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失联者父亲的两年

2016-04-19 18:15罗婷
家人 2016年4期
关键词:永胜马航失联

罗婷

2016年3月8日,马航MH370失联两周年。搜救工作仍在进行。对于失联者家属来说,救赎无论看起来多么飘渺,都会被紧紧攫住。他是文永胜的父亲,是失联者的父亲。

3月7日早上6点,63岁的文万成就起床了。思念、沮丧、焦虑,他一夜没合眼。随后,他与近百位中国家属,向北京铁路运输法院递交了对马航的上诉书。

在诉讼书里,文万成和律师列出了10项诉求,包括调查事件的现状、责任、原因;给家庭造成的损害、痛苦等。

诉讼材料约有十斤重,袋子勒得人手疼。

根据国际航空领域的“蒙特利尔公约”,2016年3月8日是乘客家属向承运方马航兴诉的最后期限,否则将丧失对损害赔偿的权利。

2014年3月8日,载有239人的马来西亚航空公司MH370飞机与空中管制中心失去联系。机上有154位中国人,这其中,包括文万成的儿子,36岁的文永胜。

去年7月29日,一片襟副翼在法属留尼汪岛被发现,并被确认为MH370一部分。今天,马来自亚政府发布第二份中期调查报告声明。声明指出,搜索工作仍在南印度洋进行,飞机主残骸仍没有被找到。

马来西亚总理纳吉布也就MH370失联两周年发表声明表达哀悼,他将之称为“我们仍旧承诺竭力解开这个谜团”。

“强硬派”

对于文万成来说,未知的谜团,更像是一场没有归期的等待。

这两年,山东人文万成每年要在北京住上一百多天。

一个小马扎、一壶水、一包煎饼,是他的全部装备。

每周,他会去三次马航在空港中心设立的家属接待处,接待处位于北郊的顺义,在六环外,公交转地铁再步行,三个多小时的路程。

济南政府的陪同人员不得不佩服文万成的毅力,跟着走一天,他的腿走肿了。

文万成的头发剃得很短,头发茬子硬硬地拱出来,还有几处斑秃。

在失联者家属们眼里,他是出了名的“强硬派”。

从事发起,文万成就开始秘密拍摄。在丽都饭店、在空港中心、在马来西亚、在济南,马航发言人的表态、政府官员的表态,他全部记录下来。整整两年,一天不少。

装资料的硬盘有5个, 每个都是1T的容量。用绒布包好,藏在背包夹层。

这些视频是他的宝贝,他和记者说,这些是“上法庭的证据”,走到哪儿都随身带着。

去年3月,文万成作为团长,带着近20位家属飞到马来西亚。在马来西亚交通部,他们要求部长廖中莱出面,对家属此前的致信进行回复。

糖尿病,又是急脾气,文万成因为情绪激动晕倒,家属要送他去医院,被他回绝——他怕错过见部长的机会。

最终,部长并没有出现。

文万成做过掏粪工、乞丐,当过几年兵,脾气硬,自我期许很高,是典型的山东汉子。

他受尽艰辛供独子文永胜研究生毕业。飞机失联前,文永胜已经成家,育有一对儿女。他在山东一家大企业担任总经理助理。全家从郊区搬入中产社区。文永胜还为父母买了一栋别墅。

文永胜被指派到马来西亚出差。3月8日,上了那架飞机。

中性词“失联”

在351人的家属联系群里,文万成是最活跃的人。

他积极发言,总是发一些各个不知名网站上转来的文章,证明飞机并没有失事。

“失联”是介于“失事”和“失踪”的中间状态。对一部分家属意味着“失去”,而对另一部分人,却意味着累加的“希望”。

比如文万成,他笃定地认为“飞机在,人在”。

2014年清明节,一位记者采访他,最后忍不住问,“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他感到莫名其妙:“清明节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儿子没死啊。”

今年过年前后,39位乘客家属与马航签署协议,接受252万元的赔偿,放弃后续一切权利。这让文万成很生气,他的想法很简单——领了这个钱,就意味着承认飞机失事了。

他见人就强调,诉讼有技巧,别把自己“诉死了”——“什么叫诉死了?不是拿死亡赔偿了事,人还没死呢!我们诉的是赔偿飞机失联对家属造成的伤害。”

有亲戚劝他,这么久了,孩子还能活着吗?

他明白亲戚是一片好心,不说话。等人走了,他还是忍不住说,“确实没有证据证明我孩子死了啊。”

飞机失联后,文万成听说有的家属打电话给亲人,能听到“嘟”声。他便每天拨打儿子手机,电话那头却一直是一个机械的女声: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为了不让手机停机,夫妻俩一口气交了三千元话费。

直到2014年年底,政府为他们办了保号停机。这个号码,他们便再也没有拨过。

这代表了很多家属的状态——他们相信人还活着,但不知身在何处。

比如刘伶,她的丈夫乘坐了那架飞机。每天下班回家,刘伶都会给丈夫打个电话,拨过去,无一例外是关机。

她安慰自己:“只是没开机。”

她的手机屏保仍然是夫妻俩穿着情侣装的合影。她最常听的歌,是丈夫最喜欢的《不装饰你的梦》。

哭泣的“石头”

飞机失联后,文万成几乎不外露情感。公开场合,他总是话不多,没有表情。他强调,事发到现在,自己一直很冷静。

律师张起淮评价他,石头一样倔强的性格。但这不是文万成真实的情绪,他的另一面,只有律师知道。

见到张起淮,文万成常常说着说着就落下泪来,他知道儿子可能回不来了。“哭得呜呜的,老了之后,那种孤独、失望的情感,特别浓烈。”

他的痛苦和其他家属没有区别,张起淮说,文万成承诺要帮孙子孙女找到爸爸。“我还没有找到呢,怎么能回去?”

他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强悍,甚至比一般人的状况还要糟糕——张起淮看到了两张残疾证,文万成是残疾人,他妻子也是。但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过。

他带着的大堆资料中,有一张在北京安定医院的病历:有时听到自己孩子话说的声音,感觉孩子在敲门,看到人影就感觉像自己的孩子,食欲减退,心烦,不愿接触人。

见律师时,文万成提到儿媳,“这么年轻,不能耽误她,但要是改嫁了,孩子这么小,又该怎么办?”

前两天,儿媳参加了一个“最有爱心、最孝顺子女”的网上投票活动,文万成悄悄地找人拉票。“我不是为了让她拿那个奖,我得用这种形式安慰她,她不容易。”

“我得保全一个家。”文万成说。

现实的压力也接踵而至。

飞机失联半年后,文万成收到了银行邮寄的房贷催款单。2009年,儿子文永胜首付100万元、贷款150万元买下了一套别墅。

他和老伴的退休工资加在一起大约3 000元,根本无力缴纳每月9 000元的房贷。

而他每周来京参加沟通会的餐宿花费已经累计近7万元,其中不少是外债。

有人建议文万成把别墅卖了,他不同意。他清晰记得,谈起装修房子时,儿子脸上发光的表情。

儿子想要打造一个智能化的家,电器、家具都可以远程控制,手机一按,就能自动烧水、煮饭、供暖。他和妻子、孩子住在二楼,父母腿脚不好,住在一楼。周末,一家六口就开车去济南郊外散心。

“我们要等到儿子回来,一切按他的想法装修。”文万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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