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楚函
自古,文人恃文墨为生,所以传统文房四宝中的砚,又被称为“砚田”。清代书法家伊秉绶曾言“惟砚作田,咸歌乐岁,墨稼有秋,笔耕无税”,将砚视作文人安身立命的伴侣。又有“武夫宝剑,文人宝砚”之说,认为“文人有砚,犹美人有镜也,一生之中最相亲傍”。不夸张地说,砚是中国古代文人梦想的载体,他们通过砚田的耕作来完成人生的愿望。
在“笔墨纸砚”这四宝中,砚以其质地坚实,易于留传,相别于另外三宝。加之其独特的艺术魅力和丰富的文化内涵深受藏家青睐,近年来屡屡拍出高价。3年前,中国嘉德曾上拍的一方“纪晓岚铭紫云砚”以586.5万元人民币的高价成交。西泠印社推出历代名砚专场,共拍卖了118件砚台,成交率高达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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砚的历史可谓久远。古语中“砚”通“研”,砚台其实是由研磨器演变而来的,它可以将大小不一的有色物研碎、磨细,使其成为书写用的颜料。迄今为止,国内发现最早的砚为陕西临潼姜寨遗址中出土的一方研磨盘,同时出土的还有一根研磨棒、一个水杯和几块颜料。经专家鉴定为母系氏族时期的仰韶文化时期制造,距今已有5000年历史。
从砚诞生之日起,它的首要作用就是研磨发墨。一方砚,最关键的是实用。否则“文藻缘饰,虽天然,失砚之用”,再美的纹饰,假如失去使用的功能,也毫无意义。
和这种实用观相比,晋代王羲之对砚的诠释则有另一番意境,他在《题卫夫人“笔阵图”后》说:“夫纸者阵也,笔者刀矟也,墨者鍪甲也,水砚者城池也。”王羲之似乎不甘文士,要以砚为城池,以笔墨纸为刀枪布阵,攻城略池,这样的心境真是古今少有。
砚文化发展的第一个高峰是在隋唐。当时经济发达,文化事业也随之繁荣,唐朝实施的“以书取仕”方针,刺激了书法艺术的发展。人们对砚台的要求也从原来的坚实、美观,变得更细致。
四大名砚(指甘肃洮州的洮河砚、广东肇庆的端砚、安徽歙县的歙砚、山西绛州的澄泥砚)之中的端砚和歙砚就出现在唐朝。端砚因石材产于端州的端溪而得名,唐代诗人李贺诗云:“端州石工巧如神,踏天磨刀割紫云。”歙砚具有发墨益毫、滑不拒笔、涩不滞笔的效果,南唐后主李煜曾赞“歙砚甲天下”。
唐代砚形也多为箕形砚,是根据生活中的簸箕而发明的,实用性强,墨堂前低后翘,砚形前窄后宽。
隋唐之后,砚的作用超出了文具范畴,砚台从一种工具演变成文人墨客争先珍藏的艺术品。南唐后主李煜就是中国历史上有据可查的第一位藏砚大家。他曾专门召集大臣,研究怎样改良纸张和制砚,还封了历史上第一个现在还可以查见姓名的“砚务官”——李少微,并派石工李全辅助他,招收门徒专事研究制作砚台。
到了北宋,已经达到了“无砚不文人”的境界。宋代砚文化的再一次飞跃式发展,得益于当时采取的重文抑武施政方针。从宋词的风格可见,上至帝王将相,下至弄里文人,均醉心于风花雪月,这一特征也不同程度地反映在砚台的雕刻制造上。
当时,砚开始按做派进一步分为匠人砚和文人砚。匠人砚出自手艺人之手,工艺上乘,雕琢细致,但可能创意稍逊,多会刻画吉祥图案或花鸟鱼虫。古时手工艺人多是没有读过多少书的,因此,他们所制的砚上一般无铭款。文士做的砚台为自己的创意,因此雕饰虽也有,但诗词歌赋、铭文跋语占了很大空间。
文人爱砚,大文豪苏东坡可谓藏砚、赏砚的领军人物。纵观苏东坡一生,写就的砚铭有近30首,几乎占了他全部铭文的一半,其中最有名的一句当属“我生无田食破砚”,足见其爱砚之深。
他的第一方石砚为12岁时所得。那年他在家中空地上掘土洞玩耍,发现一块淡绿石头煞是可爱,有闪闪银星,试以研墨,极好。其父苏洵也觉好奇,认为此石“是天砚也”,于是凿磨了砚池,交代儿子好好爱护。后人认为“天砚”正是苏东坡崛起文坛的好征兆。神宗元丰二年(1079年),苏东坡被诬陷入囹圄,“天砚”不见踪迹。5年后偶在书笼中找到,其时苏东坡已年老力衰,将“天砚”传给其子,自己不久撒手人寰。明代时,权倾朝野的奸相严嵩被明世宗所杀,抄没家产时竟发现了苏东坡的“天砚”。此后这方石砚不知所终。
相传,苏东坡还曾为了得到好友张近的一方龙尾石砚,竟用家传宝剑与之交换。但张近素爱苏东坡文才,也很通情理,他没有接受宝剑,愿将石砚赠予苏东坡。后者于是专门写了首诗:“试向君砚求余波,诗成剑往砚应笑。” 不仅作诗称赞张近够朋友,最终还是将剑送给了他。
在苏东坡周围,随处可见资深砚友。黄庭坚小他十几岁,苏东坡被贬后还朝,黄登门拜访,赠给他一块罕见的壁水式洮河砚。洮河石砚出自甘肃洮州,在宋代已十分稀罕,质地细密晶莹,呵气无纹发墨细快,保湿利笔,深受文人喜爱。
北宋时期的大书法家米芾更是痴砚奇人。其人在政治上无作为,甚至几遭弹劫。但不像苏、黄二位为党派之争几次被贬。后人曾怀疑米芾是见风使舵之人,但细究才知,米芾之所以保全,全因其不思上进,一心玩砚拜石所致。
苏东坡曾得到米芾的一方紫金石端砚,爱不释手,立遗嘱,吩咐后人在他死后要带这方砚入棺。但后来被米芾追回,未能如愿。米芾还把此事写成铭文刻在砚背,这个故事于是多为后人所知。
在宋代文言轶事小说《钱氏私志》里,记录了这样一件趣事:一日,宋徽宗与蔡京论书法,召米芾前来,令他“书一大屏”,并指定要用御案上的端砚。米芾一挥而就,字字珠玑,获得满堂喝彩。之后趁机捧着端砚,跪着向宋徽宗请求道:“皇上,这砚被臣用过了,皇上不能再用,请您就赐予我吧?”徽宗听后,哈哈大笑,随后便将这方珍贵的端现作为奖赏赐给了米芾。米芾捧着端砚,高兴万分,手舞足蹈,墨水洒在袍服上也在所不惜。宋徽宗见状,对蔡京说:“癫名不虚传也。”
宋代有一个叫孜周的和尚,有一块十分罕见的端砚。米芾得此砚后,抱着它睡了3天,还让苏东坡为其作铭词。这方砚有大小山峰36座,砚池中有天然水波纹。米芾称它为“宝砚”,并亲自刻了砚铭,即名闻后世的书法大作《研山铭》。
米芾对收藏的砚石爱之如命。友人曾向他索要一方砚石,他在信中坚决回绝。米芾写道:“拿走心,就变成了失心人。砚石,就是我的心。是谁教唆你来向我讨要这方砚石?我一定会深究这件事。不过,我手中有一幅徐熙(五代南唐著名画家)的《梨花图》,权当是砚石送给你吧,算是保全我们之间的交情。如果一定要拿走我的心,我只好像项羽那样自刎在乌江之中了。”
这种对文物的痴念,是只有太平文人才会有的。时至靖康之变后,面对山河离乱,文人砚开始寄托爱国报国之铮铮豪情。岳飞、陆游、文天祥都曾在砚台上刻文明志。岳飞在一方端砚上刻有“持坚、守白、不磷、不缁”8个字,意即抗金卫国的意志永不变,决不与投降派同流合污。
明清时,砚制虽基本承沿宋习,但受社会风尚市井民俗化趋势的影响,分岔路而行:一条是题材多样、工艺自由的世俗化路线;另一条便是文人砚更趋成熟,如自然随形砚开始出现,线条追求含蓄和意味,书画及文学的成分更重。世人皆言,“文人砚发端于宋,兴于明清。”
扬州八怪里的金农,爱砚如命,“尊如严师,密如挚友。”他著有《冬心斋砚铭》一卷,为砚台作铭95首之多。清朝书法家黄莘田,当过县令,后来因事罢官,回归故里。乡人见他行囊沉重,料定装满了元宝;解囊一看,竟是一堆砚台。他的书斋就命名“十砚斋”。有人问他:“你在外做官,怎么穷得这个样子?”他笑指这些砚台说:“我有这个哪!”
清代大学士纪晓岚的书斋有“九十九砚斋”之称,可见其藏砚之丰。纪晓岚所收藏的砚上都有砚铭。比如他收藏的一方圭砚的砚铭是:“腹剑深藏,君子所恶。”纪晓岚去世后,他的一些学生将他的藏砚各拓一本,用唐朝文学家韩愈的《石鼓歌》为韵,以诗的形式写了下来,并各自认真保存。
刘墉与纪晓岚同朝为官,彼此许为莫逆。两人同好藏砚,也爱赏玩,寻得好砚,常互赠所爱,留下许多佳话。《阅微草堂砚谱》中有砚铭记道:“余与石庵(刘墉)皆好藏砚,每互相赠遗,亦互相攘夺,虽至爱不能割,然彼此均恬不为意也。太平卿相不以声色货利相矜,而惟以此事为笑乐,殆亦后来之佳话欤?”刘纪两人的友谊跃然其上。
可见,千百年来,中国的文人已将砚石之天然与文人之性灵逐渐融合成趣,不但使砚有别于其他文房用具的单纯工艺品属性,更让砚拥有了自己蔚为壮观的文化内涵。
砚,不仅是历代文人挥洒意趣的一方基石,更是中华文化延续的滋养之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