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师不该为获奖而讨巧

2016-04-20 03:03卢楚函
环球人物 2016年9期
关键词:个人化难民摄影

卢楚函

初春午后,阳光和煦。在北京西四环边的一家咖啡馆里,一身玫红色上衣的黄文出现在《环球人物》记者面前。“是为了应春天的景吗?”黄文笑答:“可以提亮肤色。”

为黄文拍照时,记者调侃摄影师,给荷赛奖评委拍照压力山大吧?黄文则抢过话头:“其实我才有压力,已经经不住人这么近的拍了。”黄文今年刚满50周岁,很难想象,如此爱美的她曾是“不爱红装爱武装”的中国第一位战地女摄影记者。

采访时,黄文刚从成都回来,第十二届华赛奖评选结束,她任评委会主席。时间再往前推一个月,世界最权威的新闻图片奖——荷赛奖评选,黄文第三次任评委,“忙得不亦乐乎”——看她说这话时神采飞扬的状态,确实乐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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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赛奖回归新闻摄影传统

在今年举办的第五十九届荷赛奖评选中,中国的两幅作品《雾霾中国》和《天津爆炸》获奖。荷赛全称世界新闻摄影比赛,因为在1955年发起于荷兰,故被称为荷赛。这被业界认为是国际专业新闻摄影比赛中最具权威性的赛事。

黄文曾在2006年、2007年两次担任荷赛评委。到2016年,时隔9年后她再次回归。她觉得,自己的回归跟荷赛今年理念的回归同步,她刚好经历了荷赛奖评选标准的一个轮回。“2006年的时候,是新闻摄影向个人化转折的一年,就是新闻摄影实践当中出现个人化倾向的开局之年,而今年则是回归新闻化的一年。”

她跟记者解释说,“2006年的获奖作品中,有一组意大利摄影大师拍摄的‘纽约时装周。在整组作品中,你看不见模特走台,有时还是不完整构图,比如拍一个亚洲模特儿的半张脸,还是虚的;或者拍一个模特儿剪影,后面是空空的舞台。那组照片其实就已经显示出一种个人化的倾向了。到2007年,开始大量出现这种类型的照片。比如说有一组叫巴黎街舞者,其实就是巴黎人的跑酷,拍了12张跑酷的照片。这些照片对于绝大多数的观者来说,在感情上建立不起任何联系。”

对于这种转变,曾在美国斯坦福大学攻读数字化影像传播的黄文,有她自己的专业思考,“一切的一切都来自数字化。数字化之后,个人拍照技术和成本门槛降低了。很多突发新闻现场,摄影记者没有到,但手机、卡片机已经在那儿。2005年伦敦地铁大爆炸,最早发出去的照片,就来自目击者,他拍完了发给美联社、路透社,然后传遍全世界,这是一个转折点。至此,专业新闻摄影工作者日子不好过了,于是开始尝试转变。拍个人化的东西,可以进画廊,进博物馆,卖给图片收藏者。”

荷赛延续近10年的个人化倾向,在近几年争议不断。著名的法国佩皮尼昂国际摄影节明确表示,2015年拒绝荷赛获奖作品来参展。“雪上加霜的是,荷赛去年出现假照片风波,取消了作品《欧洲黑暗之心》的获奖资格,原因是作品塑造了一个不存在的小镇,违反新闻摄影原则。”今年,荷赛对新闻真实性要求异常严格,无论是PS还是在新闻事实上,出现问题一律取消资格,并提出摄影回归新闻性的要求。

观点碰撞是评奖的最大享受

相较于荷赛评选标准的争议和反复,黄文更以华赛奖为傲。“华赛一直就秉承经典新闻摄影的这个传统。”

黄文举例说,“荷赛今年的年度新闻图片《渴望新生》,讲述了一个难民趁着黎明把他的小婴儿递过铁丝网,跨越南欧边境,进入到欧洲大陆去。而华赛年度新闻图片《欧洲难民之“彼岸”》,照片中,一艘满载难民的土耳其船只抵达希腊海岸,难民从船上下来之后,非常决绝地往岸上走。”

两个比赛,不约而同地把年度新闻照片的题材都聚焦在了欧洲难民危机上。“但两边的选择是有明显差别的。对于总部在欧洲的新闻摄影比赛荷赛,它在选择时会认为欧洲打开胸怀让难民来,接纳他,然后就到达了和平之处,是幸福生活的开始。而华赛的照片很中性,就是难民千难万险地到了欧洲,蹚水上岸了,但它的结尾是开放的,等待他们的是什么样的生活,我们并不知道。可能是美好生活的开端,也可能受到强烈地抵制。我觉得华赛选择的图片对难民危机的反映,更客观。”

华赛全称中国国际新闻摄影比赛,2005年诞生于深圳。在黄文看来,华赛已经可以和荷赛、全球年度图片奖(POYi),并列站在国际新闻摄影比赛第一梯队。

立场碰撞,在黄文的评委生涯中比比皆是,她自己则非常享受这个过程,“不同背景、性别、国籍、个人偏好不同的评委聚在一起,目的很明确:就是希望有不同的观点碰撞,说服别人和被别人说服的过程是评选最核心的意义。这也给了我一个启发:在这样一个语境中是需要充分表达自己的,不要担心跟别人不一样而不说话,而是因为不一样,才有存在的价值。”

越来越多的中国作品在国际上获奖,更多的中国摄影师参与到比赛当中。“中国摄影师参赛特别踊跃,今年参加荷赛奖的人数首次超过美国参赛摄影师,名列各国参赛者人数首位,但专业质量上需要提升的空间还很大。”

“中国摄影师,现在主要分两种,一种是非常关注社会,并走在社会生活最前端的人,他们希望用自己对眼前生活的鲜活记录,来吸引世界的注意。还有一群摄影工作者,总是去找一些讨巧的题材吸引西方人注意,然后获奖,比如说体操运动员的残酷训练。这种现象其实不只中国摄影师才有,拉丁美洲摄影师会拍暴力犯罪;南亚摄影师会拍孟加拉童工等等,其实都已经是很口水的题材。”

在黄文眼中,好照片有几个标准,“首先是优秀的视觉书写能力,好看。其次是情感信息非常丰富,能让人看后心有所动。最高的境界是摄影师用最初始之心,用像孩子一样无暇的眼睛去看待这个世界,这是真正能够拨动人心弦的。”

而她自己,也正是这样做的。1989年,黄文从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摄影专业毕业,被分配到新华社摄影部做编辑。她认真选照片,编写几十个字的图片说明。下车间跟着师傅一张一张洗片。工作外,她背着相机四处寻找、发现、拍摄。她拍摄的反映一位双簧老演员的专题“老艺人和他的第90个春天”,在海内外十几家报刊登出;专题“一个女孩名叫婉君”,香港《文汇报》用了一整版报道。

1995年,黄文作为第一名中国学员,前往荷兰,参加世界新闻摄影大师班学习。此后,她完成了“学京剧的孩子们”主题摄影。她力图表现在京剧这一振而不兴的古老剧种面临严峻形势下,一群学京剧的孩子所怀有的执着和憧憬。那些日子,她天天背着相机跑学校,在孩子堆里一待一整天,直到用三个月的时间完成全部拍摄。黄文告诉记者,“摄影是一种情感交流,我的照片里很多是孩子、妇女和老人,他们是最应该被关注和聚焦的群体。”

“唯一的缺点是,你是女的”

黄文最被人关注的身份,并不是国际新闻图片大赛的资深评委,而是“中国第一位战地女摄影记者”。

1999年北约对南联盟发动空中打击前,黄文是新华社驻德国的摄影记者。在科索沃进行第一轮会谈时,黄文就多次给新华社总部打电话主动请缨,说“我想去科索沃,我觉得这里要出大事了。”总部领导的回答惜字如金,“我们认为唯一的缺点是,你是女的。”

她每天给领导打电话,要求去前线。“领导都被我打烦了,又加上当时很多军事专家和外交专家判断,这场仗打不起来,领导才勉强同意让我去。”

黄文清晰地记得,1999年3月24日晚上,正在餐厅吃基辅炸鸡的她,听到了第一声爆炸,“战争爆发了。”黄文以每天50美元的价格租了辆汽车,拿着当地新闻局发的临时通行证和南联盟签发的采访许可证,到爆炸现场采访。

“当时有些记者看见死人之后,心理上都垮了,提前撤离回国”,但黄文不愿走,“我不知道为什么,战争的后期,我就觉得我像是亡命之徒。而且越是那样的情况,我越应该在那工作。战争总共打了78天,我在那儿待了67天。”

那次战场经历已经过去10多年了,黄文毫不讳言对她的影响至今仍在。“最大的改变是人生观的重塑。你一下子发现,死亡来得很容易,你会懂得珍惜。还有一个收获,就是强大的内心,比如你碰到一些不公、委屈时依然会生气,但化解这些问题的能力变得特别强,不像过去似的斤斤计较。这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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