:
“谢谢,志华,太破费了!”
我浅浅地笑,摇了摇头。
“来,让我为你戴上。”
白金项链镶在苏萍萍的玉颈上,真的很美。高贵的百合。我揽过苏萍萍的肩,在她额上深深地吻了一下。
那两滴光亮,变作晶莹的泪滴,从苏萍萍的眼中倏然滑落。
我没有参加她的生日party。我必须赶在她的生日party前离开。因为宝姐要来。我已经向宝姐告了假。
“如果来得及,我尽量赶回来陪你。”我说。
我走出了苏萍萍的泪光。在这个夜里,我踯躅湖畔,忽然有些孤独。这不该是我的感觉。我不知道我怎么了。满湖的碎月和灯影,让我眼前恍然若梦。
我很想找个人,在一起聊聊。什么人都行,高贵的、贫贱的、聪明的、愚钝的、出众的、平庸的,哪怕是一个收破烂的、蹬人力车的,甚至是一只鸡,都无所谓。就是一个人,在我身边,我能听到他的声音,内容没有意义。这是一种方式,温暖的方式。
但是没有。偶尔走过的情侣,与我无关。他们有他们的世界,我在他们的世界之外。
苏萍萍的生日party该开始了,我想,很多人,官场的、商场的、社会各界的,众星捧月。宝姐也在,全身珠光宝气,表情有些做作。她总想压过苏萍萍的锋芒,但这是不可能的。我似乎听得到宴会的舞曲,XO、波尔多红酒、大香槟,以及烈性的白酒,在舞曲里漾动。很热闹,一定很热闹。如果我在,我该和苏萍萍跳一曲舞,优雅的舞步,让众人咋舌。但是,我只能远远地躲开,无家可归。
后来,我去了湖心岛,喝酒。拼命地喝酒。我醉了。多年来我从没有醉过。我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从一个女人到另一个女人,从容无羁,游刃有余。但我现在有了漂泊感,很真实。
我想,我该离开了。
我走到湖边,跌跌撞撞。酒精在体内燃烧,有自焚的感觉。我需要水。我躺倒在浅水里,头枕着岸,沉沉睡去。
10
一道白色的线,从尘世出发,走向了天国。我想沿着它,攀缘而上,我发现我对天国充满神往。但我没有力气。那道线晃动了一下,变成了一根透明的塑料管,上面连着一个瓶子,一滴滴液体,悄悄地淌进我的血管。
“你醒了?”苏萍萍的声音,很近,又很远。我听得出,那里面有深深的疼怜。
“我怎么了?”
“你已经昏迷两天了!”
我看到了苏萍萍的泪,像瓶子里的液体。它们滋养我,疗救我。我无法拒绝。
我竟然会生这么重的病,昏迷,卧床,输液。我真的完了,越来越脆弱,不,是虚弱,从里到外,我已虚弱不堪,就像一条盛夏的病狗,躺在有限的树荫里,神情恍惚,毛色灰暗,伸着舌头延口残喘……
我不知道还要躺多久。倒在一个女人的面前,有很强的挫败感,这感觉真糟。医生过来了。苏萍萍告诉他我醒了。医生点点头,从我腋窝里取出温度计。我看到了医生白大褂上的一块污渍,我突然有些恶心。我不愿被一个陌生人摆布,我没有给他摆布我的权利。
“没什么大问题了,再巩固两天,恢复恢复就可以了。”医生说。
苏萍萍攥住了我的手,很激动,好像我刚从地狱那里回来。
“没事了,志华,太好了!”
我苍白地笑笑,又闭上了眼睛。我不想看到苏萍萍的脸,它让我不安,甚至惶恐。
鱼香,丝丝缕缕,沁入肺腑。我饿了,真的饿了,饥肠辘辘。我睁开眼,苏萍萍端着鱼汤,轻轻地唤我。小匙,盛着温润的汤,在苏萍萍唇边一抿,测量好了温度,而后小心地送到我嘴边,慢慢地倾斜,鲜香的液体,便滑入了我的咽喉。我看着苏萍萍,眼睛一眨不眨。姐姐。她真的像一个姐姐,关怀我,呵护我,抚慰我。
我的眼泪淌了下来。只有一滴,然后便枯竭了。我不会哭,天生不会。吝啬的泪水,一闪即逝。但眼角的泪痕,清晰地冰凉着。
“你哭了?”
苏萍萍的手,像一缕风,轻轻地拂过我的面颊。
我没回答。
苏萍萍也不再问,她是个好女人,不可否认的好女人。鱼汤喝完了,苏萍萍拿出水果。水果在她的刀下旋转,干净地脱下外衣。她削下一片,填进我的嘴里。
我的手机响了。苏萍萍拿起来。我以为苏萍萍会看号码,但是没有,而是直接递给了我。
“需不需要我回避?”
我摇摇头,目光落在显示屏上。是高静涵打的。我掐断了电话。
“谁的电话我也不接。”我说,“现在,我就想和你在一起,两个人。”
苏萍萍深情地笑了。
我痊愈了。走出病房,我突然有些惆怅。这一刻,我希望多病几日,我不想这么匆忙地走。我搂着苏萍萍,慢慢地下楼,一言不发。
“出院了,不高兴吗?”
“当然……当然高兴。”
我强颜一笑。我的胸腔里,装满了苏萍萍的温柔。其实我的血管里,流的也是苏萍萍的爱。我被爱包容着,温暖着。我绝望了,也许我真的已经走到了末路。这是个意料之外的结局。游戏规则被彻底颠覆了。我想,我该为自己准备一包砒霜,纯正的砒霜。当我学会爱人的时候,我已无可救药。
上了车,苏萍萍问:
“志华,能告诉我,那天你为什么躺在湖心岛的水中吗?”
我知道,这个问题她迟早要问的。我本来告诉她,地点是另外一个城市,那样才有足够的理由,逃避她的生日party。
“找个时间,我会告诉你一切的。”我说。
11
宝姐的眼圈有些发黑。没有我的晚上,她睡不好。我对她太重要了。她注定逃不出我这个劫。我一直认为,人生有多少次缘,就有多少次劫。
我对宝姐说,这段时间忙坏了。当然,收获大大的。
宝姐信了。她没理由怀疑我,因为我拿出了协议书,与南方一家大公司签的,上百万。上百万的买卖,做成了,我即刻便成了暴发户。这样的大买卖,足以把宝姐震住了。
“天哪,你发了!”宝姐目瞪口呆。
“初战告捷。”我说,“更大的发展还在后头。”
宝姐笑了,宝姐的笑很不自然,有点像哭。我知道这笑很虚,没一点底气。宝姐是担忧了,她怕我“飞”了,她没有留住我的资本。
“我能……我能帮上什么忙吗?”宝姐讨好地问。
她巴不得我向她张口。那就表明,她对我是有价值的,我离不开她。从本质上说,她更希望我是个小商人,没多大出息,甚至是个穷光蛋也好,她养着我。我死心塌地,依顺着她,追随者她。她会得到双重满足,身体上,心理上。
火候正好,此刻。
“宝姐,我本不想告诉你的。”我说,“可眼下,我还真有点难处。”
“快说呀,宝贝!”
“是资金……”我吞吞吐吐,难以启齿的样子,“有50万元的缺口。”
宝姐犹豫了一下。我知道她拿不出这么多。她不是苏萍萍。苏萍萍可以拿出100万。从一开始,我想的就是这个数字。宝姐说:
“这么多,我一下子还真凑不够,不过,我一定会想法帮你凑齐的!”
我点点头。
“你真好,宝姐。”
“跟我还客气什么呀。”宝姐高兴了,在我面前,她又占了上风。
“我会记你一辈子好。”
“我不要你记着,我只要你……”
我解开了皮带。我的身体还有些虚,我清楚。但我要犒劳宝姐。我用虚弱的身子和宝姐折腾了半天。宝姐像一条鳄鱼,贪婪,疯狂,没完没了。第一次,我差点虚脱了。
13
茉莉的笑是致命的。她看到了我的不堪一击,从一开始,这个女孩就是我的滑铁卢。我已做了最大努力,但现在,我不能不承认,我也许要永远败给她,是的,永远。
“看你往哪里逃?”茉莉说。
我拿起了飞镖。我什么都不想辩解,只想再投一次镖。我不知道这是否是最后一次,我觉得我的手腕发软,那种气定神闲的把握,似乎找不到了。
镖在手里发抖。我屏住呼吸,手还是抖。没办法,孤注一掷,镖竟然脱靶了。
我笑了,很惨淡,很苍白。我说:
“茉莉,我输了。”
我坐下来,抓过酒瓶,旋开盖子。烈酒的芳香,顷刻溢满我租住的斗室。我犹豫了一下,给宝姐打电话。
“宝姐,钱凑齐了吗?”
“我正和朋友联系,很快就齐了。”
“谢谢你,我要马上回公司,请尽快把钱打到我的账户上。”
“没问题,宝贝。”
我舒了口气。直到此时,我其实一直是一个赢家。接下来,我该给苏萍萍打电话了。100万,完美的数字。如果这个电话打出去,败的是茉莉。我可以就此收手了。然后浪迹天涯,或者去新疆,唱着刀郎的歌,在某年的第一场雪降临的时候,无声无息地死去。
但是,我没有做到。
我把手机扔到了一边,同时宣判了自己的结局。就这么简单,结局已无可逆转。
我噙住酒瓶口,仰起脸,浓烈的酒液灌进我的喉咙。我呛了一下,剧烈地咳嗽,嗓子都要破了。这感觉真好,有点残酷,我喜欢。
我看着倚墙而立的靶子。靶子上,是一个放大的女孩的头像,千疮百孔,已经看不出面目了。
“茉莉,我败了。”我说。
茉莉是谁?她似乎一直与我如影随形,但其实,她根本不存在。也许,她是多年前一个美丽的幻影,我毁灭了她;也许,她只是我的一个假想敌,我要洞穿她、消灭她。
我喝干了最后一滴酒。我的五脏六腑都在痛,断肠的痛。多么美好的感觉,像一条蛇,游进我的灵魂。我要从这里出发,到天国去,抵达温柔纯美的梦乡。
我倒在地上,用最后的力气给苏萍萍发了条短信。短信只有三个字:
“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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