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1994年陕西散文创作会

2016-04-18 10:26史小溪
延安文学 2016年2期
关键词:陈忠实汉中散文

史小溪,陕西延安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散文集《澡雪》《纯朴的阳光》《泊旅》等多部。作品入选《中国散文通史·当代卷》《华夏20世纪散文精编》等近百种选本。荣获第六届“冰心散文奖”。

今年是陕西省作家协会成立60周年。陕西作协,是我在国内加入的第一个文学团体。不知不觉,竟在这队列行进三十几年了。三十几年来我曾参加作协大大小小许多会议,但给我印象中最深的,还是1994年10月在汉中召开的那次“陕西省散文创作会”。它也应该是陕西省屈指可数的一次散文创作会。

10月初接到省作协通知:汉中,10月8日—15日。我多少有点惊讶。过去,省作协抓小说多,几乎还从没专为散文创作召开过什么上规格的会议。这当然是令人振奋的。

早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陕西的散文就在全国颇受关注。柳青一系列描写新农村生活的感受和见闻的作品。魏钢焰的《船夫曲》《没出唇的歌》等散文,不但文采斐然,而且描述语言清晰、畅酣、生动。李若冰的《柴达木手记》《山·湖·草原》散文集,包括他的散文代表作《祁连雪纷纷》《察尔汗盐桥》,风格粗犷豪放,感情质朴实在,表现了西部艰难、悲壮的大开发和创业者的风采。在新时期的八十年代初,贾平凹、刘成章、李佩芝、和谷等人的大量散文已风格独标,贾平凹的《丑石》《一颗小桃树》《秦腔》《关中论》及散文集《月子》《商州三录》,刘成章的《转九曲》《安塞腰鼓》《陕北民歌》,李佩芝的《小屋》等鹊声四起,和谷的散文集《无忧树》获1976-1978年全国新时期散文奖……

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初,陕西还有毛锜、李沙铃、陈忠实、赵熙、李天芳、王蓬、刁永泉、高建群、萧重声、陈长吟、庞进、耿翔、柏峰、方英文、李汉荣等一大批作家也在写散文。可以说散文陕军气势一直很盛……只不过由于陕西小说在全国更盛,小说又总是最具有爆炸的威力,路遥、陈忠实、贾平凹等人的小说在全国不断爆炸,把陕西的散文创作几乎遮掩了。加上陕西省作协对散文创作上也“不作为”,不像有些省那样善于“炒作”,花样翻新,热闹非凡。其实,陕西散文在中国文坛上一直是享有实力的。

10月8日晨,我们乘一辆中巴从古城西安向汉中进发。这季节,已是霜降节气,这预示着我们散文创作最后的收获。在车上,我见到一行的文朋诗友:陈忠实、刘成章、京夫、王炎、李佩芝、冯积岐、朱鸿、方英文、鲁曦,《延河》杂志的副主编张艳茜、姚逸仙,《美文》杂志的常务副总编宋丛敏,《西安日报》的庞进,还有北京来的几位文学编辑。与会参加人员表上另有安康的张宣强,汉中的王蓬、刁永泉、张正国、李汉荣等。汉中是东道主,参加的人还有多位。

陈忠实在车上就给大家说了:这次散文创作会没有形式,要宽松、自由、心情舒畅;一路秦岭蜀道还要浏览、拜谒、观光景点,陶冶山水人文,以后为老陕写出有亮光的散文……陈忠实讲话少有花拳绣腿,总是很实在的。车上,又听说此次会本是想放在陕北开的,可是延安、榆林两地的文联都很漠然,而汉中的文联主席王蓬积极争取,最后就落定汉中了。作为陕北人,我只能叹息!因为我知道,汉中和延安文联主要领导最大的不同是,汉中的王蓬是一位真正从文的作家,他当然更懂得这次散文创作会的影响和意义。

我曾在汉江巴山一带工作生活13年,那里留给我许多美好的记忆。汉中被誉“天汉”,“小江南”,“江淮河汉”之汉江绕城而过。诗人陆游当年由川北归止汉中曾写诗句赞美:“地连秦雍川原壮,水下荆扬日夜流”。而古蜀栈道,有人把它与万里长城、大运河、秦直道放在一起作为我国古代几项伟大的创造媲美!现在故地新游,真是浮想联翩……

在诸葛亮伐魏病逝、“长星坠落”的五丈原下蔡家坡小餐,在“大散关”古战场凭吊,云气苍茫中,我们沿着盘山公路攀上秦岭山巅。“秦岭”碑碣前,登高俯瞰,大家志趣高远都很张扬。姚逸仙带头,年轻人都噢呵呵、大声地“噫吁唏,噫吁唏,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把李白的《蜀道难》名句喊叫了好几遍。但就我所知,李白的“蜀道难”并非这里,而是在广元之南剑门关,那更是危乎!千仞峭壁若刀削斧劈横绝逆折。就在这几句诗后边李白又写道:“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可见文人诗性一发就会忘乎所以常把些简单的常识弄错。

灯火依稀中我们擦凤州而过,凤州是古陈仓道和连云道交汇地。这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时小时大。20年前陕南的路况还很差,我们沿着古连云道在风雨黑夜缓慢前行。在柴岭关北,前面有车陷进泥坑堵塞了道路,我们全都下车和村里老乡一起铺垫绕行便道,耽误了好几个小时,直到深夜才赶到下榻地留坝张良庙宾馆。以至那里等得心焦的王蓬、刁永泉驱车来寻找我们。翌日上午我们拜谒了青山绿水环绕的“汉张良留侯祠”。张良是刘邦建立汉朝的主要谋士,汉朝建立后,张良就在这庙台子隐居了。晋代王康琚说“小隐隐于林野,大隐隐于市朝!”拜谒漫步,触景却情思不尽相同,但有一点趋于认同,这个张良功成身退,隐居林泉,修仙学道,明哲保身,太明智了。我们还参观了附近农家木耳养殖。庙台子处秦岭深处,大路边一棵粗大的桫椤树据说是南北的分界。林木葱郁,常年雨雾濛濛,盛产木耳。山村竹篱茅舍,房前屋后,到处置一排排一米余高带耳菌和肥墩墩木耳的木棍。

路过萧何月夜追韩信的寒溪,到了褒斜栈道“石门”遗址,大家小憩细观。石门是汉代劳动人民用“火焚水激”开掘的,是世界上最早开凿的穿山隧道,通长16.4米,古代可并行两辆马车。石门内外岩壁,留有两千多年来名人学士大量碑碣和摩崖石刻,包括最负盛名的“汉魏十三品”,东汉时的《石门颂》,及三国曹操亲笔的“衮雪”二字等,素受国内外学者推崇。可惜在1970年代修建水库时,遗址已被淹没深水中,当时仅抢救一小部分。大家一番唏嘘感叹。

下午到了会议地点:汉中南郊的政府招待所。后面的两天进行了散文创作座谈。由陈忠实、刘成章主持。陈忠实一再强调,自由自在,畅所欲言。只有一个主题,陕西的散文如何突破、超越,开创一个繁荣的局面。记得他还幽默地强调了一点,说:“我告诉大家,参加咱们这次会议的散文家中还有一个女警察,在全国女武警擒拿格斗比武中获得第三名。我劝大家不要轻率造次,惹出麻烦了我可不管”……一句话逗得大家哈哈大笑。他说的是咸阳来的鲁曦,是在青藏高原长大的,长得高高大大,散文写得也很有生气。

那次会上,与会者发言热烈、踊跃,谈到了五六十年代中国散文的局限和时代悲剧;散文的嬗变、回归、交融、发展,及八九十年代之交的商潮物欲对散文的威逼;散文由极左年代套在身上的“官本位”观,到沉渣四起的“商本位”观。大家对当时舆论界的文学艺术“贴近市场”,例如散文界的粗俗无聊的“快餐散文”;斑驳的“商品包装散文”;琐碎轻浮的“小女人散文”;萎靡骄奢的“新贵族散文”;饱食终日逗蝈蝈、打麻将的“闲适散文”……颇为质疑。

大家“各吹各的号”,观点也不尽相同。我翻阅了一下当年会上的日记,可略见当时的动态:

刘成章强调了散文的审美价值,散文的形象性、艺术性。称自己追求诗意的土,有灵光的土,开万花长万草的土。“我总让自己的散文向信天游靠拢,是黄土诗魂的风味散文”。他认为艺术的精湛、追求、打磨,是散文创作起码的条件,也是重要的因素。只有这样,散文在这世界上才有了生存的一方角落。

刁永泉赞同散文的精致、凝练。他说:“散文不能向平庸和世俗靠拢。散文作家应自觉抵制当前散文的粗制滥造。”陕南山水涵养的刁永泉,散文本来就极富灵气,不单费心谋局设篇,甚至遣词造句都非常讲究极有诗性。

朱鸿已由他初期的故乡篇什、大学“西楼红叶”,开始秦地文化生活的反思。他传替了自己散文创作的现实批判意识。每次会议,朱鸿都喜欢事先写好短稿,照着宣读一遍,很精悍,也很严谨。但显得不自然,较拘束。朱鸿说:“散文旨在表达自我的感情、思想、学识和气质,从而造成阅读的美感”。这大致也可以看出他的追求了。

李佩芝的散文真挚、细腻、委婉,多表达自己对日常生活的感悟。她在会上说:“我的散文:是我的那个世界。有人说我‘个人情调了。我承认,我的文章真是我呢。不怕人家说小家子气,本来就出生于平民百姓的小院里;不怕人家说柔意缠绵,本来就是一位小女人,没有大丈夫气。真的我就是我,还不够么。”

我第一天没发言,深夜还在思考准备,以至同舍的汪炎兄取笑我:那么用功啊,小溪要发表黄河演讲了。我后来会上谈及三点:1、散文是艺术的,是洋溢诗意的,它是感性、智性和诗意的完美融合。要坚守散文的艺术纯洁性。2、我的散文之根在陕北这块土地上,我只有从这里才能获取她的丰厚鲜活气息和独具的精神特质;地域散文要摈弃那种一味的民俗风情展览,它自有它的文化审美的包容性、开放性和人文价值取向。除了它“各地皆无唯我独有”的地域色彩外,还要有它跨越地域向外界说话的寓意价值;3、散文家不单要追求“独立人格”,而且人格要独立得高贵、尊严。始终恪守纯粹的文学精神,坚守文学的信仰与理想高地。中国散文要有“思想者”!

陈忠实在那次会上作了很深刻的总结:比如他曾谈到巴金和鲁迅的小说、散文。他说巴金的作品更多是生活的体验,只要深入生活,我们一般人都能获得这种丰厚体验;而鲁迅则不然了,他的作品是一种生存意识和生命的体验,这是高层次、高品位、高境界的升华,不是一般人都能达到的,写出来的。还有,他那天下午听了几位散文家对散文的坚守,哈哈大笑,又调侃又认真地说:“原来我们陕西散文界还有如此这么一群圣徒。可见文学在我们眼里依然神圣”,只不过,他鼓励大家更自由些,更开阔、洒脱地谈。后来陈忠实在其他地方又讲这话,被记者报导出来了。其实陈忠实的“文学依然神圣”这句名言最早就是在汉中的这次散文创作会上说的。

就我自己,很感激陈忠实在这次会上对我的鼓励。过去我们虽曾多次谋面,但深入交谈不多。这次,我们便有了很多机会,天南地北地聊,他爱听陕北信天游,爱听陕北民歌中的酸曲,他说信天游才最有资格获诺贝尔大奖。还有几位作家也曾在陕北下过几年乡。到了傍晚,我们一群就泡在一起唱信天游。忠实说他有一晚上偶然看了我《散文选刊》上的头条散文《黄河万古奔流》,当时感到很震撼,原来还有这样写散文的。他鼓励我好好深挖陕北这块宝地,继续写出一些大气、大手笔的散文来……以后几年,我时不时收到外省(市)一些报刊向我约散文、随笔稿件,都附信说陈忠实推荐的,这使我诚惶诚恐,也很感激。1999年1月2日,他在给我的复信中写到:“你近年对西部边地的研究和叙写很有独到之处,我还没见过边山边水写散文的人有此殊荣。我第一次读你的散文留下深刻印象的便是你写黄河那一组……所以外地和本省的一些报刊媒体要我推荐散文作家时,我就自然推荐到你了。”

岁月匆匆,不知不觉那次散文会竟20年过去了。今天回味,那次会还真有点“原动力”的启动呢!不妨粗略打点:

从那次散文创作会至今,人民文学、作家、百花、北京十月、上海文艺、人民教育、花城等许多出版社的重要选本,比如《中华散文百年精华》《百年美文》《华夏20世纪散文精编》《现当代散文诵读精华》《中国新文学大系》《当代艺术散文精粹》等都选载有陕西散文家的力作名篇,如《秦腔》《弈人》《扛椽树》《安塞腰鼓》《陕北八月天》《黄河万古奔流》《辋川尚静》《游子吟》等。

刘成章的散文集《羊想云彩》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贾平凹的《平凹长篇散文精选》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还有诸多散文集、散文获冰心奖、老舍奖……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2013年国家推出的21世纪“重点工程图书”《中国散文通史》这部历时十年编撰、凝结几代学者心血的、也是迄今为止最为深入全面而描述中国散文演变的12卷学术著作中,柳青、魏钢焰、李若冰、贾平凹、刘成章、和谷、朱鸿、史小溪、李佩芝八人在《当代卷》“抒情散文专节论述”,贾平凹、史小溪在当代卷总序中被特别点评……比之全国十个省(市)当代散文家在该书未被提及,陕西省堪称独秀几枝中的一枝。

当然,这里没什么炫耀,比之京、沪,比之《魏晋南北朝卷》《宋金元卷》《清代卷》《近代卷》中异省入选的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我们秦人就黯然失色、颇为尴尬。

在纪念陕西省作协成立60周年华诞的时候,我难忘当年作协高瞻远瞩,在汉中召开过的这次富有开拓进取的散文创作会。我们陕西散文界同仁,当不懈努力,不断选择、突破、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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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资料
陈忠实与我的家事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