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时玩伴

2016-04-18 10:26史翠萍
延安文学 2016年2期
关键词:蛤蟆竹叶石子

史翠萍,女,陕西子长人。陕西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延安文学》等。

竹 叶

竹叶高瘦,脸尤其白。北方的太阳足够毒,但一个夏天也不能将她的脸晒黑,这在乡下是一种年轻姑娘羡慕不已的好肤色。竹叶和我同级、同班、同一条路上住着。她是奶奶常说的温吞水一样的慢女孩,做什么都慢半拍,性情尤其是。终年穿一件紫色底上撒了土豆花的对襟布衫,下穿一条屁股和膝盖上补了三块补丁的中国蓝裤子。头发黄,扎羊角辫,走路慢,羊角辫在风里一摆一摆的。我也是奶奶眼里温吞水的女孩,快不了,我们俩正好合拍,就成了伴。

那时候上学早,孩子们抹黑从被窝里爬出来,就揉着眼睛往学校赶,上三节课,放学回家,吃完了饭再去,下午早早放学,回家帮大人干活过日子。因为怕迟,更因为冬天怕黑,我和竹叶约定,由她早上路过我家门前时喊我一起走。放学后,我们也一起走。那时候我们上学不带书包,课本作业本都放学校课桌的“仓仓”里(是桌子底下做两个抽屉盒,但不装抽屉的那种空仓)。每天放学,我都要把一本一本的书整整齐齐地码进“仓仓”里,而且总得等打铃的马老师把铃打到最后一声,才会去整理。这一点与别的同学差了一拍,于是总是最后出教室。竹叶也得等马老师打完最后一声铃,和我一起开始整理“仓仓”,于是我们的默契就达成了一致,最后一起出教室。马老师知道了我们是结伴的一对儿,于是几次站在路队中央夸我们学习认真,不像其他孩子“提起回家,鞋底掼烂。”这话有地方特色,意思就是急于回家,鞋底踏得山响。竹叶笑笑跟我说:跟着蔫不拉几的人一起慢,还沾上了被表扬的光。放学回家的路不长,但要经过一条长长的大公路,路面上铺着细碎的石子,是从河底捞上来的滚圆的卵石,光滑有型,握在手里也好玩,于是回家路上同学都玩石子。女同学仔细地捡,要最圆的最细腻的最匀称的色彩最亮的,收起来带着,玩抓石子。这种游戏是女生在炕头在学校在树荫下玩得最多的游戏,也是我和竹叶时常玩的游戏。过去的天气似乎更炎热,土地上总是干裂的时候多。午后,拣一个安静的角落,黄绵的土地,太阳把它烤蒸得热热乎乎,我们再把它进一步平整,围坐一起,开始玩。竹叶玩这个是高手,她的手指细长,拣石子灵活,抓石子精准。在她的手上,十二个石子上下翻飞,叮叮当当,煞是好看。有时她显摆,故意把石子抛得老高,但只要我们不去使坏,她可以连眼睛都不抬,而稳稳地把石子接回到手掌中。我只是羡慕,却怎么也玩不出她的速度和精准来。男生也拣石子,他们抓起石子,是为了扔出去,比着谁扔得更远,比着谁能精准地砸到某一个目标物,比着谁能精准地攻击到自己要欺辱的同伴。

放学后,便打猪草,打牛羊的草,这也是我们每天必做的事。去山里我和竹叶也在一起,我拿的是小筐,她拿的是大筐,我们一起走,打的猪草一样,只是她多我少。有一个夏天,天旱地荒,山上黄橙橙的,一点绿色的东西都没长,偶见一两株绿色的植物,走近时却是荆棘。跑了很多的山峁沟岔,还是找不到一点像样的猪草,跑不动了,天黑了,得回家,就想办法糊弄大人。因为大人们有言在先,筐子不满,回来没饭吃。我们糊弄大人的办法简单:一种是拌来一些细碎枯枝,插在筐子的中腰部,形成空隙,上面盖一层看起来很好的猪草,筐子满满当当,大人忙,看一眼高兴,吃饭不成问题,糊弄过当下再说。另一种是筐子底下是连猪不能吃的齿苋之类的野草,上面是可以吃的好猪草。装得也是满满当当回家了。这两种方法经常被识破,所以挨骂挨打也是常有的事。但是多数我们不会这么做,毕竟似乎懂得这是为了自己的家,在家吃饭睡觉总得干活吧!这一点没有现在孩子的那种理所应当的享受观。但这种小伎俩骗得了谁呀!孩子是耍耍小聪明,大人只是装糊涂罢了。

我和竹叶这样的日子重复了三年。上了三年级,突然,有一天竹叶没有来,第二天也没有来,接着就是一周没有来。回家问奶奶,奶奶说她奶奶说了,男孩子都没有钱供上学了,女孩子,认识几个照门字就得了,不上了,帮家里干几年活,找个人家就嫁了。在乡下,的确是这样,所以我的女同学总是一年比一年少,读到五年级的时候,大多回了家。只有我们家还好,姊妹们一律上学去,不准呆家里。缺失了好伙伴竹叶,心里很是伤感了一阵子,几次去她们家,她奶奶说她和妈妈到山里去了。一天放学回家,奶奶说,竹叶到外地给他嫂子家做饭带孩子去了。我听了觉得好羡慕,可以到大城市去看看了。可听奶奶又唠叨那句话: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骑马坐轿不如回家睡觉。这是八十五岁小脚奶奶常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当时听了真是不解。现在,随着自己的日趋中年,才渐渐体会这其中的滋味。

在奶奶的唠叨声中,我和我的同伴们也就渐渐把竹叶淡忘了,我们似乎再也没有提起她,也不再想念有她的日子,年轻的时光总要过得快些。不久,我们家也搬到了城里,我也一直在学校读书,有了新的伙伴和要做的功课。竹叶离开我的记忆多年,再也没能见到她,但是想如果要是再见,又不知道是一个什么样的形象在对方的眼睛里,童年的记忆会不会因为突然的相见而索然无味,所以不再见也许更适合此时的心境。放在心里的记忆是一种永久的美丽,像一份久不拆封的礼包,其实何尝不知道它的轻重、简单和便宜,包起来价值无穷,打开了不过是无味和淡然而已。

交 交

交交家有一头大黄牛,一直由交交放养。春秋草木长得旺盛,大黄牛闲,交交牵着牛到地里吃草,回家时再割些青草带回去,晚上喂。春耕和秋收,大黄牛忙,交交也忙,干完自家的活,便去给别家帮忙,挣口粮。大黄牛出大力,得精心喂,交交这时得割更多的草,睡前给大黄牛加一次草料,黎明时分早起,给大黄牛添料。有些人家耕地人不利落,管不了大黄牛,交交就跟着给牵牛,挣饭吃。交交十二岁的时候,大哥到处看媳妇。终于有一天,看对了一个大川里的姑娘。姑娘能干,脸黑,个矮,低他大哥两头,嫁到我们的小村子是下嫁,所以要高昂的彩礼。正值年底,村子里收了牛卖给村民,凑他大哥的彩礼钱。在我们村子里,杀猪宰羊不稀奇,但宰牛却不同,对于孩子是一件很恐怖很刺激的大事情。姐姐有一个午后说,交交家的牛要杀了,明天跟我去看。于是村子里知道的孩子和大人都去了。牵牛前,交交妈拿一块鲜亮的新红布蒙着牛的眼睛,还在牛的一个犄角上系了红布条,由交交的大哥牵着牛送到杀牛的地方。杀牛的地方选在他们家对面的一个山水渠里,四周陡高,长满了一人多高的黄蒿和大蓟,中间是一个较平坦的低凹地,提前铲平了草,牛拴在一棵干枯的槐树桩子上。杀牛的人是我叫做二叔的队长,手里拿了一把尺八长的杀猪刀和一把板斧。我和姐姐蹲在高处的草后,一种恐惧和神秘似乎笼罩着整个小山坳。大黄牛的样子看起来很沉闷,懒洋洋地不多动弹。看杀牛的大人和孩子都有些可怜牛的不幸,但又禁不住看新鲜热闹的刺激,所以说话压着声音,唯有主刀杀牛的二叔和几个帮忙的男人显得十分兴奋。一会儿,见二叔扬起斧头,嘴里嘿了两声,在大黄牛的犄角根狠劲地砸了两下,大黄牛应声倒下,袒露出细软淡黄的肚腹,四蹄向上,略略地,几乎没有力气地挣扎了几下,然后似砍断的树桩般向一侧耷拉下去。接着,二叔又一声嘿,把刀子插进了大黄牛的颈项,大约要流出血的时候,我赶紧闭了眼睛,回转头,向四下巡睃了一遍,见交交蹲在较远的黄蒿后,双手托着下巴,眼睛定定地注视着大黄牛。

年过完,春季开学,交交报名上学。马老师说,交交长得太高,直接上二年级吧!半个学期后,交交当了我们的班长,当了我们临帖毛笔字的组长。放学后,交交回家依旧很忙碌。大哥成家单过了,他负责挑井水供一家人吃,挑河水浇三个园子里的蔬菜。水井离家有半里地。秋天的午后,交交蹲在黄昏里编筐:大筐、小筐、圆筐、方筐、椭圆筐都编。他编的小筐尤其精致,有一本书大小,用细匀的榆树条编,纹路整齐,缝隙精密,冬天挂在仓窑晾晒果干、蔬菜籽熵很适用。星期天,交交和他爸去了山里种地,黎明就走了,天黑了回来,几乎不和我们玩孩子的游戏,但极喜欢玩水。我一直惊悚蛤蟆,是源于和他一次玩水。也是从那一次开始,我见识了他身上的勇气和力量。

夏天,山里的孩子赤脚跑,太阳烤得热土烫脚。那天,我打完猪草,到河边,卷起裤腿就下河,在水里荡着两条腿,一只脚踩着河床软软的东西,感觉挺好玩,就又踩了几下,忽然,感觉软软地东西似乎在脚心里蠕动,使劲踩,以为是胶泥,后又伸了手下去抓。当我把抓在手心里那软软的东西拿出水面,突然见到偌大的蛤蟆四只脚冲我的眼睛乱动,惨白的肚皮鼓胀着。我惊恐万分,一声尖叫,把手里的蛤蟆胡乱地甩了出去,人跌进了水里,并尖利地哭了起来。他闻声,从远处游过来,问我,怎么啦?我捂着眼睛只是哭。他扬起手里的一只蛤蟆,笑得很大声,怕什么怕呀!我看见又是蛤蟆,脸色一定比那时更难看了。他慌了,丢了蛤蟆,把我拉到河滩上,嘴里嘟嚷:一只蛤蟆怕成这样!我哭得更厉害了,他一声不响地坐在我跟前,过了一会儿,又说:你憨不憨哪?它又不会咬人,又不会吃人,那不是河里的蛤蟆,河底一般不会有这么大的蛤蟆,那是土里的蛤蟆,到水里不会游了,让你抓起了,真不会咬人,是真的!我慢慢止住眼泪,还深陷于那恐惧中。

弟弟实在顽皮,一个冬天,就泡在冰滩上,溜冰玩。一天,一家人正在准备吃饭,大弟气喘吁吁地跑来,说小弟被卡在冰洞口,上上不来,下下不去,已经很长时间了。一家人顺着大弟的方向赶紧跑,大弟一面跟着跑一面哭,嘴里说,不是他的错,是他自己要那么玩。跑到半道,见弟弟手里提溜着冰鞋,耷拉着脑袋,跟在交交的背后。妈妈咳得更厉害了,姐姐数落弟弟,交交一面笑,一面说,没事了,头卡住了,把冰磕一磕就出来了,没事。妈妈攥着小弟的手,笑说,多亏交交,多解事,多省心,做事像个大人,你们什么时候也能像他。其实,一个村子里,交交是大人眼里最懂事的孩子了,孩子们也对他敬爱几分。只是,我们很模糊,交交,也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他艰难的家让他过早地懂得了辛勤和包容,乐善和报恩,成长的路上,他比我们走得要早要稳当。

升了初中,我离开了村子,和爸爸一起到城里上学。半年后,姐姐说交交读了一个学期就回家了,因为家里供不上他的口粮,他姐姐出嫁了,没人干活,他回去帮爸妈种地。不久,姐姐又说,他去煤矿下井挖煤去了。再后来,姐姐没有再提起他。

胖老麻

妈妈进门,手里端着簸箕,胖老麻揭起门帘,随着妈妈进门。妈妈走向窑底的炕头,把满满盛着黄澄澄小米的簸箕往炕沿上搁,胖老麻从后侧伸出一双胖乎乎的手,扶着簸箕的一端。许是用力过多,簸箕向一端倾斜,小米从簸箕角溢出一小撮,并溢进炕沿与铺着塑料布的缝隙。妈妈回头,斜胖老麻一眼:“一早就来了,家里不吃饭啊!”胖老麻立在一旁,没有说话,脸上微红。妈妈当没有她的存在,径直出了窑门,去做自己的事了。七月天,胖老麻不穿鞋,胖乎乎的身子踟蹰地跟在妈妈身后慢慢游动,走路像奶奶的老花猫一样无声无息。孩子们快回来了,妈妈的饭正待出锅,大锅里蒸了南瓜、洋芋、洋芋擦擦,小锅里熬了黑豆钱钱米汤,小盆里盛着炒好的酸菜,满院子飘着一阵一阵的饭味儿。

我和姐姐们回家,妈妈揭开大锅小锅,饭味儿从窑里直往院子里冒。我们争先恐后地拿了碗,盛满了往院子里走,蹲在柳树下的“石床”上(类似于凉亭里石桌)吃。胖老麻还在。胖老麻胖,但不长麻子,且不老,和我一般大,只有十一二岁,不读书,住在我家的脑畔上,跟我最腻。我回去盛饭,她跟着进窑;我出来,她跟着出来;我蹲着吃饭,她蹲在我的旁边,盯着我吃,盯着我的碗沿看,直看到我把碗底的最后一粒米扒拉到肚子里。我们早已习惯了她看着我们吃完每顿饭,几乎不会让着她吃,我们家的口粮也不允我们把自己的饭菜让一点给她。我姐有时一边笑,一边大声问:“胖老麻,你早上吃了?”

“吃了!”但胖老麻好像饿着半天肚子,稍显委屈地回答。

“又饿了?”

胖老麻不回答了,盯着我渐渐没去饭菜的碗沿,眼睛发亮,有五月杏子一般大;脸颊以及额头,像刚透出猩红的李子;肚子在短的对襟衫下撑着,不看脸,像个憨实的村妇。弟弟被奶奶娇惯,吃了饭,就把饭碗丢在“石床”上。妈妈要收拾刷碗,缺了一个碗,就在窑里喊,胖老麻就把弟弟的碗赶紧拿给妈妈,妈妈就把锅里剩的米汤盛一勺,递给她,胖老麻喜滋滋地一边喝,一边给妈妈舀水,拿勺。站在妈妈的锅台边,喝完米汤,把碗里的最细微的米粒都打扫得像洗过一样。吃过饭,我们都去了学校,胖老麻也离开了我们家。

我们放学后,她又下来,帮妈妈做些饭前饭后的事宜。等到我们吃饭,一如既往地跟在我的身后,不胜其烦地跟进跟出。饭后,我们姊妹不去学校了,她也跟着我。有时手里拿着自己的活计:比如编草帽带,比如衲鞋面子,比如补破袜子。一天中有一半的时间呆在我们家。尤其在我看小人书的时候,她倚在我的身后,我一页一页地看字,她不认得字,也盯着看,有时等不及了,小声说:翻啊!我回头看她一眼:我看字呢!等着!她做起手里的活了,我看她低头做活了,故意快速地翻过一页,她回头看见,急了,说:怎么你不读字了?我说:这页字少。她也不央求我,静静等着。她会衲鞋底子,会描画。手胖乎乎,黑乎乎的,夏天,手指缝积着污垢,冬天,手背上结厚厚的痂,指尖皴裂。

她没有铅笔,更没有钢笔圆珠笔,拿烧黑的柴禾头描鞋底子样儿。晚上,我们姊妹看书写字,胖老麻屁颠屁颠地充当我们几个的役使,为的是我能借给她铅笔或者圆珠笔描鞋底子。弟弟显摆自己背书的能耐,因为生字教过了,弟弟就会背诵那只有百十字的课文了,老师要弟弟领着全班孩子背诵。弟弟回家也显摆,在院子里充当老师,叫几个不读书的孩子立正稍息背操着双手,一起跟着他背诵让他们不知所云的课文,比弟弟大一半年龄的胖老麻也在其列。学得了零零散散课文,胖老麻拿回去给家人显摆,她妈到我们家来,说:“我们梅子回家嘟嘟嚷嚷地背什么课文,讲小故事,还蛮好听的。”

胖老麻爱吃,饭量大,力气也大。秋天来了,贫瘠的土地上收获最多的是洋芋。种在山里,刨出来易,背回家可不是易事。别看我们家姊妹几个,读读书还行,干活真是指望不上。妈妈那个急呀!胖老麻就自告奋勇地说:“我给你们家背!”她一次可以背四五十斤,洋芋疙瘩装在薄薄的蛇皮口袋内,硬得像石头,垫在脊背上像要往肉里嵌,要怎么痛苦有怎么痛苦。可胖老麻则不然,一口气走上一里地,把背着十来斤的我远远地甩在后面,一个午后可以跑上三趟。妈妈自然少不了用大大的玉米窝头把她的大肚皮填得满满的。她摸一摸厚厚的嘴唇,说:“婶婶,我明年再给你们家背洋芋!”

胖老麻到我们家串门,应该还有一个小心思在她的心里,就是可以见识到许多好吃的东西:奶奶的两个儿子在外地工作,时常有好吃的寄回来,她就是吃不到也能见识见识,饱一饱眼福,或者偶尔奶奶也送她一颗糖果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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