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构与真实之间
——福楼拜小说中的1848年革命

2016-04-17 02:26彭俞霞
法国研究 2016年2期
关键词:福楼拜革命小说

彭俞霞



虚构与真实之间
——福楼拜小说中的1848年革命

彭俞霞

【摘要】本文重点分析了福楼拜小说《情感教育》和《布瓦尔与佩居榭》中关于于法国1848年革命的写作。福楼拜在参考众多史料的基础上,将历史政治事件与小说人物的个人情感相结合,透过人物主观视角呈现多元的历史见证。作品糅合了群体、个体、私人、公共、宏观、微观等多个空间,多角度呈现了革命中的各类人物。福楼拜用犀利的反讽和对比驳斥了历史进步论,质疑对革命进行理性认识的可能性,暗含了其后现代的历史观。

【关键词】历史 1848年革命 福楼拜 《情感教育》 《布瓦尔与佩居榭》

[Résumé]La Révolution de 1848 constitue un sujet non sans importance dans les deux romans de Flaubert, L’Éducation sentimentale (1869) et Bouvard et Pécuchet (1881).À l’opposé d’une écriture historiographique qui privilège souvent des héros, ces deux romans mettent en scène des personnages anodins.A l’aide d’une documentation minutieuse, Flaubert fait apparaître différents points de vue, individuel et collectif, privé et commun, alternant son récit entre le global et le détail.Ainsi naît une histoire multilatérale qui met en question la connaissance impartiale de l’histoire réelle, le progrès historique et la vision optimiste de la Révolution.Par ailleurs, cette analyse textuelle fera apparaître l’ironie de Flaubert qui démontre la modernité de ses romans et celle de sa vision sur l’Histoire.

1848年革命是法国十九世纪重大的社会变革之一。根据史料记载,十九世纪四十年代,社会各阶层对君主立宪七月王朝的不满情绪日益高涨,支持选举改革的政治宴会活动越来越活跃。1848年2月22日,巴黎许多工人、手工业者、学生由于不满政府解散政治宴会而游行,要求更换内阁。国民自卫军消极应对,倒戈支持革命。24日,国王路易-菲利普被迫下台,临时政府成立,宣布实行共和制。然而社会矛盾并没解决,温饱、失业问题困扰工人。6月21日,临时政府决定取消为工人提供工作的国家工厂,巴黎劳动群众于6月22日起连续几天示威游行、筑起街垒,遭到了政府武装(包括国民自卫军)的残酷镇压。12月,路易-拿破仑-波拿巴当选共和国总统,并于1851年冬发动政变,解散立法议会,第二年改为帝制,史称法兰西第二帝国。

这场革命发生的突然以及由此带来的一系列巨大变化让人震惊。福楼拜本人在革命的第二天就赶到巴黎见证了一些巷战。然而,他当时家事缠身,并没有对革命抱很大兴趣。近二十年后,为了创作《情感教育》(L’Éducation Sentimentale, 1869),他重新回顾了解这段历史,将小说背景定为1840年至1867年间巴黎的社会风云,其中第二卷的最后一章、第三卷的第一章直接描写了1848年革命。而晚期小说《布瓦尔与佩居榭》(Bouvard et Pécuchet, 1881)又呈现了外省小镇对1848年革命的反应。面对时局的复杂和革命的混乱,福楼拜如何取舍素材,如何超越历史的普遍宏观写作?如何将历史事件与历史小人物的个人事件相结合?本文将从四个方面进行剖析。

一、史料问题

史料一直是历史类写作的基本参考内容。为了更全面地了解1848年革命,福楼拜不仅倚靠自己的回忆,而且非常注重对历史真实场景的考察。除了跑图书馆大量阅读革命前后的报纸外,他还写信给众多朋友,多渠道询问当时各种细节。关于二月革命,他连续6周查阅了27本书籍,并做了详细笔记①Lettre à Louis Bouilhet, le leravril 1867, dans Gustave Flaubert, Correspondance, Tome III, Paris : Gallimard, 1991, p.624.。甚至连当时某餐馆的菜单,都要亲自跑去查找。在写到六月起义时,他安排《情感教育》的主人公连夜从枫丹白露赶回巴黎。为此,他专门在1868年9月去枫丹白露实地考察。写完两页后才警觉到当地1848年时尚未通铁路。但他并不姑息所犯的场景错误,详细向朋友杜朗(Jules Duplant)咨询两地当时的交通工具,询问对方对2月25日至26日夜间巴黎面貌的回忆②Lettre à Jules Duplan, le 2 septembre 1868.(Flaubert,1991:794-795)。当评论家达赛尔(Alfred Darcel)质疑小说中瓦纳兹小姐夸张的社会主义思想时,福楼拜却回复说:“我可以将资料拱手呈上作为证据。一切正是在48年时出版的。”③Lettre à Alfred Darcel, le 14 décembre 1869, dans Gustave Flaubert, Correspondance, Tome IV, Paris : Gallimard, 1998, p.139.可以看到,福楼拜参考的资料不仅有文本内容,还有私人回忆,将历史的宏大叙事与个体回忆相结合,粗细并重,以求更全面地反映当时社会情境。正如历史学家彼得·盖伊(Peter Gay)所言:“小说家对真实性的最有效运用方式,乃取决于是否能够在我所说过的大的和小的,亦即社会的和个人之间游走自如”。④[美]彼得·盖伊著,刘森尧译:《历史学家的三堂小说课》。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148页。

福楼拜之所以如此重视史料,是源于他严谨的科学态度和对准确性的高要求。他曾提到“艺术或许会成为介于代数和音乐之间的东西”。⑤Lettre à Louise Colet, le 4 septembre 1852, dans Gustave Flaubert, Correspondance, Tome II, Paris : Gallimard, 1980, p.152.在小说《布瓦尔与佩居榭》中,两位主人公阅读历史小说时发现了很多年代错误和史实偏颇,“再也不信任大仲马”,“不再尊敬瓦尔特·司各特”。⑥[法]福楼拜:《布瓦尔和佩库歇》,刘益瘐、刘方译,载《福楼拜小说全集-下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第241页。福楼拜明白,这种不信任感会大大损伤文学。然而,福楼拜并不是历史学家,他重视资料,但并不局限于资料,反对亦步亦趋的抄写。况且,史料本身难以穷尽,其真实性也值得怀疑。小说中,布瓦尔和佩居榭研究法国大革命时遇到了重重困难——“要想对大革命进行不偏不倚的判断,就得阅读所有的史书和回忆录,所有的报纸和手稿,因为稍有遗漏就可能出错,一个错误会带来其他错误,以致无穷无尽的错误。”(福楼拜,2000:226)福楼拜认为文学更不应该只是史料的罗列,他在书信中多次反对泰纳(Hippolyte Taine)将文学只作为历史资料的观点⑦Lettre à Hippolyte Taine, le 14 juin 1867.(Flaubert,1991:655)。这种文学功利主义在小说中也有体现 :布瓦尔读小说希望获得知识,熟悉风土人情,认为“今后这些东西会像文献那么稀罕”。(福楼拜,2000:244)此观点虽遭到了佩居榭的反驳,但后者希望借文学来振奋自己,摆脱烦恼,实质上也是一种文学消费主义。福楼拜却认为艺术至上,材料的翔实能够让作者更准确地构建想象空间。他在给于斯曼(Joris-Karl Huysmans)的信中写道:“艺术并不是现实。不管怎样,我们必须在现实提供的材料中选择……必须好好选择”。①Lettre à J.K.Huysmans, février-mars 1879, dans Gustave Flaubert, Correspondance, Tome V, Paris : Gallimard, p.568.

二、主观与真实

福楼拜虽然强调在写作时秉持科学精神,对材料的处理做到客观,但他并不相信历史写作的客观性。传统历史学认为主客观清晰可分,历史认识等于历史实在,规律和真理是可以客观把握的。而福楼拜认为“每个人都有自由看待历史的方式,因为历史只是现在对过去的思考,因此历史永远需要重塑”②Lettre à Edma Roger Des Genettes, novembre 1864.(Flaubert, 1991:414)。“按事实本来的样子”的信条(兰克Leopold von Ranke语)只是一种良好的愿望。在小说《布瓦尔与佩居榭》中,福楼拜借人物之口提醒道:“所有的历史学家都有捍卫某项特殊事业的动机,如捍卫某个宗教、某个民族、某个党派、某个制度,或为控制国王,规劝人民,树立道德典范。”(福楼拜,2000:231)史学家的主观性从资料的选择就开始表现出来。这一观点呼应了海登•怀特等宣扬的后现代历史观。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福楼拜笔下的历史描写是其纯主观的想象和判断。他一再强调:“小说作者没有权利发表对世界上各事物的看法。在创作上,他必须模仿上帝,创造但默不作声。”③Lettre à Amélie Bosquet, le 20 août 1866.(Flaubert,1991: 517)福楼拜明确地意识到视角的重要性,拒绝貌似权威的全知视角,同时拒绝作家个人狭隘的判断视角,而把历史事件的呈现权和解释权交给了小说人物。王钦峰在分析福楼拜的历史态度时指出:“福楼拜文本的客观性是通过对于历史的过去的全身心投入而悬置自己的自我意识、判断和偏见,这既是一种自我遗忘,也是一种对于过去的全面同情。”④王钦峰:《福楼拜与现代思想》。兰州:宁夏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98页。

在小说中,福楼拜借助人物的所见所闻来展开叙事。《情感教育》中对二月革命的见证大部分通过主人公弗雷德里克的目光展开,多为片段性场景描写。然而,弗雷德里克当时由于与心爱的阿尔努夫人有约而心不在焉。后者未能赴约又让他陷入了愤怒和痛苦。他对整个革命的观察都带着旁观者的视角,带着个人情绪。场景的描写缺乏逻辑联系,使读者未能很好地组织起革命发生的因果始末。文本中间即使穿插些许直接叙事交待革命进程,语言也显得简洁,近似舞台旁白,好似主人公在游荡时从各处听到的关于革命发展的粗枝大叶。

福楼拜并不局限于主人公的单个人的视角,其他小说人物纷纷用行动或语言对革命进行理解:阿尔努先生不顾儿子病危,加入国民自卫队;杜萨迪埃热情地在各战斗场合卖命;银行家当布赫兹害怕革命而魂不守舍等等。多视角的展开,给了历史人物(特别是历史中的普通人物)话语权。历史因而不再是简化的单一叙事,而成了多声部的场景共鸣。可以说,福楼拜这种关注小人物的微观史学观挑战了专注于政治社会精英的传统历史学,是历史的民主化,是“一种自下而上的历史”。⑤[美]伊格尔斯著,何兆武译:《二十世纪的历史学-从科学的客观性到后现代的挑战》。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8、9页。现代很多历史学家在肯定微观史学和描述史学的价值后,承认福楼拜的这两部小说对更全面地了解法国十九世纪社会有着参考作用。⑥Michel Crouzet, « L’Éducation sentimentale et le », Histoire et Langage dans l’Éducation sentimentale, Paris : SEDES, 1981, p.77.

再者,传统历史学中往往着重解释历史人物行为的动机和意图,历史小说也竭力呈现人物的典型特征和政治利益。福楼拜小说中大部分人物面对具体历史事件却没有固定的立场,对革命的认识和反应并非一贯而终。比如,弗雷德里克对革命的态度经历了“漠然——兴奋——嘲弄”的转变,无不和他个人在具体场景中的处境有关:他收到好友通知参加游行,却不愿牺牲自己与情人的约会,甚至对游行活动有所鄙夷;革命开始后,他听到枪声,哪怕有人死亡,也很平静;只有当子弹可能打中自己时,他才开始愤怒;后期受到革命激情的煽动,甚至希望去竞选;竞选失败又憎恶革命的愚蠢。其他小说人物也随着革命的进程展现了多样的面孔。这种人物的不定性反而让人物更具有历史真实感,使“人”成了具体时间中的人。

第三,小说中的时间概念也有别于一般客观的历史叙述。福楼拜并没有直接提及代表历史的重要事件的日期,而是用“第二天”、“明日拂晓”、“前一天晚上”等词汇将历史背景与小说虚构人物的私人空间相挂钩。2月22日的意义在小说中主要是弗雷德里克和阿尔努夫人约定的“星期二”。而对于小镇沙维尼奥尔的居民来说,革命的一切都因信息传递不畅而滞后:镇公所直到26日才贴出宣布成立共和国的布告;乡民了解拿破仑政变是通过第二天的报纸。福楼拜在此对纯粹编年体历史的合理性提出了质疑。

那么,是否人物视角的多样性以及立场的不确定性,甚至对时间的主观认识会让读者更加难以把握真实的历史?这里要区分一下事实和真实。事实是一次性的时空活动,是唯一的,具有特殊性。真实是一种感受判断,是相对的。一个事实可以存在很多真实的感受和接受视角。二十世纪的历史研究越来越注重多元化的历史解读以及微观描写,可以说拓宽了历史的真实面貌,呈现历史隐藏的另一面。虽然小说制造了历史认识的复杂性,但却没有取消历史,反而让不同的人都可以找到自己在历史中的位子。

小说在细节上的真实很难被考证,但对历史背景的呈现处处透着真实感。以往宏观的历史叙事在交代了时间、地点、人物、事件后,往往只留下了苍白的行动感,没有厚度。而小说却可以立体地从各方面来补足读者的感受力。福楼拜在创作《情感教育》之初就说:“当然需要了解一切,但在此之前,要进入时代的氛围。”①Lettre à Sainte-Beuve, le 12 mars 1866.(Flaubert,1991:484)在《布瓦尔与佩居榭》中,外省乡邻对革命的反应虽各不相同,但都体现了同样的基调:对革命的恐惧。小说中的历史背景交待没有罗列具体史实,而是用引用的方式让人物述说各方的观点,概括性的时事如蜻蜓点水般在人物的谈话中出现,缺乏因果联系和来龙去脉。在杜萨迪埃家举办的聚会上或在当布赫兹家宴中,小说人物各抒己见,点评政治面貌。各种政治主题被一带而过,如国际时局、法国军力、耶稣会教士、政府的腐败、财阀的贪婪、报刊官司、女权运动、国王的罪行等等。事实上,在福楼拜的眼中,所有这些事件无非是一种谈资,他要呈现的是当时人们的心态——对革命的狂热,对政府的不满。人们辩论不休,但谁也不听信谁:“所有人都同时说起话来。”(福楼拜,2000:267)

福楼拜曾说:“很少人能够冷静地考量公共事务,一是因为几乎都有人都会牵扯个人利益,二是人们谈论时局时,用的是已存之见,先入为主,缺乏完整的研究。”②Lettre à sa nièce Caroline, le 19 mai 1866.(Flaubert, 1991:501-502)聚会中的观点事实上也不是人物独有的观点。由于当时报纸畅销,舆论影响力大,谈资可以说体现了一种社会集体观念,是人们心态的体现。在那些对历史事件的当下评论中,早已充斥了不少谎言和缪见。外省只听到来自巴黎的流言蜚语,将真相与谣传混为一谈。(福楼拜,2000:271-272)在杜萨迪埃家的聚会上,福楼拜写道:“大家很快就群情激动,对当局同仇敌忾;引起这种激烈情绪的唯一原因是痛恨世道不公。在他们合情合理的控诉之中,加杂着愚蠢的谩骂。”①[法]福楼拜著,朱晔等译:《情感教育》,南京:译林出版社,2004年,第306页。(福楼拜,2004:306)福楼拜不是审判官,对历史不进行纯客观评判;他愿做不偏不倚的记录者,还历史以场景的真实。

三、虚构的可信度

在十九世纪历史专业化和科学化以前,历史学家们多少承认其历史写作中的虚构因素。构建一个完整的故事需要借助想象,虚构成分因此进入历史话语。小说中,布瓦尔与佩居榭尝试撰写人物传记,却迷失在资料和真实性中。福楼拜借人物的感叹来揭示虚构的必要性:“表面现象远远不够,还必须用心理分析加以补充。缺乏想象的历史是不够完善的。”(福楼拜,2000:239)由于早期历史写作大多关注的是政治人物的行动,虚构的分量因而显得无足轻重。构思《情感教育》时,福楼拜说:“我想写我这一代人的精神史;更确切地说是情感史。”②Lettre à Leroyer de Chantepie, le 6 octobre 1864.(Flaubert, 1991:409)要细腻地把握一代人的情感状态和历程,必然要给人物(特别是普通人物)的心理空间更多笔墨。福楼拜感叹道:“我很难将小说人物嵌入48年革命的政治事件中!我怕背景取代了主要框架。这就是历史类小说的缺点。历史人物比虚构人物更加有趣,特别是当小说人物感情平平时。比起弗雷德里克,读者将对拉马丁(时任临时政府外交部部长,政府实际首脑)会更感兴趣?”③Lettre à Jules Duplan, le 14 mars 1868.(Flaubert,1991:734)为了不走入十九世纪历史小说的套路,他避免正面描画历史真实人物,只让他们出现在谈资中,也很少用史学上笼统的概念(如“无产阶级”、“资产阶级”)来判定小说人物的政治角色。

小说的虚构性不仅体现在故事人物名姓、故事情节架构上,而且也体现在部分场景的荒诞性上。福楼拜笔下的革命似乎成了一出闹剧,一场即兴演出,失去了以往历史教科书中的严肃性,仿佛亲历历史的小说人物本身也是看客:“弗雷德里克陷入人群中间,动弹不得,不过他对眼前的所见既着迷,又感到极为有趣。倒下的伤员和横在地上的死者不像是真的受了伤或死了。他似乎是在看一场戏。”(福楼拜,2004:337)二线人物甚至普通人众大量分有叙事空间,使革命成了一场狂欢。工人们占领皇宫的场面显得野蛮而荒诞:“华盖底下的御座上坐着一个黑胡子的无产者,衬衫半敞着,表情既快活、又蠢笨,活像一只无尾猴。”(福楼拜,2004:339)而且某些细节根本不可能在传统历史书写中出现,如在革命过程中,“酒店开着门;不时有人进去抽一袋烟、喝一口酒,接着再回来投入战斗。一只迷路的狗吠了起来,引来一片笑声”。(福楼拜,2004:337)

细节虚实难辨,却不乏给读者以真实感。它们并不是福楼拜天马行空的臆想,也不是对历史偶然性的夸张,而更是一种典型的创造,是对普通人经验的一种凝结、把握和代表。福楼拜拒绝史诗式对英雄的塑造:“我将深入事物灵魂深处,抵达最广泛的普遍性。我故意绕开偶然性和戏剧性。不要怪物,不要英雄。”④Lettre à George Sand, fin décembre 1875.(Flaubert,1998:1000)《布瓦尔与佩居榭》中,高尔居在革命时期的命运虽说离奇却体现了革命机会主义者的嘴脸,是马克思所说的“流氓无产阶级”的代表。文学中“可能的事”或许可能也是发生过的事;如果不是,虚构也能让人体悟真实。福楼拜说:“爱国者们不会原谅我,反动派也一样! 无所谓了,我依据我的感觉写,也就是说我相信他们的存在。”⑤Lettre à George Sand, le 5 juillet 1868.(Flaubert, 1991:770)当然,我们在此剖析福楼拜的创作,并不是为了证明其作品对1848年革命的解释权威,而是肯定了文学虚构的可信度,肯定了另一种历史想象的合理性。

四、风格与历史认识

福楼拜采用非个人化的写作视角,将政治事件与小说人物的精神状况交织起来,描写了生活在历史中各类活生生的人。虽然他悬置自己对具体政治事件的判断,从整体上来看,小说还是反映了福楼拜个人对革命、对历史的认识,对流行历史观的批判。这种认识并不体现在总结性的判断或者强行的点评上,而是融入于文本内部的语言风格,主要体现在小说内部反讽、对比、夸张、象征等修辞的运用。

首先,福楼拜并不相信众人对革命的理性认识和判断。革命用激情感染群众,用狂欢来掩饰野蛮,用盲目来反对公正。“弗雷德里克这个集一切弱点于一身的人,像所有人一样,头脑开始发热了。”(福楼拜,2004:350)福楼拜更嘲笑那些谋私利的机会主义者。小说中,连本堂神甫都看重竞选——“一种前途更为广阔的职业”,在两次祷告之间默念“啊,我的上帝!让我当上议员吧!”(福楼拜,2000.269-270)而在一些细节中,人们心态上的因果逻辑联系又解构了历史解释上的逻辑。“听说巴黎人种了‘自由树’,乡镇议会遂决定沙维尼奥尔也种一棵。”(福楼拜,2000.264) “德法威日先生在厄尔省有些产业,他因此而被捧进了立法议会;而他再次选进卡尔瓦多斯省议会乃是指日可待的事。”(福楼拜,2000.285)连罗莎娜特也“宣布拥护共和国——巴黎的主教大人已经这样做了”。(福楼拜,2004.343)为了凸显外省对时局的盲从,福楼拜多次用了诸如“所有人”、“全体沙维尼奥尔人”、“大家”等集合性名词。

福楼拜还认为,革命是混乱的,正义之方难以辨清,“共和派,反动派,红军,蓝军,三色军,都加入了愚蠢的竞赛。”①Lettre à Ernest Chevalier, le 6 mai 1849, dans Gustave Flaubert, Correspondance, Tome I, Paris : Gallimard, p.507.传统历史叙事中各集团之间利益和行动的对立也在小说中被模糊了。巴黎游行时,“一匹马摔倒了,人们跑上去救那个骑兵;可是当后者一坐上马鞍,大家又都四散逃开。”(福楼拜,2004:324)六月起义时,杜萨迪埃踢开了一个暴动者,事实上却拯救了他,以免他倒在国民卫队的枪口下。他在事后怀疑自己站错了队伍,怀疑自己可能是在对正义的一方作战。混乱还体现在趋利者虚伪的嘴脸上:“现在是工人至上,大家都设法获得属于工人阶级的一分子的好处。工人正在变成贵族。”(福楼拜,2000:268)银行家当布赫兹竟然宣称“我们或多或少都是工人”。( 福楼拜,2004:348)

福楼拜也不相信革命的效用,反对进步的历史观。游行时,学生们高呼“改革万岁”,国民卫队也大声叫喊“改革万岁”,而与此同时,弗雷德里克也一改对妓女罗莎娜特的礼貌而采取了直接的行动:“我要跟上潮流,我要自我改革。”(福楼拜,2004:330)后文内容却对所有这些改革都进行了否定:弗雷德里克并非因得到情人的肉体而改变自己的性格和命运或获得真挚的爱情;法国社会的改革几乎也没有任何体现,特别在外省,乡民还是各司其职,各居其位,一切照旧。众人收获的只是虚幻的幸福。甚至连乐观的杜萨迪埃,也怀疑自己当初的断言过于幼稚“现在大家都很幸福!全世界都自由了!”,最后倒在了拿破仑政变的刺刀下。(福楼拜,2004:342)

福楼拜嘲弄人们对历史的盲从,嘲弄历史进步的乐观主义,但并不意味着他赞成逃离历史,追求一种世外桃园的生活。在《情感教育》中,他故意安插了弗雷德里克和情人的枫丹白露之行。主人公因政治失意而逃离巴黎,不顾六月起义,徜徉在历史遗产、自然风景和爱情之中。在参观皇宫时,弗雷德里克陶醉于对过去崇高时代的想象和敬仰,而他的情人却连连打哈欠,根本看不懂历史。福楼拜对比过去与现在,渲染了一种历史的沧桑感:“喧天的鼓乐沉寂之后,取而代之的竟是令人惊讶的寂静;王宫依旧奢华,但颜色已经褪尽,仿佛在证明朝代的更替瞬息万变,惟有万物的悲凉永恒久远。”(福楼拜,2004:378)

弗雷德里克在森林中漫步,貌似进入一种自然纯真的状态,而这恰是福楼拜批判的情感主义,是一种滥用的唯心论。哈马扎尼(Vaheed K.Ramazani)在分析该段的景物描写后认为,自然界的无序与混乱其实象征着社会中的无序与混乱,而所谓高尚与美却只是浪漫主义的陈词滥调。①Vaheed K.Ramazani, « Historical Cliché: Irony and the Sublime in L'éducation Sentimentale », PMLA, 1993, Vol.108, No.1, pp.121-135.主人公天真地以为自己的爱情以及周遭的自然胜于巴黎的骚乱,却忘了身边的情人只是个庸俗的妓女,是他纯真爱情的代替品。他活在自己的幻境中,如那些热情的革命分子,大部分人都为某种幻觉而战斗。福楼拜将历史设置为人不能脱离的场所,从中直观人的生存状态,透视人心的本质,力图要呈现的应该说是永恒的人性。

福楼拜真正痛恨的是假革命名义而进行的人与人之间残酷的厮杀,人的愚蠢和野蛮。《布瓦尔与佩居榭》中,本堂神甫在革命初期拥护共和国,为自由树祝圣,大谈仁慈和博爱,而在拿破仑政变之后却认为应该感激上帝,感激拿破仑。人们对政变时巴黎的枪杀无动于衷,“对失败的人不该心慈手软!不必可怜伤亡的人!人一造反,就是恶棍!”(福楼拜,2000:294)在此,福楼拜不仅揭露了教会的丑恶嘴脸,而且把平民也一起痛斥。《情感教育》中,罗克老爹为了一泻私愤无情地开枪打死一个年轻的囚犯,却还谎称担心女儿安危而“太容易动感情了”。(福楼拜,2004:395)福楼拜让情节之间互相撞击,互相否定,尖锐的讽刺使得故事凸现了其残酷的一面。他深刻怀疑新政府新制度,认为政治不是治愈社会庸俗野蛮的良药。他在历史的喧嚣中看到的只是自由的消失,人们对正义的践踏,用所谓的“团结”代替了理性。

五、结语

伊格尔斯指出,二十世纪的新历史“不再把历史看作是吞没了许许多多个人的一个统一过程、一篇宏伟的叙述,而看做是有着许多个别中心的一股多面体的洪流”。(伊格尔斯,2003:118)福楼拜在小说中融合了私人的、公共的、政治的、情感的、群体的、个体的等各个空间,给历史认识提供了更多的视角。但是历史和文学终究不能混为一谈,界线也不可能因其共同的叙事对象而崩溃。福楼拜从来没有要求自己成为历史学家,他说:“作品的价值只存在于它的恒久性,也就是说,越能反映各个时代人类状况的作品就越美。”②Lettre à Hippolyte Taine, le 14 juin 1867.(Flaubert,1991: 655)比起关注历史的变化和进程,他更关心和研究 “人”。若说福楼拜笔下没有给出历史的唯一真面目,只因他注重的是活在历史当下的人的真实。

作者单位:复旦大学外文学院

(责任编辑:罗国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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