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相法
熊东遨先生是我早就敬仰的诗家。1997年,“香港回归颂”全国诗词大赛,其作品获得一等奖。那时起,我就喜欢先生的诗词作品。他能诗能论,两方面的成就都很高。读他的评论,受益颇深。有诗家说先生的诗论“常发前人所未见,独树一帜”。其随手点评,更被许多前辈名家,誉为“诗坛一绝”。我对先生虽心仪已久,但不曾拜谒过。今年8月,参加中华诗词学会第四次全国会员代表大会,想一定要拜见先生,真是不巧,先生因事未到会,甚觉遗憾。
熊东遨先生主要从事诗词创作和理论研究,先后担任过“世纪颂·澳门回归杯”“屈原杯”“百诗百联”“聂绀驽奖”等多届全国诗词大赛评审委员。其诗,名家李汝伦称其“以立意为深入,以造句为出奇,卓尔不群”,形成了凝重深沉、豪中带婉的独特风格,境界高阔,意象并重,情理双至,有很高的思想性和艺术性。先生创作颇丰,已出版《诗词曲联入门》《诗词医案拾例》《求不是斋诗话》《忆雪堂选评当代诗词》等30余种。并参与了《诗经鉴赏辞典》《唐宋八大家鉴赏辞典》《清诗鉴赏辞典》《二十世纪诗词文献汇编》等10余部大型文献辞书的编撰。先生之诗题材很广,有感时、遣怀、记游、山水、田园、赠寄、唱酬等。这里只就其中感时、田园、记人作品进行赏读。
先生有关时事题材的诗,沉稳、厚重。先生一直主张,诗人要有大情怀,要反映时代主旋律,写有时代感的作品。今年,最大的时代主题,是全民族纪念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因为,这是为了“铭记历史、缅怀先烈、珍视和平、警示未来”(习近平《出席七七事变77周年纪念活动讲话》)。诗人们争相挥笔大写爱国诗,唱响中国心和民族魂。先生的《抗战胜利七十周年过芷江受降纪念坊》,独具慧眼,从“受降”这一最具历史意义事件着笔,写得深沉、厚重,寓意深远:
受降城下诵碑铭,一忆前情一恸生。
倾国力皆心付出,满山花是血浇成。
往来刀剑惊风雨,多少尸骸失姓名。
省得立坊真要义,五洲从此不言兵。
芷江受降纪念坊,位于芷江县的七里桥村。1945年8月,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8月21日至23日,国民政府在此举行受降仪式。芷江受降纪念坊,为中国惟一的纪念抗日战争胜利的建筑物,建于1946年2月。它是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的标志,是中华民族伟大不朽的历史丰碑,是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的重要历史见证。坊上嵌刻有蒋中正、李宗仁、何应钦、白崇禧、于右任、孙科等军政要人的题词和《芷江受降坊记》206字铭文。“受降城下诵碑铭”,首句赋陈,不枝不蔓,直奔主题,虽不警不响,却为全诗奠定了坚实基础,起到提携全篇的作用。接句,按常人应当概括碑铭内容。但先生一反常人想象,突兀一笔“一忆前情一恸生”,看似意断,实则意脉贯通。“忆前情”则由碑铭内容引起。“一恸生”,是写情感反映。山河破碎,黎民百姓遭受日寇的野蛮蹂躏,遍地硝烟遍地血,名族危亡,能不让人顿生极度悲愤之情!接句如大海惊涛,摄人心魂。足见先生造语奇绝。民族恨,家国仇,凝聚了全国民众的心力,不分民族,不分政见。“倾国力皆心付出”,全力抗敌。先生用凝练的笔触,简洁通俗的语言,高度概括了当时风起云涌、波澜壮阔的全民抗战情形。日寇侵华,实行惨无人道的烧、杀、抢“三光”政策。据有关资料显示,抗日战争中,我国军民伤亡达3500多万人。真是尸骨成堆,血流成河。“满山花是血浇成”,先生用深沉的笔,再现了悲壮和惨烈。日本要吞我国土,灭我民族,我军民奋力抗争,“往来刀剑惊风雨”,战与反战,刀光剑影,惊心动魄。简洁一笔,重新展现了当年“惊风雨”“泣鬼神”、异常激烈残酷的战争场面。“多少尸骸失姓名”,抗日战争中,有无数仁人志士,抛头颅,洒热血,为国捐躯,却未留下姓名。这些无名英雄,更值得我们敬仰!结句尤其精警:“省得立坊真要义,五洲从此不言兵”,建立“受降纪念坊”,不仅仅是为了让子孙后代,记住日本军国主义对中华民族犯下的滔天大罪,铭记那段耻辱史,更重要的是“警示未来”,“坚定不移地走和平发展道路,坚定不移地维护世界和平”,就是要世界从此无战争。著名诗人丁芒曾说过,诗要有个“翘尾巴”的结尾,熊东遨先生深谙此道。此诗结句,言尽意不尽,品之余味无穷。先生认为,“政治抒情之作,无论讽喻颂扬,都以标语、口号、公式、概念为大病”(见先生《诗词医案拾例》)。先生写抗战这大题材、大主题,或歌或泣,或爱或恨,都用形象说话,生动,有味,寓意深远,值得借鉴。
熊东遨先生的田园题材诗,则以清丽、灵动见长。请看《晚过阳山水囗镇》:
尘外仙乡画出难,晚烟村落梦中山。
清音婉转溪鸣谷,杂色铺陈树抱团。
田父拄锄留客语,牧童驱犊带云还。
天公岂有藏私意,只是无缘不得看。
先生路过阳山县水口镇,为这里的景色倾倒,由衷地赞叹“尘外仙乡画出难”。的确,这里被当地人称为“小桂林”,是连江山水景色之冠,就像是一幅完整的泼墨山水画,呈现出山青水秀、峰峦连云的景象。先生凭空一句,天外飞来,不染半点尘埃。看两岸的山峰起伏,加上翠绿的田园,古旧的民居,确是“尘外仙乡”。次句“晚烟”,照应主题“晚过”,点明时间。炊烟缭绕,山川村落,在夕阳的余晖里,隐隐约约,景色朦胧而迷幻,如在梦中,进一步说明“仙乡”。这里“村落”二字,不可等闲看过。没有“村落”,就没有人气。“仙乡”便虚无、空幻,没有实际意义。人在仙乡住,才有诗意。人在画中生活,才是真正的美。颔联写景,生动非常。“清音婉转溪鸣谷”,先闻其声,后见其形,有了婉转初听的溪流清响,山中更觉幽深。以动写幽,与南北朝诗人王籍“鸟鸣山更幽”同一机杼。“杂色铺陈树抱团”,先睹其色,后识其物。在夕阳的辉映下,花草树木,呈现多种颜色,层次分明,是一幅生动传神的静物画。整个画面和谐,静美,形象丰满,色彩鲜明。该联动静结合,很好地表现了先生此时忘却尘嚣、物我两忘的精神境界,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颈联最具田园风味,“田父拄锄”“牧童驱犊”,形象鲜明,自然古朴。老农的挽留客人,尽显其热情好客,善良淳朴。牧童“带云”赶牛,从山上下来,动感而唯美。儿童的天真,活泼的情趣,牛走云随的飘然韵味,是“画”不出来的,只能让人们再三咀嚼。结句精警独到。天造地设的美景仙乡就在人间,就看你有没有发现。有缘,就是去寻找,去发现,去探索。正如著名雕塑家罗丹所说:“生活中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美的眼睛。”自然美的发现,不仅让我们的生活,变得更加绚丽多彩,而且陶冶心灵。田园诗如果仅以描写自然风光、农村景物以及安适恬淡、一种田园牧歌式生活,是远远不够的,而是要通过这些描写,生发一种积极向上的精神力量。这种极高境界,正是先生的诗,给我们的启迪。该诗架构独具匠心,诗境隽永优美,风格恬静淡雅,语言清丽洗练,值得学习借鉴。
先生记人写事题材的作品,形象、至情。《予自武当归苏无名招饮夏口王胡子亦自宜昌赶来助饮百局之后一局新开能不尽兴长句记之》云:“闻道东湖酒局开,老夫携杖下山来。”是何等地飘逸、洒脱。《鹧鸪天·夏日偕燕婷南沙访些雩》云:“云阵阵,水湾湾,廿年交契水云闲。”足见高洁、悠远。《客桃源中夜思守默斋主人有寄》云:“闷坐荒亭角,闲翻好友圈。”怀念友人之情,跃于纸上,情又何其真挚。请看《可儿》:
谁家小顽劣,狡黠喜人猜。
上架争高度,涂鸦展大才。
初萌丫角耸,一笑靥花开。
丽质秋江月,天生自带来。
此诗写得流畅奔放,足见先生豪放的性格。“顽劣”就是顽皮,有些不听话;“狡黠”就是聪慧,“鬼心眼”多;十个字,活脱脱展现了一个聪明、活泼、顽皮孩子的形象。“上架争高度”承一句,看其上架、攀高证明自己高,足见“顽劣”,“涂鸦展大才”,承二句,随意涂抹写划要逞“大才”。颈联写其形态,看可儿头上扎着羊角辫,脸像花儿一样俊美,一副娇憨情态,惹人喜爱。结句耐人寻味:“丽质秋江月,天生自带来。”天生丽质爹娘给的,那么“顽劣”“狡黠”“上架”“涂鸦”,就带有后天学习的意味了。《可儿》有两首,这是其一。该诗有三个特点:一是善于把握人物的特性。“顽劣”“狡黠”“上架”“争高”“涂鸦”“展才”,都是幼儿的特性,写得鲜活。古人云,道的眼前景即是好诗。现在写儿童的诗词作品不少,大都写饴含抱孙之乐,很少具体写儿童的特性。先生随手写来,却写得句句见奇,“只眼前景、口头语”,便“有弦外音、味外味”,抓住了要描写的人物独特特点,带着自己强烈的主观感情色彩去精心描绘,使人物特点突出,个性鲜明。二是语言考究。“喜”“上”“涂”“展”等动词的运用,使人物鲜活起来,极为生动、传神地表现了“可儿”的可爱形象。达到了清人沈德潜所说的“能平字见奇,常字见险,陈字见新,朴字见色”之标准,足见先生用笔之妙。三是有情致。写诗表现人物,要感情真挚,不能虚假。虚假的感情,不能引起读者的共鸣。该诗的成功之处,就在于用情真挚,用对“可儿”满含的喜爱真情,一气呵成,自然流畅,有种水到渠成的感觉,因此读来感人。同时,让读者产生对“可儿”的喜爱之情。可见,熊东遨先生继承诗词形式,已得其神髓,真正做到了“含情而能达,会景而生心,体物而得神”,所以不时“有灵通之句,参化工之妙”。
(作者系中华诗词学会理事、济南老战士诗词学会副秘书长、解放军《金秋诗刊》副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