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安外国语大学 曹文波
从《安德烈·瓦尔特笔记》看《圣经》对纪德写作的影响
● 西安外国语大学 曹文波
本文通过介绍法国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宗教背景,对安德烈·纪德的宗教态度与特征进行梳理和总结,并通过阅读《安德烈·瓦尔特笔记》,分析《圣经》对纪德写作风格的影响。
安德烈·瓦尔特笔记,圣经,纪德
安德烈·纪德,这位20世纪初法国文坛的精神领袖,以其作品的多样性和丰富性、人格的复杂性以及所处的特殊的社会历史背景,在文学史上写下了重要的一页。作为公众人物的纪德,与19、20世纪之交的许多重要文学思潮和社会活动都有过密切的关系;而作为艺术家,纪德几十年中在文学园地上辛勤耕耘,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艺术风格。
纵观纪德的作品,我们可以注意到,从最初的《安德烈·瓦尔特笔记》到最终的《忒修斯》,纪德的创作有两个重要的源泉,一是异教文化,主要是古希腊罗马神话;二是基督教文化,主要是《圣经》新旧约全书,这两种看似互不相容的文化在纪德的生命中各自占有很重要的地位。由于家庭的影响和所受的教育,基督教问题几乎贯穿了纪德的一生。在浓厚的新教氛围中长大的纪德有很重的宗教情结。在本文中,我们将透过《安德烈·瓦尔特笔记》对《圣经》及基督教文化在纪德艺术生命中的重要地位进行梳理和归纳。
安德烈·纪德出生在一个富有的资产者家庭里,父母亲都是新教徒,但母亲祖上曾经是天主教徒。纪德常常强调双重的家庭、地域乃至宗教背景在自己看似充满矛盾和冲突的思想体系中的决定性作用,他是两种血缘、两种地域、两种信仰的结晶,但这双重的宗教背景只有在家族历史溯源时才存在。实际上,纪德的外祖父一代已经从天主教改宗,到了纪德,家庭中已经充满纯粹的新教气氛了。父亲早逝后,他被虔诚的母亲悉心培育,受到了严格的宗教训练,包括对《圣经》文本的学习和对各种清规戒律的领受。这种浓厚的新教氛围决定了后来纪德对《圣经》、尤其是对四福音书文本终生不倦的偏爱。耶稣基督的形象很早就在纪德的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圣经》的故事和文字也成为他后来在作品中最爱援引的来源之一。
《安德烈·瓦尔特笔记》是纪德第一部正式出版的作品,也是他所受新教教育的第一次集中体现。作品从安德烈·瓦尔特的视角出发,通过主人公在爱情面前的苦闷和彷徨,探讨了灵魂与肉体的分离、精神至上、对上帝的虔诚信仰等一系列问题。全书以安德烈·瓦尔特对表姐艾玛纽埃尔无望的爱情为主线,既反映了纪德本人的情感危机,又体现了作者对爱情、信仰甚至写作本身的思考,作品中倾注了强烈的个人感情,不乏神秘主义的呼号与感叹,想要通过与上帝之间的沟通与交流来传达内心的祈祷,他在其作品中呼求:“主啊,饶恕我,我还是个孩子,一个迷失在背信路上的小孩:哦,主!我不要疯狂!”(纪德,2014:47)再如“上帝啊!我向你寻求庇护,我从来不会迷失自己!但是你啊,我的上帝!直到何时?你丢下我要到何时?征战的路上感受不到你在我身边要到何时?……然后呢?……该如何结束,这战争?……”(纪德,2014:80)
作为纪德初涉文坛的作品,《安德烈·瓦尔特笔记》可以看作是作者充满焦虑的青年时代的写照。纪德对这部处女作并不是很满意,在1930年的再版前言中,他甚至说:“总之,我再次翻开《安德烈·瓦尔特笔记》时总感到痛苦,甚至屈辱。”(纪德,2014:1)但是在写作这本书时,他是怀着一种虔诚信念的,认为自己在同两个最可恨的敌人作斗争,两个敌人分别是肉欲和批判精神。尽管纪德告诉读者那时不会写作:“那个年纪,我还不懂写作,更确切地说,或许是因为我感到自身有一些新鲜事儿需要一吐为快,我便摸索上路。”(纪德,2014:1)这部宗教气氛浓烈的抒情作品还是起到了宣泄、净化的作用:纪德通过描写自己的焦虑而摆脱了这种焦虑。这种通过内心情感的外化和具象化来超越自身的方法,从此成为纪德创作的一个重要原则。
纪德母亲的生长环境培养了她清教徒式的资产阶级道德观,在她的观念里,性就是魔鬼,这种观念时刻存在,体现在讲话所用的每一个词、无意识的手势、无意识的动作及书籍中,特别是书中。朱莉叶认为,在诗歌美好词语的外衣下,隐藏着不可告人的淫秽糟粕。纪德受到这种禁欲主义思想影响,反映在其生活和文学创作中。
1882年底,纪德去舅舅埃米尔·隆多家时对表姐玛德莱娜·隆多萌生爱意,并为她写下《安德烈·瓦尔特笔记》。“每晚,我的灵魂飞到你身边,飞到它爱着的你身边。我的灵魂像轻盈的小鸟,落到你的唇上。在柔美的颤栗中,你的双唇含笑而启。一声饱含肉欲的叫喊,我的灵魂呼唤着你的灵魂。我们的灵魂如同两片燃烧的火焰搅在一起,合为一体,扑闪着翅膀,伴着迸发的激情飞向和谐的远方。”(纪德,2014:51)禁欲主义的道德方式让纪德饱受折磨,他既要捍卫自己的信仰,对肉欲加以控制,又要经受肉欲的反抗,内心感受到对自由的需要。面对这种矛盾的局面,纪德开始怀疑导致如此结果的基督教的道德,但并未因此怀疑上帝的存在。他认为出现谬误的是人,如其母亲所曲解的基督教道德,他始终相信上帝是提倡人类享受快乐和自由的,而基督教的道德却使人经受痛苦,这与《圣经》真理是背道而驰的。
19世纪后期西方工业文明日益发达,在给人们带来丰富的物质产品的同时,也给他们造成精神家园的缺失。曾经以理性和自制为特征的社会制度和道德规范已不再适应现代人的生活状况,而个体的差异性感受和价值偏好则成为这种公共伦理极力压制的对象。西方人从几个世纪前就开始争取人权和个性解放,然而,人们在最大限度地享受到物质文明成果之际,却又渐渐感受到精神的空虚和孤独,感受到灵魂无所归依的痛苦。世纪之交,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的剧烈角逐给人们的心灵带来强烈的震撼。传统文化讲究秩序,而现代文化则弘扬自我,注重情感,它们的发展不平衡的状态给人们造成精神的困惑。人的内心世界成为这两种文化角逐的战场,反映在社会生活中,就是人们感到理想遥不可及,前途迷茫,退亦忧,进亦忧,即使作出很大牺牲,也不能将传统与现代统一起来。人们不能离开追求高尚精神的终极关怀,也不能没有灵魂的港湾和精神的栖息地。基督教指引着对上帝和天国的信仰,使西方人在漫长岁月中找到人生的最高目标,相信只有恪守基督教信条,用高尚的道德观念约束自己,无条件地奉献身心于上帝,才能救赎自己的灵魂,重返无比美好的天国世界。新世纪开始后,虽然上帝在一些人心目中退隐了,这却不能阻止一批有责任心的作家在作品中重塑上帝的形象和精神的信仰,以求找到人类灵魂的家园。纪德也不例外,正是在对道德规范的质疑中开始了寻找自我和追求精神自由的创作实践。
然而,无论纪德的经历如何,他仍在努力寻找和追求美丽丰富的精神家园。灵魂与肉欲的斗争之美,不胜犹然。无望之战最为壮美,胜利之滋味已享受于英勇无畏尝试之时。灵魂必须反抗外物的束缚,将肉体所受的伤害置之度外,因为虽然肉体受辱而灵魂却可以得胜。肉体浅唱低吟,但他终将被精神的火焰所征服。纪德此番斗争的勇气和力量来自《圣经》,如同雅各与天使征战,在意志与行为的征战中,意志已经占得上风,因为独肉体有一死,而灵魂之树常青。
张若名曾经这样评价纪德:“纪德的作品是他生活体验的戏剧性象征,撇开他的生活,就将会失去完整的意义。它虽是一种纯象征,也一点都不会描述所过的生活;更确切地说,它再现了纪德的内在人格,这样的内在人格由他的经历结晶而成。”(张若名,1997:72)
《圣经》一直伴随着纪德的成长,然而母亲严厉的教育及纪德身体内部的本能冲动时时冲撞他的思想,因此纪德的心灵常常陷入矛盾之中。一方面,母亲对纪德进行的资产阶级新教教育时时顽强地反映出来,另一方面,纪德通过反抗母亲的要求来保持自己的天性。因此,写作逐渐成了纪德发自内心深处的根本性需要。一方面,纪德需要用写作来调整自己心中两种精神力量之间的平衡,另一方面,写作这个平台给纪德开拓了更加广阔的思维空间。同时,写作还是纪德对自己往事的一种艺术记忆,这种记忆“对于个体而言,记忆的救赎力量并不在于将记忆的内容转移到某个外在对象上,而在于记忆由于以上帝之国为基础,它在一方面是属于个体的,但另一方面又对个体有着一种‘越出’的属性。”(莫运平, 2007:46)
丰富而独特的生活经验为纪德提供了写作的精神动力,《圣经》则架起了纪德生活与艺术之间的桥梁。纪德阅读《圣经》是为了寻找活着的理由和意义,写作则是他表达思想的一种生活方式,旅行又是他一生不断追求自我的一种途径,特别是北部非洲的大自然,既赋予了他快乐和自由的秉性,又为他的创作提供了灵感。可以说,阅读《圣经》和写作既是他的一种生活状态和方式,又是对自我灵魂进行拯救的方式。张若名又说:“二十岁时,纪德创建了艺术的宗教,……除信仰外,虽然忧虑和自豪也能激起他的热忱,却不能满足他创建永生的欲望。唯独他的信仰中充满了对崇高的膜拜,会迫使他走上永生的道路,如果他不甘心蔑视自我的话,因为他的宗教情感变成了一种艺术情感。”(张若名,1997:16)
纪德在阅读《圣经》的过程中“获得的激情不单单是宗教方面的,也不像《伊利亚特》和《悲剧三部曲》赋予我的激情那样,纯粹是文学方面的。或者更确切地说,在我思想上艺术和宗教是虔诚地结合在一起的。二者如此和谐地融合一起,令我非常着迷”。(纪德,2005:139)可见,《圣经》对纪德的影响不仅体现在宗教方面,更重要的是纪德将艺术和宗教虔诚地结合在一起,建立了一种他所需要的和谐关系,并且领略到了迷狂至极的滋味。
纪德把自己从《圣经》中学到的信、望、爱用艺术的方式坚持了一生。当纪德把写作变成终生的主宰和一种生活目标时,纪德的生活方式就深深影响了他创作的取材方法,取材的方法又决定了他在作品中的叙写风格和主题表达。生活、宗教、写作这三个方面的表现,被纪德隐藏在心里的《圣经》情结所统辖。在纪德那里,《圣经》与生存互为需要,写作与《圣经》互为动力,纪德一生的创作都离不开《圣经》,他时而引用《圣经》原文,时而从《圣经》中取材,时而从《圣经》中汲取思想营养。但“至于作者为什么要采取一种态度去写某一部小说,他自己也不能完全自由。因为他的个性与他的过去经验,早已指示给他一种观看人生的态度。而他的使命,即在承认这种看法,而且能自圆其说,找到许多合理的条件,使他所看见的人生表现在作品里,变得更为真切,更为坚固合理。”(张若名,1997:111)纪德总是在《圣经》中寻找自己所要的东西,来创作自己的作品,然后再冷静地退出,慢慢地去体验和享受自己创作出来的那种理想的生活状态。由此可见,《圣经》不仅是纪德创作的思想和题材来源,而且是他弥补自己生活中不足的一种方式。纪德把自己对自由与爱情、灵与肉、同性恋、人与上帝、人与社会、伦理与道德等问题与《圣经》紧密地联系起来,通过改革和改良,把对生活的热情变为艺术的热情,并最终变成了自己对“人与人性”和“人与上帝”关系的思考。
吕西安·戈德曼在《隐蔽的上帝》中曾说:“一个作者的著作实际上不过是他的行为的一部分,而一个作者总是由一种极其复杂的生理和心理结构来决定,在一个人的一生中,这种结构远远不是始终如一和恒定不变的。”(戈德曼,1998:10)纪德阅读《福音书》,不是为了宣扬信仰,而是从基督教教义中找到他一直寻觅的东西:不带宗教的基督教理想,没有教条的伦理。他写作只是为了传播一种自由和本真的存在,而不是消灭矛盾。他的作品所追求的是在正视人类本性的前提下,在自身内部力量的矛盾与平衡中找回自身的法则。纪德创立了自己的宗教和《圣经》,并且不断地改变自己,随时更新它们。朱静曾于《纪德传》中这样说道:“纪德孜孜不倦地追求细腻的、富于想象力的、不断更新的文学创作,他的作品与哗众取宠的畅销书不能同日而语……纪德不善于模仿别人,别人也模仿不了纪德。纪德从不媚俗,他要走自己的路,也许正是这种与众不同的写作态度,造就了后来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朱静,1997:73)纪德的一生和全部作品,不啻为人在寻觅自我的过程中一场不间断的对话。
⦿
安德烈·纪德[法],《安德烈·瓦尔特笔记》[M](宋敏生、姜俊钦译),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14.
安德烈·纪德[法],《如果种子不死》[M](罗国林译),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2005.
吕西安·戈德曼[法],《隐蔽的上帝》[M](蔡鸿滨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8.
莫运平,《基督教文化与西方文学》[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7.
张若名,《纪德的态度》[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
朱静,《纪德传》[M],台北:台湾业强出版社,199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