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军
“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
来往君子念一念,一觉睡到大天光。”
泥鳅一边把红纸贴到电线杆上,一边反复念着红纸上这四句话。
奶奶说,边贴边念,效果才好呢。
“泥鳅泥鳅,迷信老头!”李二娃挑着一担猪草走过,又开始笑话泥鳅了。
泥鳅一回头,可没了好脸色:“你才迷信,你才是老头,再说,让我家帽子来追你。”
李二娃一听“帽子”,挑着担子赶紧跑了,走远了才大声地喊上一句:“你要是敢让它咬我你才厉害。”
帽子是泥鳅养的一条土狗,是他上半年过十岁生日时向他爹要的礼物,也是他十年来唯一的生日礼物了。
那天泥鳅爹把狗从隔壁村抱回来的时候,只说了一句:“这是你要的狗,给取个名字吧。”
泥鳅正好看到他爹把草帽挂到墙壁上,说到:“就叫帽子吧。”
村里人取名字没那么多讲究,像李二娃在家里排行老二,就叫二娃了。泥鳅觉得他的狗叫帽子也挺有个性,比李二娃的名字就强多了。
当然,“泥鳅”不是泥鳅的大名,只是他善抓泥鳅才得了这么个外号。
泥鳅爹没搭理他,滚一袋烟,划一根火柴,吸上一口,慢悠悠地享受着:“你小子看好它,咬了人你负责。”
泥鳅懂他爹说的“负责”,村里人要是被谁家的狗咬了,狗的主家要带着被咬的人去镇上打疫苗,回来还得给人家送去些鸡蛋啥的。去镇上远不说,打疫苗的钱可不少,再说鸡蛋在泥鳅妈眼中也金贵着呢。泥鳅知道,这个责任可不轻。
泥鳅是有一笔“存款”,但不能这样去“负责”给花掉,那是他辛辛苦苦抓来一条条泥鳅然后走很远的路去镇上赶集换来的,是他用来干大事的,藏在哪里家里没人知道。在村里人笑话泥鳅爹自己种烟草、晒烟叶、切烟丝、滚烟抽的时候,泥鳅爹除了说“不然呢,一包香烟两块钱,换成盐巴够吃半年了”,偶尔还会乐呵呵地说“我就指望着我家泥鳅用他的存款给我买包好烟了”。
泥鳅没想到一向寡言的爹也会这样说笑。
“帽子,你可一定要听话。”泥鳅抚摸着帽子的肚皮,看它在地上翻滚来翻滚去,心里可开心了。虽然爹没有说“生日快乐”,没有提“礼物”二字,但爹的心,泥鳅也懂。话说回来,就是爹生日的时候,泥鳅也没好意思去道一声“生日快乐”啊。
泥鳅觉得不好意思的事情还蛮多,这会贴红纸就让泥鳅挺尴尬,特别是又被李二娃笑话。村子里跑了一大圈,泥鳅终于把电线杆、池塘边的土墙、村口木桥边的几棵大树都贴满了。
日头烈,念了无数遍“天皇皇”的泥鳅口干舌燥。
泥鳅趴在河边的树底下,捧起河水洗了把脸,又咕噜噜灌了几口,顿时一股清凉的感觉直达心田,真舒服。
泥鳅翘着腿,咬着一根青草,躺在河边的草地上。帽子叼来一片荷叶,“汪汪汪”地叫了几声。泥鳅一把搂过帽子,把荷叶盖在头上。
这样的时光真美妙。
李二娃说的“迷信”,泥鳅心里其实挺赞同的。泥鳅娘让泥鳅来贴这些红纸的时候,泥鳅也这样说。
“莫说这么多,赶紧去贴了,这样妹妹才能快些好起来。”泥鳅娘把一叠写满字的红纸塞到泥鳅手中,又一头扎进了厨房。
你大概也清楚了,红纸上写的“夜哭郎”就是泥鳅的妹妹——珍珠。“泥鳅”不是泥鳅的大名,“珍珠”可是妹妹的大名,泥鳅打妹妹出生起,就看着爹娘把妹妹视作掌上明珠,真是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泥鳅嘴上没说,心里可吃醋了。
平时娘偷偷在妹妹的碗里面卧一个鸡蛋也就算了,前两天,泥鳅因为不小心踩坏了妹妹的竹蜻蜓,弄得妹妹大哭,被他爹好一顿骂,还拿起竹条要打泥鳅,还好泥鳅像田里的泥鳅一样灵活,溜得快,才躲开这“竹笋炒肉”。
要泥鳅怎么觉得痛快呢,爹娘护着妹妹不说,就说这取名,哥哥叫杨树,妹妹叫杨珍珠,光从这点就看出待遇悬殊了。
“夜哭郎”妹妹比泥鳅小了六岁,从小身体就不好,头疼脑热是常有的事。而眼前让一家人闹心的,是妹妹这小半年来老说肚子疼,一到晚上似乎疼得更厉害,整夜整夜地哭,全家人都没法睡个好觉,有时还会影响到屋前屋后的人家。
奶奶坚持说妹妹是被“脏东西”缠上了,要请菩萨来家里,驱除家里的晦气,这点爹娘也赞同,喊来村里两位在这方面经验丰富的大伯,请了好几位菩萨,还烧了一碗符水给妹妹喝。
遗憾的是,妹妹仍说肚子疼。奶奶觉得是“脏东西”厉害,要再请一次菩萨,只是泥鳅爹娘没应。
方法用了不少,妹妹肚子疼的问题还是没有解决。
屋后的大婶估计被妹妹的夜哭弄烦了,给泥鳅娘送来一张偏方,说是从她娘家要来的,管用。
泥鳅娘照着方子,去药房把药抓回来熬了一瓦罐,连哄带骗让妹妹喝了下去。
本着不浪费的原则,这罐药一连熬了三次。妹妹喝怕了,最后只能满院子追着妹妹喂药了。
奶奶看了看熬药剩下的药渣,把泥鳅叫过来:“快,把药渣倒到村口的大路上去,让路过的人踩踩,珍珠的病就要好了。”
“不要。”泥鳅一万个不情愿,“奶奶真迷信!”
“你是不希望你妹子的病好了不是。”奶奶生气了。
泥鳅娘从田里回来,看着门口的瓦罐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她把泥鳅拉到身边,给他理了理衣领,小声地说:“你这孩子,依了你奶奶就好,做一点什么,总比什么都不做的好不是。”
泥鳅默默地走到门口,拿起瓦罐往村口走去。
奶奶的话让泥鳅觉得很委屈。
泥鳅迷迷糊糊地想着这些事情,躺在草地上睡着了。
“阿嚏!”泥鳅觉得鼻子好痒,大大地打了个喷嚏。
“哈哈,哥,你睡着的时候好像帽子。”原来是妹妹过来了,她用狗尾巴草挠了挠泥鳅的鼻子。
“淘气鬼,你睡着的时候像小猪,呼噜噜,吵死了。”
“坏哥哥,我不是小猪,我那是肚子疼。”
“你肚子里有条虫,改天哥哥把它从你肚子里吓出来。”
“哥哥现在就把虫吓出来好不好?”
“说了改天啦,我忙着呢。”
说这话的时候,泥鳅有些心虚。他不知道妹妹的肚子里是不是真有虫,就是有的话,他也确实没法把虫吓出来。
泥鳅听班主任王老师说,要去城里的大医院检查,才会知道妹妹的肚子疼是怎么回事。王老师是城里来的实习老师,见识可多了。
只是泥鳅没敢把王老师的话说给爹娘听,别说去大医院,村里去过城里的人也没几个呢,他怕像自己说奶奶迷信一样被爹娘说。
“哥,你看,有虫!”妹妹推了推假装还在睡觉的泥鳅。
“肚子里的虫是看不到的啦。”
“哥,真的有虫,大虫。”
泥鳅双腿一蹬,翻起了身。原来是一只螳螂。
“想要吗?”
“嗯。”妹妹使劲点点头。
泥鳅猫着腰,慢慢靠近螳螂,双手快速地扣下去。
还是慢了一拍,螳螂跳到了前面。泥鳅又是一跃身,差点翻了个跟头,终于把螳螂逮住了。
妹妹看了哈哈大笑。
回去的路上,泥鳅走在前面,妹妹跟在后面,一路上就听妹妹说个不停。
“哥,你等等我。”
“哥,你看大虫有两个钳子。”
“哥,你抓泥鳅那么厉害,怎么就抓不着我肚子里的虫子呢?”
“哥,你带我去抓泥鳅好不好?”
“抓泥鳅,抓哥哥。”
泥鳅一回头:“你好吵啊!”
泥鳅走得更快,妹妹跟得更紧。
到家了,泥鳅娘正好打开厨房门,一股烟迎面而来。
“柴还没晒干呢,你爹就往灶里塞,这会还不见人影了,泥鳅,你出去看看,吃饭还要人喊,珍珠快去洗手,碗筷要摆了。”泥鳅娘进进出出,手头和嘴上都没停。
泥鳅转身出门,和泥鳅爹碰了个正着。
要是平时,泥鳅爹准要说上一句:“毛头小子。”
这次,泥鳅爹啥都没说,径直走进厨房。
“娃他娘,先别忙活了,我去找村长了,他刚从镇上开会回来,他听镇上的人说,镇上有一个小孩,也像我家珍珠这样肚子疼晚上哭闹,就是去城里的大医院让机器一照,就查出问题了,现在已经治好了。”
“真有这么厉害吗?”
“我看,我们也带珍珠去城里的医院检查一下。”
听爹这么说,泥鳅打心里支持,他正想说王老师也是这么说的,此时奶奶进了厨房:“还是请菩萨来看看吧。”
“不是没有效果嘛。”泥鳅爹的声音有些大。
泥鳅娘赶紧说:“娘她老人家不也是为了孩子。”说着赶紧把奶奶扶了出去。
天快黑了,一家人坐在一起吃晚饭,泥鳅娘还惦记着刚才的事情:“去检查是好,只是……”
“是要花一笔钱,家里的全拿上,我再去借一点。”泥鳅爹知道泥鳅娘担心的是什么。
泥鳅爹三两口扒完碗里的饭,从房间里拿出手电筒,对泥鳅娘说:“我去一趟镇上,找找我那个做生意的表弟,他手头应该有些余钱。”
“来回要几个小时呢。”
“不怕。”
“那外套带上,晚上风大。”
“走起路来,哪里会冷啊。”
“要你带上就带上,别像小孩子一样。还有,这块腊肉给娃他叔带去。”
“要得,过年这东西不稀罕,这时候了可是好东西。”
“记得好好说。”
“放心吧。你晚上收拾一下,我们明早就去城里。”
泥鳅爹出去后,泥鳅从门背后拿出锄头,来到屋后的桔子树下挖了一个洞,然后取出一个铁皮盒子。
泥鳅把铁皮盒子拿到娘面前。
“是你卖泥鳅的钱吧。”其实泥鳅娘早就知道了桔子树下这个铁皮盒子的存在了。
“嗯。”
“这不是你存着想去买变形金刚的么?”
“娘你都知道啦。”
“傻孩子,上次看你在二娃家玩着变形金刚不想回来我就知道了。不想买了吗?”
“那是二娃爹从城里打工回来的时候买的,反正镇上的店里还买不着,我可以再抓泥鳅卖了存钱。”
泥鳅娘摸了摸泥鳅的头,转身把铁皮盒子收起来,她怕没忍住,让泥鳅看到了她的眼泪。
泥鳅爹是啥时候回来的,只有泥鳅娘知道了,泥鳅和妹妹没抗住,早早就睡了。
第二天早上,泥鳅看着堂屋里打包好的行李,就知道爹昨晚没白跑了。
泥鳅娘还要料理家务,要打理农田,要照顾奶奶和泥鳅,就由泥鳅爹一个人带妹妹去城里。临走的时候,妹妹还大哭大喊地说要哥哥陪她一起去。
一天过去了,泥鳅时不时就往村长家跑,就差晚上睡在村长家了,还是没有接到爹从城里打回来的电话。
“城里远着呢。”泥鳅娘虽然嘴上这么说着,心里也急得很。
“做一点什么,总比什么都不做的好不是。”泥鳅突然想起了娘说过的话。
他跑回房间,拿出上次剩下的那些红纸,开始在上面飞速地写起字来。
写完十几张,泥鳅从厨房的锅里挖了一把米饭做浆糊,又跑到村子里贴起红纸来。
阳光照耀着小山村,照耀着奔跑的泥鳅,照耀着泥鳅贴好的一张张红纸。泥鳅擦一把汗水,顿时理解了奶奶之前“迷信”的做法——希望妹妹好起来,这是全家人的心愿啊。
愿望一定会实现的。泥鳅坚定地相信。
泥鳅又一边贴着红纸,一边反复念着红纸上自己写的字:
“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好姑娘。
来往君子念一念,妹妹快乐又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