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我们的精神地理

2016-04-18 08:04沈苇
伊犁河 2016年2期
关键词:新疆文学精神

沈苇

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米德莱·凯伯等三位法国修女在去向西部中国的漫漫长旅中,拉着一辆平板车,五次穿越河西走廊,到达哈密、吐鲁番。她们见过发疯的骆驼、痴呆的郡王、被遗忘的村落……在后来出版的《戈壁沙漠》一书中,她们将新疆比作一只耳朵,倾听着来自中国内地的消息。她们写道:这只耳朵同时“倾身向西,满怀兴味,对每一则消息都机敏灵通,无论这些消息来自印度、伊朗高地或是欧洲”。

在今天,新疆仍是一只倾听的耳朵,继续倾听着来自近与远、东与西的消息。但是时代不同了,世界突然变小了。据说我们已进入“全球化”时代,地球已是一个村了。这个时代的耳朵,像孤耸的天线,能够有幸倾听到更多的丰富的声音,也倾听了太多的嘈杂和喧嚣,太多的狂欢和忧虑,我们的耳膜有些疼,我们的视野模糊了。

现代交通、网络媒介等,取消了人们空间上的距离感,世界变小了,但并不意味着人心近了,并不意味着隔阂与偏见一夜之间消失了。心理的“隔”往往比地理的“远”更加冷漠、可怕。从前,新疆是马可·波罗等人笔下的域外趣谈,是天方夜谭的西域版本。今天,傲慢的文化霸权主义和无知的文化中心论者,仍在疑虑重重地眺望新疆,仍在隔岸观火、雾里看花,仍不能、也不会给予新疆文化一个准确、恰当的定位。新疆文化是远方的“他者文化”,在本质上仍是孤独的、偏远的、遮蔽的,是有待认识和挖掘的。

这样,面对新疆,面对地球上这个唯一的四大文明融会区,面对多民族共存的现实和丰盛多元的“活文化”,平等与理解、尊重与包容就显得尤为重要,“修女三人组合”式的不带偏见的观察和表达就显得弥足珍贵。在新疆,人与人可以互为镜子和参照,民族与民族在差异性中呈现色泽和个性,文化与文化也能相互欣赏和映照……在新疆,我们需要倾听自己,倾听远方,需要一种更加综合的人文眼光、更加宽广的人文胸怀。一种从“本己”到“他者”的目光,一种充满了亲历、体谅和思考的目光,正是人类学的邀请,也是文学写作的目标。所以我们的写作,需要突破太多的“人为边界”,地方与地方、民族与民族、人与人之间的边界。写作者仅仅体验自我是不够的,还要体验他人;仅仅体验同族的情感是不够的,还要体验异族之心。

作为丝绸之路上的伟大驿站,新疆在历史上是东方和西方进入对方的“桥梁”和“跳板”,这种进入的结果是文化的接触、碰撞与融合。这是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文明的拥抱。正如《福乐智慧》里描写的那样:“如果契丹人(中国人)的旗帜倒了,谁为我们运来梦想和远方?”从长安到地中海,丝绸之路一直是点和线的关系,只有到了亚洲腹地的新疆,它才变成了一个面——一个徐徐展开的伟大的面。(最新的说法:丝绸之路的起源地应该在我的老家、“丝绸之府”的浙江湖州,湖州的钱山漾遗址发现了世界上最古老的家蚕丝织品,已有4700多年历史,两件丝绸残片去年出现在意大利米兰世博会上,十分轰动。湖州城里还有一座“骆驼桥”,向西则是“黄沙路”。这些信息说明了水乡湖州与古丝绸之路的密切关联。长安是丝绸之路的起始地,湖州则是起源地。从“丝绸之府”的江南到丝绸之路上的西域,或许是我个人的宿命)除了政治上与中原汉地的密切依存关系,新疆在文化上一直保持了“向西开放”的姿态,它是一块巨大的海绵,能吸纳和融入的东西比我们想象的要多得多。

我们所说的“新疆”,既是纠结复杂的现实层面上的,也是自然、历史、文化、文明等层面上的。新疆消失的部分同样令人迷恋,能有效点燃我们的历史想象,就像对异域传统的渴望和眷恋,几乎是我的相思病。20多年来,我一直在寻找对新疆的表达,一种立体的、多角度的表达,于是有了《新疆诗章》《新疆词典》《新疆盛宴》等作品。文学要为我们热爱的土地去蔽、复魅,还原新疆的真实和真相。作为一位移民作家,此刻我更愿意成为一个“他乡的本土主义者”。关于新疆,我曾有过几个表述,如“一席自然的、风情的、文明的盛宴”,“美的自治区”,“以天山为书脊打开的一册经典”,“启示录式的背景”,“大地的原典和心经”……我一直在修正自己的表达,这与认知的变化和深入有关。

汉字的象形蛮有意思,我总觉得“畺”和“疆”是为新疆专造的:三山两盆,持弓守土。简单来说,新疆就是“西”——西域、西极、西陲、西部、西疆。对于中国古人来说,“西”是天边的事情、远方的事情。而对于有佛教信仰的人,“西”是西方极乐世界,是天上的事情。这个“西”是垂直性的,上天入地的。《易经》上说:西从金、从泽,金生水,水生木,木生土……这个“土”就是我们珍贵的疆土。《易经》上还说,西从秋、从羊、从口,分别指的是西部的肃杀性、游牧与漂泊、以及歌咏般的感性色彩。下面是我的一首短诗《疆》:

1.

住在弓上

住在土里

住在高山和盆地

大隐隐于疆

2.

持弓守土者

身旁的

丢盔卸甲者

天边的

3.

弓上的月光

土里的流亡

三山两盆的雪和沙

斯人嘘叹

恰在咫尺天涯

在我眼里,新疆不是一个地域概念,而是一种精神向度。我们知道有自然地理、人文地理一说,那么,精神地理呢?我们拥有什么样的精神地理?写作者需要什么样的精神地理?我理解的“精神地理”,既是一种地理气象,更是人的一种精神状态,是人和地理融合后的一种气质与个性。精神地理无疑与地方性、地域性等概念有关,也与现代性、当代性有关。精神地理由地域的人来呈现,也由每一个写作者来创造。黄金时代和白银时代创造了俄罗斯的精神地理,“爆炸文学”创造了拉丁美洲的精神地理,东欧文学创造了“第二个欧洲”的精神地理……换言之,精神地理就是一种与地域有关并超越地域的文学精神。

在我眼里,新疆是一部地理、历史、人文、风情的包罗万象的百科全书,一部散佚在沙漠、戈壁、绿洲、草原、群山中的真正的大书。而我理解的“亚洲腹地的精神地理”,是一种“正午精神”、“正午气质”,也就是加缪所说的“正午的思想”——“地中海精神”。“正午”是新疆的一个关键词,一个拱顶。新疆位于古地中海(特提斯海)的边缘,后来因为大陆架板块移动和喜马拉雅造山运动,地中海逐渐退化、萎缩成现在的样子。因为新疆文化“向西开放”的特征,常使我们在新疆的过去时和现在时中,感受到浓郁的印度味道,阿拉伯—波斯味道,乃至希腊—罗马味道……在新疆,在消失的特提斯海边,西与东、近与远、过去与未来,都融汇成一个整体,一种正午的此在。我想起加缪对虚无的反抗,他说:“如果说,古希腊人制造了绝望与悲剧的概念,那总是通过美制造的……这是最崇高的悲剧,而不是像现代精神那样,从丑恶与平庸出发制造绝望。”(《置身于苦难与阳光之间》)“亚洲腹地的精神地理”也好,“当代西域精神”也罢,如果存在,就是一种反抗虚无和死亡的精神。这是我通过持续的“新疆主题”写作想要表达的。

我较近出版的一本书是《新疆词典》增订版,用111个词条构建我理解的“新疆”,采用了散文、随笔、札记、童话、日记、书信、传记、剧本、小小说、散文诗、田野调查、微叙事、民间故事等十多种文体。这本书出版时没有《前言》《后记》,最近我用诗的方式补写了:

前言:

“世界的存在是为了成就一本书”

她愿意成为我的一本书吗?

因为她已是大地的原典和心经

后记:

我找到爱她的111个理由

同时得到166万平方公里的忧伤

在新疆生活,我曾有一个梦想,希望成为西域三十六国随便哪个小国的一名诗人。在数千人甚至只有几百人的绿洲上,母亲们将我的诗谱成摇篮曲,情人们用我的佳句谈情说爱;我的诗要给垂死者带来安宁,还要为亡灵们弹奏;我要走村串户朗诵诗歌,在闲暇季节到旷野去给全体国民上诗歌课。当然,我还要用诗歌去影响和感化国王,使他的统治变得仁慈、宽容而有人性。如果能做这样一名诗人,我认为是幸福的。但此刻,我更愿面对置身其中的现实:地域,时代,边缘处境,对潮流的旁观,个人命运与他人命运的切身性和同一性,等等。文学是什么?文学是一种力量,因为文学改善我们内心,进而改善语言的现实处境,是抵御种种野蛮裹挟,免于心灵碎片化、齑粉化的一种力量。在说出足够的“不”之后,我们需要更加有力地说出“是”。不必说生活如此美好,或者何等糟糕,我只想说:经过诗和文学打量、审视的人生,值得我们一过。

“拙见”是一个很好的交流思想与观点的平台。我理解的“拙见”是“谦逊的洞见”,我理解的“梦开始的地方”,是出发,和再次出发,换言之,是对新疆的祈祷和祝福。今天,在我们热爱的这片土地上,对话、交流、和解、共存……已变得多么重要。尊重地域传统和文化多样性,同时做一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现代人”。让我们在亚洲腹地拥有真正文明的拥抱!让我们倾听新疆,倾听世界!

(2016年1月9日在“拙见论坛”新疆站的演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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