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水磨

2016-04-18 10:26雷艳平
延安文学 2016年2期
关键词:磨房窝窝水磨

雷艳平,女,陕西定边人。陕西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天津文学》《延河》《延安文学》《读者》《散文选刊》等。

水磨,顾名思义,就是用水打着转的磨。

故乡的水磨,座落在村子北头坝桥上,靠黑河旁的那个红石岩下,三间一套的土木结构房,水磨就安在房子里。

水磨的构造简单,从房底下人工挖个大圆坑,将坑里的红砂石头掏空,安一个圆形木转盘,故乡人叫它龙盘。龙盘中间装一根很粗的轴,直端地通向地面。这根通向地面的轴顶着石磨下扇的中心。上扇有四个石孔,分别用粗麻绳拴着,固定吊在了磨房的大木梁上,悬吊起来的上扇要正好和下扇吻合。在磨房旁凿一条水渠,将黑河水引进来,龙盘就被水打着转了起来,带动底扇的磨盘转,这样就能磨面了。

水磨旋转时噪音很大,“呜儿—呜儿—”的响声灌进耳朵,人在旁边须大声说话,对方才能听得见。

儿时故乡的水磨非常忙碌,白天晚上不停地转,在我的记忆当中,它从来都没停过。除非在夏天干旱季节,浇庄稼用水量大,河水小龙盘打不起来,才会停下一段时间。

当时的十里八村就我们庄子有水磨,于是赶来推磨的人家很多。没办法只有排队,三间一套的磨房里,经常堆着大大小小的粮食口袋,排成几溜子等着加工。这情景,一年四季不间断,可见村里的这盘水磨有多么重要。

平时等着加工的大部分是些糠面,那时候村里人穷,只有到逢年过节时,才有少量的麦子、玉米等磨成面吃。

糠面加工起来很费时,因为主要成分是麸子、米糠、谷壳等,是米脱粒后剩下的皮,家乡人统称为糠。加工时得三遍五遍地磨它,直到把糠反复多次磨细了,才可以吃。加工回去的糠面做糠窝窝头。最歪的糠面要数谷糠了,用它做的窝窝头粗糙不堪难以下咽。说起糠窝窝,那可不是啥好吃的,做法虽然跟蒸馍没有两样,先将糠面发酵后放一点碱,然后捏成窝头状,放进笼里蒸,蒸出来的糠窝窝看着黑糊糊的,吃起来又酸又涩。这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家乡人吃的主要食物。

我是吃糠窝窝长大的,现在想起都记忆犹新。那时候,一年四季都见不着一点肉,肚子里没有油水,窝窝吃的人拉不出来,小孩子经常撅着屁股在院子里哭。

水磨一开始旋转,推磨人就忙碌起来,主要任务是箩面。旁边放着个圆形或长方形的笸箩,笸箩里支着两根扁形的箩架,把磨下来的面粉盛在箩子里往箩架上一放,就开始前后拖拉,箩完后把糠渣倒进簸箕,一次次的循环往返,直到磨料箩光。

水磨转得非常快,至少要有两人箩面才能赶上。那盘水磨距地面一米左右,要一个人站在磨旁不停地将磨顶上的糠料往磨眼里拨,保证水磨不空转。最好有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子,坐在磨顶上拨料。要均匀地拨,因磨眼小,每次不能拨太多,多了就会膨住淌不下去。当然也不能太少,少了会让磨空转。我小时候就经常干这件事,被大人放到磨顶上坐着拨料。由于坐的时间长,活又太单调,有时拨着拨着就睡着了,被大人猛地一喊:“磨空转了,快拨料!”于是被惊醒,继续拨。

但过不了多久又开始打盹,特别是晚上推磨,人一夜不能睡,很是辛苦。加上那时没有电,磨房里只点一盏煤油灯,在那三间一套的大磨房里,昏昏黄黄的油灯,还不如一颗星星亮。尤其到后半夜,人困得像散了架似的,常常打着盹儿东倒西歪。磨一空转,“呜儿—呜儿—”的响声更大,像个迫不及待永也喂不饱的饿汉,在那里拼着老命嘶吼。

最累的人,要数旁边箩面的,胳膊不停地在笸箩里来回拉,还要不时把箩下的糠渣往磨顶上倒,再把磨下来的揽进箩子里箩,如此站起、坐下地一刻不停。一个晚上下来,累得是筋疲力尽,要个壮劳力才能顶得住。

推完以后从磨房出来,人都变得不像人了,一个个全身上下白扑扑,连眼睫毛上边都沾满了面。晚上碰到推完磨往回走的人,准定会吓你一跳,还以为遇见鬼了。回家洗了脸,一顿好拍打,才恢复了人模样。但水磨的噪音震得人耳朵几天内都是聋的,“呜儿—呜儿—”的响声一直在耳边回旋。

记得我七岁那年,本家大奶奶在磨房帮她的女儿推磨。她的女儿叫甜女,嫁在邻村,生活过得很烂包,女婿不务正业,经常在外赌博游荡不管家。甜女每次回娘家都哭得泪水涟涟。那年秋夜,甜女又过来推磨,一人忙不过来,大奶奶心疼她女儿过去帮忙。后半夜,大奶奶出磨房解手,由于夜深人乏,黑灯瞎火看不清脚下的路,结果一脚踩空,“扑通—”一声掉进水渠。卷进龙盘的大奶奶被水呛死了。

那天夜里我睡得迷迷糊糊,见奶奶突然起来穿衣服,好像有什么急事要走,我嚷着要跟她去。奶奶说:你乖乖睡着,出大事了!你大奶奶掉进龙盘淹死了,我得赶快过去。

等到奶奶和四叔赶到磨房,由于水大天黑看不见,无法到龙盘底下去捞人。等第二天水退后,才进去在龙盘下找到大奶奶。当时她的一半身子已溺在泥里,鼻子嘴里都是沙,人早就没了气息。

甜女爬在大奶奶冰冷湿寒的身上哭得死去活来,凄凉悲惨的嚎哭声回荡在磨房上空。奶奶用手蒙住了我的眼睛不让看,但那惨痛的场景还是深深印在了我心里,很多年都挥之不去。

说起大奶奶的死,人们都说是有先兆的。

那磨房就座落在四叔家的房背后。大奶奶出事的一个月前,每到天黑,四叔家那条大黄狗就站在房背后对着磨房狂吠,天天如此,没有一天间断过。有时叫得很厉害,仿佛房后有人要过来似的。四叔为此半夜里出去看过几次,结果什么也没有发现。因为那狗天天叫,吵得人睡不好觉,四叔用木棍打过几次,但依旧不起作用,它照样天一黑就开始叫。奇怪的是,自大奶奶出事后,那狗就再也没有叫过。人们都感到这事有些蹊跷,纷纷地议论着。

听老人说,狗的眼光是开的,可以看见夜间的鬼魂活动。如果有人想知道阴间的事,可以把白狗眼屎糊在自己眼上,这样过上一百天,他的眼光就开了,功能会和狗的一样。我无法证实这种说法的正确性,大黄狗在夜间看到了什么?是不是大奶奶的魂魄早就在磨房游荡?不得而知。

大奶奶就这样仓促地走了,留给家人的是无限悲伤和遗憾,特别是她的女儿甜女,后来生了一场病,病好后人也变得痴痴呆呆。

长大后,我上学离开了故乡,水磨一直使用到八十年代初,村里通了电,有人就买了电动磨面机,不再使用水磨了。

水磨被闲置下来,彻底休息了,往日的繁忙与喧闹已远离它而去,它犹如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在安静中静静地回忆着自己往日的辉煌,静观着人世间的悲欢离合。

渐渐地,它彻底被人遗忘了。

有一年,我回到了故乡,散步时来到原来的磨房旁,只见那三间房子早已坍塌,只留下墙壁坍塌的土堆。土堆里外长满了杂草,一片荒芜。石磨也不知被人移到了什么地方。磨房门前原来进水的红砂岩水渠,由于每年发大水漫进渠里,被泥沙淤积得和地面平了,上面长满了茂盛的冰草。

我默然伫立了许久,少年的记忆潮水般涌上心头,耳边仿佛又传来水磨那“呜儿—呜儿—”的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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