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刘可风,柳青之女。曾任陕西科学技术出版社编辑,2000年退休后全力写作《柳青传》。
辛亥革命已经过去五个年头,陕北黄土高原仍然和清朝末年一样荒凉和贫瘠,只是战乱更加频繁,灾难越发深重。
近来,在黄河西岸吴堡县的群山里,常有几股土匪出没,他们突然窜进村庄,疯狂烧杀抢掠。善良的农民无力反抗,只顾四散逃命,眼看着土匪拉走自家的牲口,驮走自家的粮食和财产,消失在大队人马卷起的尘土中。
为了自卫,吴堡县寺沟村的农民们联合起来,在易守难攻的山峁上筑寨,把财产、粮食和牲口放在三四人高的寨墙里,一听风声不对,就扶老携幼,逃进寨子躲避。
就在端午节后几天,报警的炮声又响了,村民们纷纷逃离。土匪进村扑了空,便全力围攻简陋的山寨,声言不交出足够的银元和粮食,定要杀个鸡犬不留。为了保卫生命财产,农民们拿起原始的刀、矛、火铳和农具,在寨墙上拼死抵抗。他们哪里是手持快枪、野蛮疯狂的土匪的对手呢?不到半天工夫,寨墙被攻破。红了眼的土匪,向人群疯狂射击。三十几户村民死伤四十多人,粮食、财产、牲畜被洗劫一空。土匪走后,寨子里外一片哭声。
寺沟村的刘仲喜是遭遇最惨的人家之一。他刚满三岁的小儿子,被土匪一枪打死在妻子怀里。十二岁的大儿子跳墙逃命时,被子弹打穿了手掌。二儿来不及跳墙,慌乱拿起羊毛毯遮挡身体,被打断了手指。家里的“顶梁柱”刘仲喜从寨墙往下跳,摔伤了腰和腿,躺在地上起不来。这个破败家庭的重担落到了临产的妻子和年迈的母亲肩上,乡亲们帮着埋了死的,抬着伤的,都替刘仲喜发愁:这家人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呀?
没过多久,也就是1916年农历六月初三午夜,刘仲喜的妻子又生下一个儿子。当他来到这兵荒马乱的世界,发出第一声啼哭时,母亲用力把这个肉囊囊的小东西推到灭火后冰凉的土炕拐角,顺手揭开炕角盖火,让倒灌进窑里的冷风正对着她的婴儿。被未成年的四儿两女拖累成一把干柴的母亲,早就拿定主意:“这世道,他怎能养活?不如早死,省得遭罪。”
要不是祖母清晨来看儿媳,这个小生命也许被抱到村外,埋在哪块黄土下,永远不为人知。
祖母拧着两只小脚,进得窑门,一眼看见撂在炕角旮旯光着身子的孙子。这个善良婆婆,三十多岁守寡,历尽艰辛把独子刘仲喜养大,吃够了人单力薄的苦头,盼着子多福多。她抱起婴儿,诅咒狠心的晚辈:“倒你们龟子孙的运,这孩儿还在出气,就连裹也不裹?唉!这还是个命大的。”她对着儿媳、儿子叫嚷,“快给裹上嘛!”站着的、坐着的像没听见。她只好自己爬上炕,找来一块烂布把孩子裹好,又下地,寻来铁勺,抓一把小米面,点着几根高粱秆。当祖母正把烫嘴的面糊糊在自己嘴里嚼凉,用手指往婴儿口里抿时,报警的炮声又一阵阵响起,受轻伤的大儿二儿,立刻抬起受重伤的父亲,年老的婆婆扶着刚生产的儿媳,领着年幼的孙儿们急急忙忙往山寨逃命。只剩下这个生不逢时的婴儿独自陪伴着空寂的山村。
直到日头落西,天黑严以后,人们才陆陆续续回村。祖母先到窑里摸摸可怜的孙子,惊喜地说:“嘿!热着呢,还在出气,有气就喂上一口吧!”她一边抹掉落下的泪珠,一边去换孩子沾满屎尿的破布。
就这样,早出夜归,一连过了十六天,这个小生命竟然活着。听说土匪已离此往南。别人家都松一口气,仍然过起男耕女织的日子。刘仲喜一家却一片惨象:死的、伤的、老的、残的,全靠未出月子的产妇支撑。她做在前头,吃在后头,粗食淡饭也难吃饱,哪里还有奶水?婴儿顿顿靠祖母铁勺里那点小米糊糊充饥,怎能养活呢?
夫妻俩商量,妻子说:
“这孩儿没死,就给他寻上个好活的人家,听说邻村呼姓地主没有子嗣。”
倔强的刘仲喜躺在炕上,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托人说合,很快说妥。中人把这个“多余”孩子抱出窑门,刚刚跨上院门台阶,正蹲在院里抽烟的四爷爷,猛地起身,拦住了还差一步迈出大门的中人,大声嚷道:“你们喂养了这么一大群孩儿,哪个也没送人,就多余他一个?孩儿长大了不怪怨你们?你们知道他将来成龙呀变虎呀?仲喜!把他捎带着喂上不行吗?”一阵沉默,躺在炕上的刘仲喜挣扎着,却坐不起来,只好对哭泣的妻子说:“快……快把孩儿抱回来。”
柳青传
刘可风
人民文学出版社
9787020112821
2016-01
36.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