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守时光待流年

张丽娜

他很难过，原因之一是他多年来一直非常敬重科比，经常在自己的比赛结束后匆匆回家，就为了看上一会儿湖人第四节的比赛。还有一部分原因在于两人同样年纪，都处在和自己的身体作斗争的阶段。当天晚些时候，当他躺在萨克拉门托凯悦酒店的按摩床上时，也不禁思考起了自己的未来。陪在他身边的是球队的按摩师凯西·斯潘格勒，大部分时候他都专门为德克服务。要知道，凯西的按摩是他保持比赛状态的一个关键方式，而这已经是他的第18个赛季了。

平时，诺维茨基不是一个喜欢自省的人。十年前，在多年导师霍尔格的督促下，他开始试着写日记，但有几周落下没写，然后每天就像被强迫必须补上一样，他觉得这变成了一种负担，所以后来就干脆不写了。同样的，他也不喜欢炫耀。所以当他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夺冠的时候，他从颁奖台上逃回了更衣室，把脸埋在球衣里，泪水让他有些尴尬。当NBA的公关总监蒂姆·弗兰克追着他到了更衣室，对他说这是一个未来值得回忆的时刻，如果他不在场，场面会非常奇怪，并恳求他回到场内时，他才愿意回去领取他的总决赛MVP奖杯。

诺维茨基没有兴趣搞巡回告别之旅。“我不希望人们到处跟我击掌或举办什么隆重的仪式。”他说，“德里克·基特，或者更近的马里亚诺·里维拉（二人均为纽约洋基队的传奇巨星），他们每去一座球场，都会得到一些礼物，你知道的，比如密尔沃基香肠。”他摇了摇头，抬起手肘接着说，“我绝不会这么做。我不会说‘这是我的最后一年这样的话。当我要离开的时候，我自然会离开。”

幸运的是，这个日子还没到来。德克同时代的球员，如39岁的加内特，在森林狼相当于一个助理教练，38岁的皮尔斯，在洛杉矶已经被遗忘了，39岁的邓肯和38岁的吉诺比利也早已不是球队的主要核心。但德克不同，他仍是达拉斯的头号得分手，场均还能贡献18.3分和6.6个篮板，带着一支不被看好的球队坚挺在季后赛的行列。在许多方面，他还是过去那个德克。他仍然能投三分，招牌式的金鸡独立依旧那么不优雅，但就是无法阻挡。

事实上，诺维茨基长久以来一直都很出色，以至于大家都把这当成了理所当然。越老越醇的他，罚球的时候，还是摆着他那熟悉的内八字，嘴里哼着Counting Crows的歌。没人愿意在范特西游戏里面挑选他，因为总觉得他到了数据缩水的一年。在防守中，他看起来又滑稽又僵硬。但是想想他都做到过什么吧。联盟第一个欧洲出产的MVP，在四年之后带队夺冠，并当选总决赛MVP。他是投射型四号位的标杆，曾两次降薪帮助球队，他还是这个时代最伟大的得分手之一，目前位列历史总得分榜第六位——总得分已突破29000分大关。

然而，到了他要离开的一天，他根本不会提前通知大家——可能只会发一条推特，或者是在电视机的底部打一条滚动字幕——所以，在他慢慢老去却风华依旧的现在，无疑是赞美并欣赏他非凡天赋和强大人格魅力的最佳时机。

“表里不一”的怪人

当诺维茨基在1998年以9号秀的身份进入联盟时，他身上的关键词是“高期待，可笑的发型以及不可避免的比较”。“我总是戏弄他。”前小牛前锋加里·特伦特说道，他曾在诺维茨基新秀赛季给予过指导，“我对他说，拉里·伯德已经离开了，我们需要下一个金发的家伙来拯救联盟。加油吧，哥们，不可能所有人都是你兄弟。”

特伦特也不完全是在开玩笑。那个时候，联盟陷入停摆危机，又恰巧遭遇了乔丹的第二次退役。比赛得分很低，单打猖狂。诺维茨基的到来的确带来了潜在的生机，不仅因为文化不同——当时联盟中只有38名国际球员，现在超过100名——而且那个时代的七尺大个都是相当笨拙的。老尼尔森对年轻的德国人充满期待，但当时只有20岁的诺维茨基并不是救世主，至少第一年不是。

德克的平民生活方式令人吃惊。作为一个从巴伐利亚州以教堂闻名的小城来的纯朴的孩子，他根本不知道如何使用ATM机，对美国的大城市更是一无所知。小牛管理层甚至必须派一名工作人员帮他支付各种账单。队友们也都发现了这个德国孩子是多么奇怪而有趣。与其他一夜之间成为百万富翁的人不一样，他没有买奔驰，只是租了一辆中型雪佛兰作为交通工具。在赛季的最后两周，被德州的春天热得汗流浃背的他才明白如何开冷气。他曾冒失地跟特伦特说，花生酱和果冻不应出现在同一个三明治中。“这里是美国。”特伦特回答他，“我们就喜欢把这两样放在一起吃。”

诺维茨基还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他对未来不太确定。在某一天的飞机上，特伦特第一次从这个新秀口中听到这些话。“我从不是世界上最自信的人。”诺维茨基说道，“当我第一次来到这里时，我很害羞，我无法与他人好好沟通，我不知道自己能否成功。你看看其他的年轻人，他们来到NBA的第一天就觉得自己属于这个联盟，但我不是这样。”

如果现在跟他的队友们说这件事，他们肯定笑疯了。害羞？缺乏自信？这不是他们认识的德克。当然，很多球员来到达拉斯之前是这么认为的。“在我来到这里之前，我认为他是一个安静的外国球员，努力工作，话不太多。”帕森斯说。

但真实的德克不是这样的。在国王的主场睡眠列车球馆，德国人在做完按摩之后，开始了投篮训练。之后他向德文·哈里斯发起三分球挑战。规则是这样的：五个点，一点五个球。在最后那个底角以及左边45度角，两人都打成平手。

“我喜欢与压力同行。”德克用狂热的声音大喊着。出手投篮，空心。“节奏！有了！”他继续咆哮。然后哈里斯起身，准备投篮。

帕楚里亚站在篮下，不停地给德克捡球。“来吧，扎扎。”德克咧着嘴大笑，并调侃着道，“我们都来自欧洲，就应该是一伙儿的。”然后，他又注意到在一边盯着手机的新秀贾斯汀·安德森，后者并没看他投篮，他就发牢骚喊道：“嘿，那个菜鸟，你要看我投篮。”

终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德克身上，然后，他投丢了。哈里斯得分，游戏结束。德克挥着自己的手，完全没考虑输赢这件事。在回酒店的大巴车上，他看到巴里亚正在接受采访，他并没有打断，而是用手指指着巴里亚的耳朵。“别把我的秘密都告诉他。”德克喊道。

正如你看到的，德克一点也不害羞。事实上，如果你跟他成为好友，他就不会再叫你的名字，而是给你起各种各样的绰号，比如“驴子”或者“汉堡”——这也是特伦特教他的，他告诉德克，自己用起外号这招击败过很多低位防守者。或者，如果他真的喜欢你，他会叫你“白痴”。比如，“你敢相信这个白痴吗？”

如果你们之间的熟悉程度再近一层，他会入侵你的私人空间，巴里亚就曾受到“破害”。当然还有一些跟他关系更好的密友，比如前小牛球员卡迪纳尔。去年小牛做客印第安那，德克和一些球队工作人员去卡迪纳尔的家里拜访。后者现在在普度大学工作，因为他需要做一个演讲，所以德克就和他的妻子还有孩子们一起度过了美好的时光。那天晚些时候，卡迪纳尔收到一张照片，照片中德克拿着一套西装站在他家衣柜旁，咧着嘴大笑，旁边写着，“我不记得我曾经穿过这件。”

德克的多种武器

无论是作为组织者，还是作为一个得分手，只要诺维茨基出现在场上，就能改变对方的防守。但很奇怪的一点是，有时候你在球场上根本看不到他，他的存在感极低。他每次向前场发动进攻的时候就像是一台生锈的机器。篮板球有时会从他手中滑出。他的防守换位简直就是灾难。其实，德克看起来一直都不怎么敏捷。“当我第一次来到小牛，看到德克的移动时，就像被噎住了一样。”小牛2011年冠军成员泰森·钱德勒说道，“我觉得我们没戏了。”终于，他忍不住去问球队的首席训练师凯西·史密斯：“德克到底怎么了？他膝盖受伤了吗？”凯西回答道：“不，他就是这个样子的。”

谈到这个，斯塔德迈尔可能最有发言权。早在2007年，他这么形容与诺维茨基的较量：“你无法预测他的投篮，因为他的动作实在太奇怪了。”也许跟生理结构有关，德克的左脚比右脚小半号，即便是他的最大武器跳投，看起来也一样别扭，膝盖弯曲得夸张，手肘和一条腿抬得很高，出手点高得难以置信。

但这确实是他的致使武器。之后，科比学他，詹姆斯和杜兰特也学他。“这真是太棒了，甚至让人觉得羞愧，竟然有这么多家伙尊重这种投篮方式。”德克说，“但老实说，如果你能保持平衡，这种投篮方式并没有多难。”

这也是霍尔格的目标——打造一个高大的神射手。他坚持让德克拿到高中毕业证，因为比赛绝不仅仅只是比赛。他同德克一起下棋，并要求他掌握一些乐器。在德克学会了吉他和钢琴后，他也变得更出色了，并意识到自己可以更上一层楼。之后，他又开始学习萨克斯——直到2001年，被马刺后卫特里·波特在一场季后赛中打掉了门牙，才不得不停止。同时，德克每年都会去读霍尔格要求他读的那些书。有些书，比如像杰克·伦敦的小说，很容易消化。但有一些，比如数学发展史，就很枯燥乏味。有一次，德克读到前苏联小说家艾特玛托夫写的《查密莉雅》，不经意间，他发现自己被感动了。

看起来，霍尔格既是个天才，也有点疯狂，甚至德克也不知道哪个才是真正的他。德克只知道他的这些训练方法真的管用。直到现在，每当他有糟糕的投篮表现，他都会回想霍尔格教给他的种种法则：投篮前深呼吸以保持稳定，从脚后跟开始做动作，避免脚趾先动，前两根手指摆成V字型，来确定球的运行方向。

即使已经是第18个赛季，德克还是强迫自己这么做。他与新秀和板凳球员一样坐早班车去球馆，这样可以在赛前多做30分钟的日常投篮练习。而在主场的时候，他会加练30分钟，晚上还要在小牛的训练中心做额外的投篮练习。仔细观察，你会发现他甚至还会在赛前介绍球员的时候抽空投几个篮——三次45度跳投，一次罚球，还有一个较远位置的金鸡独立——否则他可能会在奏国歌的这10分钟间隙失去自己的投篮手感。

美好或痛苦的记忆

多年来，诺维茨基早已习惯了自己身边帮手不足的局面。特别是最近五年，他身边有太多打一年就走的队友。每当卡莱尔被问到比较诺维茨基和伯德的问题时，他都会不厌其烦地指出这一点：两人的区别就是伯德整个生涯都和四五个名人堂级别的队友一起打球，德克身边曾经有过两个这样的人，但总的来说，18年来，他基本都是一个人扛着球队。

严格来说，应该是16年。菜鸟赛季简直就是个灾难，第二年好一点，但那仍是迈克尔·芬利的球队。第三个赛季是德克真正绽放的一个赛季，他获得了信心，并意识到，队中那个矮小的加拿大控卫才是他的灵魂伴侣。德克深情地回忆起与纳什并肩作战的岁月。行云流水的进攻，季后赛常客，在纳什公寓举行的室内运动会，平安夜与霍尔格还有朋友们聚在酒吧里一起开“圆桌会议”，然后一起喝伏特加和啤酒。从2001年起担任小牛的装备经理，也是德克和纳什好友的埃尔·惠特利是这么说的：“在我们队里，有一杯伏特加，还有一杯啤酒。”

时间改变了一切。现在，诺维茨基从不在赛季中间喝酒。有趣的是，他其实并不喜欢啤酒，但他说作为德国人，他不能不喝啤酒。而当他参加聚会时，他会选择红酒，因为红酒的热量更低一些。此外，诺维茨基从27岁开始就不再吃糖了。上个感恩节，他吃了一点甜点，他说那是他一整年惟一的一次：南瓜饼、水果甜点和舍弃多年的纸杯蛋糕。他还清楚地记得那天的情景并抱怨着说道：“第二天我就觉得那些甜点长在了我的脚踝里。我长过骨刺，每当我脚踝发炎，我都能立刻感觉到。”

道理很简单。体重越轻，诺维茨基的膝盖负担就越小。所以，大多数职业运动员到了这个年纪，都不可避免地需要减重。

去年春天，诺维茨基和他的妻子杰西卡有了第二个孩子，一个叫马克斯的男孩。而他们的大女儿马莱卡，已经两岁半了。很多个晚上，诺维茨基都是自己一个人睡觉，因为休息时间对他来说太宝贵了。在夏天的时候，他也不像以前那样放松了。去年五月，在季后赛被火箭淘汰后，他在训练馆里整整待了三天。八年来一直担任美国国家队训练师的凯西，一直用一个电子平衡板来检测他的身体控制力，而他是凯西检测过的所有运动员中得分最高的。

大家都相信诺维茨基至少还要履行完他目前的合同——还有一年，870万，这是他为了球队引援降薪的结果。他要一直打到身体支撑不住了，或者是对篮球失去兴趣了，否则他不会退役。诺维茨基从来不是一个速度敏捷、弹跳出色的人，但从另一个角度说，这可能也帮助了他。凯西说，“他减速和改变方向的能力跟那些爆发力出色的人不同。”听到这句话后，德国人大喊，“这是侮辱。”

然而，在诺维茨基心中，没什么痛苦的事情能跟2007年相比。前一年他们在总决赛中2比0领先，最后却被热火连扳四局。之后，他们创造了67胜的常规赛战绩，成为西部头号种子，却被恩师老尼尔森的勇士斩落马下。在大势已去后，诺维茨基径直走向客队更衣室，抓起重达60磅的垃圾桶，狠狠地砸在了地上，把走廊墙上的石膏纸板撕掉了足足10尺。多年以后，在勇士队的要求下，他买了一块树脂玻璃，把那个裂痕补上了。

痛苦中的痛苦是赢得了常规赛MVP的他，必须要在大家面前做一次演讲。那一天在美航中心，他看起来非常痛苦，从他的一字一句中，你都能感受到他的心碎和崩溃。那是历史上MVP演讲中最不快乐的一次。

接下来的几年是艰难的，球队一次又一次在季后赛提前出局。在2009年季后赛期间，德克当时的未婚妻克里斯托·泰勒因被指挥盗窃罪在家中被捕。对于这段感情，以及自己对于泰勒的错误判断，他一直避而不谈。“他不愿意分析这件事。”塞巴斯蒂安·德恩哈特说道，他是德克个人传记电影《完美的投篮》的导演，“因为他觉得过去无法改变。”

“这部电影会勾起许多回忆，但我对任何决定都不感到后悔。”德克说道，“你必须经历一些事情，无论是场上还是场下，然后你会从错误中学习。我不确定我能改变什么，我总是想着学习和提高，我把自己当作一个学生，谦虚地去接受一切。”

从一而终的坚守

曾经有一段时间，德克想过离开达拉斯，那是2010年7月，他的合同到期了。他和霍尔格同库班在家中见面，最终决定降薪。诺维茨基不知道自己该期待什么，然后库班眼含热泪与他谈心。“那是一次充满感情的谈话。”他回忆道，“库班对我说，‘这里的一切是我们一起建立起来的，我需要你。他打动了我，多年来我们一直在一起。”

后来双方签订了一份四年价值8000万的合同，但为了帮助球队运作，德克主动降薪至1600万。“当然，我没想到合同生效的第一年，我们就夺冠了。”他说，“夺冠之后，我再也不需要去任何别的地方追求总冠军戒指了。我可以在这里结束自己的职业生涯。”

随着时间的流逝，2011年的冠军看起来非常不可思议。当时小牛的阵容，用老尼尔森的话说“看起来就像错位组装的玩笑”。总决赛中，小牛第一场和第三场输给了热火，然后他们在主场连拿两胜。第六场比赛中，小牛半场仅领先两分，德克表现挣扎，半场仅12投1中，显然他的杂念太多了。中场休息进入更衣室后，卡迪纳尔过来跟他击掌。“嘿，你让他们吃瘪了！”德克不知所措，“你吃错药了？”卡迪纳尔还是那么兴奋，继续鼓励他，“你已经把该投丢的球都投完了。”

直到今天，卡迪纳尔依然觉得那是他为小牛夺冠所做的最大贡献。面对秃顶的好友的鼓励，德克无可奈何。“他就像头驴子。”德克笑着说，“尽管球队领先，我当时还是有一点失落。我低着头，不停思考自己到底是怎么了。但是有卡迪纳尔，就是这个古怪的人，他鼓励了我。”在下半场，德克拿到18分，小牛如愿夺冠。

如今，德克一家生活在达拉斯的普雷斯顿山谷社区。他喜欢在周五晚上，全家人一起坐在沙发上——马克斯在旁边打盹儿——看NBA。“我太爱看库里了。”他说，“当手感火热的时候，他就是上帝，我会情不自禁地大喊，‘投啊，投啊！”

这么多年来，他依然是篮球这项运动的忠实球迷。多年的好友纳什曾鼓励他去发掘一些比赛之外的兴趣。“他会试一试，假装感兴趣，但从来都坚持不了多久。”纳什说道，“他知道自己最爱的是什么并为之坚守，从未偏离，我很尊重他这一点。有些人总是在变，但德克一直遵从着自己的内心。”

很难想像，库班57岁了，他经营了小牛16年。他与德克一同成长，在某些方面，他非常珍爱这层关系。当被问到从德克身上学到了什么的时候，他说道：“我认为最重要的是他教会了我努力与自我约束，这两样可以使人变得伟大。”

对于诺维茨基，库班觉得自己有一种责任：“我们做的很多正确的事情，都是因为德克。我们也犯过错，我们本可以留住纳什，但我听取了错误的建议。我们也失去或错失了一些非常适合球队的人，只是为了留住德克。如今，我们尊敬他多年来为球队所做的一切，并竭尽所能地去做一切对他好的事情。对德克来说，没有什么比无法比赛更糟糕的了。”

从达拉斯开始，在这里结束，没有比这更圆满的结局了。但即使他离开了NBA，他也不会离开篮球。他爱这项运动，就这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