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于洋
等这一切都结束了之后,我才可以静下来好好思考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那是旅行的这些日子以来几近崩溃的一刻,在我二十多年的人生历程中,从没受过比这更大的生理折磨。
初秋,我从埃塞俄比亚过边境到肯尼亚,在路上遇到的人都说那段路真的糟透了,如果可以还是买张机票飞过去吧!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居然说服自己,坚持走陆路过东非,心里想着:别人可以,我也可以,如果想走平稳的路、搭舒服的交通工具,我就不会来非洲了。
一大早过了边境,站在主干道上,我试着拦便车,不久,一辆载满了牛的大卡车停了下来,司机为我腾出角落的空间,不过落脚之地拥挤又狭小,需要把窗户打开才有办法呼吸。上路没多久,我就体会到所谓糟糕的路况是怎么回事,从车窗望出去尽是砾石,颠簸的程度简直让人担心整辆卡车会这样应声解体,摇晃产生的巨响令人感觉犹如躺在牙医的看诊椅上,钻牙齿的声音从耳朵直钻脑门。
在摄氏三四十度的高温下,闷热车座上的我竟然开始全身发冷。裹上一件又一件的衣服,最后连睡袋都盖在了身上,但还是冷得直打颤。我当时想自己应该是感冒了。在埃塞俄比亚南部的那段时间,能洗冷水澡已是非常幸福的事了,热水澡根本是奢求,于是我的脑海里出现了两天前晚上那桶又冰又冷的水。
正在我疑惑的同时,额头又开始发烫。拿出体温计一测量,连自己都不敢相信上面的数字竟然是40。我头痛欲裂没办法思考,注意力无法集中,吞了两颗退烧药也完全不见起色,只觉得后脑门像是被铁锤重击过,脑袋如同泡在滚烫的烧杯里不断被搅拌,再被用尽全力地甩在坚硬的石砾堆上,一次又一次。
我不记得过了多久,体温又开始下降,全身打寒战,冷汗一滴一滴落下,身上的每块肌肉都像是被灼伤一般无法动弹,连拿起水瓶都像是不可能的事。体温忽高忽低、反反复复,在这条看不到尽头的路上,我几近绝望。
我早就应该知道,这不是一般的感冒,旁边的非洲人问我:“头痛不痛?想不想吐?肌肉酸痛吗?”他说的每个症状都与我身上的情况吻合,甚至更糟。我知道他想告诉我:“你可能感染疟疾了。”但是他不敢说出口。
在空气无法流通的狭小车厢里,我屈膝抱着双脚瑟缩在角落,指甲深深掐进手臂,无能为力地对着自己说着:“你会没事的,你会没事的。”几十吨重的大卡车在沙砾上疾驰,行驶产生的巨大噪音在空旷的地面上显得好孤独。不管哭喊得多么用力,都不会有人听到的。后来我又反复烧了四五次,也许更多,但已经数不出来了,有那么一瞬间,我希望自己就这么晕过去算了。
司机拍拍我的肩膀说:“天色太暗了,没办法继续开。”而我那时已经有点神志不清了。车上的人陆续下车,大家要在一间简陋的小木屋里过夜,天一亮再继续赶路。我爬下车后连路都走不稳,坐在木板上想好好深呼吸一下,却发现呼吸困难,不管多么用力吸气、吐气,好像氧气始终进不到肺里。原本还骗自己说好好睡一觉,明天醒来就会没事了,那时我吓得不敢睡,怕睡着就醒不过来了。
几个小时后,我被强烈的呕吐感逼得不得不离开木板床,两脚使劲站起来但又马上瘫软在地上,只能用尽力气爬出门外,吐了一地又酸又苦的胃液和胆汁,吐到整个身体仿佛被抽干了一样,但呕吐还是没有停止。后来坐在地上大口喘气,再也无法骗自己——我真的感染了疟疾。两眼盯着一地鲜黄的胆汁,摸着不断发烫的额头,我不停问自己:“为什么这么不小心?”当时我心里非常愧疚,觉得对不起所有关心我的人,脑海里出现的都是妈妈伤心焦急的表情。
最佳的治疗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地溜走,司机说最快也要明天才能到达有诊所的城镇。那时我才真正深刻体会到什么是医疗资源缺乏的无可奈何。
天刚亮我便向司机坦白自己生病了,必须尽快去医院,耽误治疗可能会有生命危险。我不断请求他把车开快点,他盯着那条看起来似乎没有尽头的路,告诉我他会尽力。
接下来在卡车上的那段时间,我已经不记得了,就好像从脑海里按了删除键,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度过的,除了痛苦,无止境的痛苦,其他细节我一点也想不起来。
仿佛过了一辈子那么久,司机终于停下车告诉我前面有家诊所。我摇摇晃晃地走进去,尽管它看起来破旧不堪,但我仍然把它当成了救命稻草,一脚踩进去就对护士说:“我得疟疾了。”她马上帮我做检验,20分钟后,她说:“怎么等到这么严重才来治疗?”虽然早就有心理准备,但是当确定自己真的感染了疟疾时,我还是很难接受。
医生慢慢给我解释治疗疟疾的过程,不断告诫我药物的副作用很强,要撑过去。很快他给我开了药。原来两颗黄色的药丸可以决定一个人的生死。
等到烧稍微退了一些之后,我决定继续往南去肯尼亚的首都内罗毕,它是东非最大的城市之一,有非洲最好的医院。在车上,我还是忍不住想:为什么是我呢?
那个晚上从拥挤的小巴士下车后,我随便找了间便宜的旅社,躺在床上简直似晕过去了一般,翌日一早醒来,发现鞋子还穿在脚上,原来自己当时连脱鞋子的力气都没有了。事后回想起来,那天看了医生又赶到内罗毕,还走了几个街口找到住宿的地方,把自己安全无恙地丢到床上而没有在任何地方昏倒,真的是很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