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伟 胡志
买个苹果手机,他错了吗?
“我的父亲是一个矿工。”石头经常用这句话来概括自己的家庭。
石头来自陕西偏远的农村,父母的观念就是老一辈乡下人根深蒂固的“只要孩子上了大学,就会有出息”,自然而然地,他们把供孩子上大学作为生活最主要的动力,简单而淳朴。
“刚开始的时候,他们每个月都会打一千左右的生活费,和身边其他的同学差不多,但我知道家里的情况,知道这一千块钱的代价是什么,所以我才申报了贫困生。”当记者追问他口中的代价是什么的时候,他沉默了几秒,说:“可能连灯都舍不得开吧,我听他们说过,可以一个月只用一度电。”
申报工作很顺利,石头似乎是所有人眼中最标准的贫困生——每月花费不超过六百,成绩优异,沉默寡言……
4000元的助学金确实解决了石头的生活费问题,他终于可以告诉父母不用每月给自己打那么多生活费了。
石头一直有一个心事,他想换一个手机。“我那个手机像素很低,上课的时候别人可以用手机拍黑板和投影上的内容,我就不行,只能用笔记,但有的时候跟不上,就得让别人传给我,一次两次还好,总这样人家也烦。”石头的手机是一部老款的国产货,屏幕右下角碎了一块,换都没办法换,因为是已经淘汰了的电阻屏。
寒假回家的火车上,为了打发时间,石头看完了从图书馆借的一套《天龙八部》。他很想像其他人一样,看会儿电影视频,但老旧的手机耗电速度很快,他生怕手机没电了,家里人打来的电话接不到。
石头心里很纠结,原来的手机实在不能用了,但想到換手机要花上不少钱,石头心里还是一阵心疼。后来石头想买个便宜的将就下,又怕品质不好再坏了还得再花钱。
石头把自己的难题告诉了父母,父母支持他买个好的,父母对手机不了解,只是听别人说苹果的手机最好,就让他买个苹果的。他说:“那太不现实了,苹果的手机虽然好,但贵得离谱,能顶一个多学期的生活费。”他曾听说过有人为了买苹果手机而卖肾,他觉得那些人都是疯子。石头断然拒绝了。
“我挣扎了一个多月,父母也不住劝我,我还是犹犹豫豫,直到原来的手机彻底报废掉,开机都开不了了,父母为了支持我,给我打来两千五,我才一狠心,用我不到一个学期的生活费,加上父母打来的钱,买了一部苹果手机。”说到这,石头的眼神里流露出后悔、自责,
“我当时太冲动了,和那些卖肾的没什么两样。”
为了省出这一部手机的钱,石头开始拼命缩减自己的生活费。一日三餐都从食堂最边上的窗口买包子,一个包子六毛钱,他一顿只吃四个;宿舍楼下的洗衣机洗,用一次三块钱,他基本不用,自己手洗;出门忘带水杯,他连一块钱的纯净水都舍不得买,忍着渴回来暍白开水;冬天的哈尔滨冷得大家将最厚的衣服穿上,但石头连一双厚的靴子也舍不得买,经常冻得不住跺脚。
有一次室友去教学楼上自习,给石头打电话,石头没接到,后来看到手机的未接来电,为了省点电话费,石头没有给他打回去,而是亲自跑到教学楼问他什么事。“没想到他是让我帮他拿东西,没有办法,我赶紧再跑回去拿,弄得他很不好意思。”
除了日子过得比较紧,更多的变化是身边同学的眼光。自打用上苹果手机,同学看他的眼神大多是嘲讽和不屑,有的人直呼他“土豪”,有的人抱怨自己没有申请助学金,更有甚者直接当着他的面阴阳怪气地调侃:“我的父亲是一个矿工。”石头的解释没人听,反而被人讥讽得了便宜还卖乖。
“有一次班级聚餐,一个同学暍大了,就站在椅子上喊这次班饭让我们的土豪来请。有人跟着起哄。当时我心里很不是滋味,眼泪就下来了,想和所有人大声解释,但我不敢,就低头坐着不说话。那个同学自觉没趣,从椅子上跳了下来,嘴里嘟囔着:装什么蒜。我只当没听见,默默地扒着米饭。”石头红着眼,“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都变成那样,可能我买一个便宜点的手机会好一些吧。”
事情传到了指导员那,老师把石头叫到办公室,责备他不懂事,不为父母着想,还当场给他父母打了电话,他父母慌慌张张,以为儿子犯了什么大错误,就一直说“老师说得对”“这孩子真不懂事”……
接过电话,石头又被父母臭骂了一顿。“我当时脑子一片空白,眼前的东西仿佛都在转,最后连怎样走出办公室的门都不知道。”石头说。听到石头这样说,我不禁在心里问道:他,错了吗?
喜欢旅游,他错了吗
“你去过云南吗?”李山每结识一个新朋友,就会问上这么一句。李山是云南人,十分喜欢和其他人讲云南的风景名胜——玉龙雪山、丽江古城、西双版纳、香格里拉……他说这些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会集中在他身上,即使已经听过的人,也想再听他说一遍,他讲得引人入胜,好像一本精彩的游记。
“除了这些地方,我还去过西藏、新疆、内蒙这些地方,有些地方是火车,有些地方是骑行。”李山说这些的时候,眼睛都在闪闪发光,“我十分喜欢旅行,每到一些地方,感受到一些东西,感觉自己的生命都充实了!”
李山的父母在他上初中的时候离异了,分别有了各自的家庭。李山仿佛一下子变成了累赘,留在老房子里,靠父母打来的生活费度日。“那段时间,我一度认为活着没有任何意义,整个世界都和我无关了。”李山说,“直到那次和朋友骑行去西藏,高原反应稍减的时候,我站在空旷的原野上,感觉天空都垂了下来拥抱住我,我想这个世界那么多地方我还没有去过,都应该去看一看。从此我就爱上了旅行。”
上了大学以后,李山申请了助学金,很少向父母要钱。热爱旅行的他为了去更多的地方,经常去校外做兼职。别人睡懒觉、出去玩的周末,他从早到晚兼职,寒暑假也只回家几天,大部分工作是给初中生做家教。平时他放弃了午休,替学校里的小餐厅送外卖,为的是一个中午能挣十几块钱。
“有时候累得像狗一样,趴在床上懒得动弹,但只要一想到旅行计划,就立刻焕发了活力。”
李山旅行的钱全部来自于兼职,助学金都作为生活费,然而并不一定够,尽管李山生活十分节俭,但总会有一些不期而遇的开支——生病、聚餐等,令他不得不从旅行计划金中提取出一部分,每当这个时候,李山就会心疼不已。
大二的暑假,李山用攒了一个学期的钱去了俄罗斯,这是他第一次出国,是他向更远的世界迈出的第一步。他在日记里写道:“对异域的忐忑根本不是我该有的心情,自由的味道让我不得不用一个字来形容自己的心情一爽!”
但是这种自由在他回到学校以后就结束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所有人的眼神都变了,在其他人眼里,他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有的人说:“你的脸皮真厚,那么有钱还赖着助学金不放。”也有人是一种变了味的佩服:
“你小子真厉害!”
院系得知这件事以后,取消了李山的贫困生资格。老师找他谈话,大体内容是如果经济条件不是很差的话,就要把机会让给其他人。“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说是我兼职挣的钱,他们都不理会,在他们看来,我能出国旅游,应该不缺钱。”
没有了助学金,旅行计划金就完全充当了生活费,而且有点入不敷出,李山有些烦躁地说“我现在做兼职一点动力都没有,完全是在混,有时候一想到要做兼职就烦,这样下去我想我连唯一的收入也没有了。”看着李山脸上完全没了刚才说起旅游时眉飞色舞的兴致,我不禁想问:追求自己的兴趣爱好,他,错了吗?
谈一场恋爱,他错了吗
张博第一次见到刘雅是在一次老乡会上,认识后不久,他就开始疯狂地追求这位大他一岁的学姐,最后终于走到了一起。
“刚开始的时候我们都觉得很幸福,每天早上我打电话叫她起床,我们互道早安;晚上我催她睡觉,我们互道晚安;出去陪她逛街的时候,我们都喜欢安静,一句话不说仍然觉得很美好;每周末,我们都会出去玩一天,游乐场、看电影,去吃饭,玩到累得不想动了。”他说这些的时候,幸福得在你眼前闪闪发亮。
张博一直把他和刘雅的恋情当作秘密,因为他是贫困生,害怕将恋情公之于众后引来非议。毕竟在大多数人眼里,谈恋爱是一项奢侈的活动,如果让人知道他在谈恋爱而且花费不小的话,不免会被人说他不懂事——他家里那么困难,不抓紧时间学习,却把精力和父母的血汗花在谈恋爱上!
恋爱中的人都想向别人展示自己的幸福,但对张博来说却是孤独的。他感到幸福的时候,只能把欢欣和喜悦藏在心里,不能和人分享;他感到失落的时候,只能把痛苦和悲伤藏在心里,不能找人倾诉;遇到感情上的问题,他也只能找一个角落,在手机屏幕上浏览靠谱和不靠谱的恋爱秘诀,不能向人咨询。
张博有一个日记本,上面记录着他所有的心事,有一些工整,有一些潦草,他说:“有时候高兴得想手舞足蹈,想要把我们的爱告诉全世界。但我什么都不能做,只能把所有的喜悦写在这个本子上。”
但张博终究还是没忍住,有次约会回来的午后,他把合影发到了朋友圈上,配上文字“我恋爱了!很久了!”然而回复里却没有他期待中的祝福,哪怕一句调侃也没有,有的是省略号、惊讶的表情和“没想到”,瞬间将他那份万丈豪情狠狠地浇熄了。
张博的日记里写道:“当我蜷缩在黑暗的角落里,所有人都看不见我,我是孤独的;然而当我跳出来呐喊,他们看见了我却不在乎我,我仍是孤独的。”
事实证明其他人不是不在乎,而是不理解,就像张博所预料的,所有人都认为张博不够懂事,父母辛辛苦苦供他上大学,他却拿父母的钱去挥霍。有朋友苦口婆心地劝他,告诉他等工作以后挣钱了再谈恋爱也不迟;有的人并不说什么,只是看向他的眼神里有一点点失望。张博的父母知道这件事情后,没说反对他谈恋爱,只是告诉张博,家里没有足够的钱供他谈恋爱,希望他能认真考虑。
“我心里明白的,我很爱她,她也很爱我,我们在一起很幸福,如果现在错过她的话,可能我的余生里不会再有她,她的余生里也不会再有我了。”这句话张博用红笔写在日记里。
“我不想放弃,但各方面都给我很大压力,我有时候感到很累,有时候突然想,放手可能会更轻松一些。”张博一脸垂头丧气。看着他烦恼的样子,我很疑惑:和心爱的人在一起,他,有错吗?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责任编辑:徐玲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