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廖
冯小刚的《老炮儿》横扫国内票房的时候,《荒野猎人》在北美同期上映。就在冯小刚与兄弟们在冰场上重温旧梦时,小李子独自一人在北美荒野中茕茕孑立。两部影片分别是对中美文化的有趣解读,如果说《老炮儿》的江湖是中国传统的精神家园,《荒野猎人》的荒野则是美国冒险精神的源头。
从“五月花”号的清教徒到开拓西部的牛仔,对荒野的畏惧、挑战和征服塑造了美国精神。美国的荒野精神是一种独立自由、不屈不羁的姿态,也是一种野蛮洪荒的力量。荒野既象征着自由,也象征着危险与罪恶。荒野精神是美国人的野蛮、粗粝而悲壮的民族性格。
美国人的荒野意味着原始蛮荒、风雨肆虐、人迹罕至。殖民者与牛仔独自在荒野中探险、旅行、游牧。而我们中国人的江与湖都是被征服与驯服的自然,人们在纵横交错的河道上运输、旅行、迁徙。
荒野之中,最重要的是独立前行;而江湖之上,最重要的当然是“同舟共济”。我们中国人喜欢讲“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江湖意味着集体、妥协、包容、保护。荒野精神与江湖文化塑造了两种不同的民族性格:一种是独立自由,一种是抱团取暖;一种是征服与开拓,一种是结义与臣服。
当代艺术的江湖文化和老炮儿精神都有着深刻的传统基因,老炮儿的崛起和江湖的兴盛源自中国的文化传统和中国人的秉性。传统中国人需要在社会关系中定义自我,倘若没有朋友就会心慌,倘若不依附权力则会不安,中国人离开各种社会关系与人情江湖,就无法定义自己,我们就寻找不到自己的身份—我们都喜欢在江湖中相濡以沫,并不习惯于在苍茫荒野中独立前行。
面对世界与生命的时候,各种文化的态度不一。新教主张个人面对上帝的救赎,出生在新教牧师家庭的凡·高就是典型的追求个人完整性的艺术家,凡·高的自我完成意味着无视环境,一个人去挑战世界,最后达到艺术生命的完满。
而拉丁文化中,一个人的价值在于热情地拥抱生活,不断地制造激情与美感,甚至有意破坏生活的秩序去获得快感。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是巴黎艺术的黄金时代,处处都是充满热血与浪漫的艺术家,从巴黎画派到立体主义,从莫迪利亚尼到毕加索,都是此类诞生于拉丁文化的浪漫艺术家。
而中国传统文化中,一个人只有在江湖或庙堂中才能寻找到自己的位置,才是自我实现。西方当代艺术的独立的反叛、自由的精神与中国人传统中的无自我、抱团、犬儒、保守等秉性格格不入。
为什么艺术家要混江湖、傍老炮儿?因为在我们的观念中,集体的价值远比个人价值重要,社会关系定义着一个人。我们评价一个人的价值不是取决于他的作品或者他的观点,而是取决于他在哪个圈子中,跟着哪个老炮儿混。
中国人要完成自我,必须成为某个圈子的一份子,要靠他人来定义自我。自我压抑、老于世故、迎合他人是一个人“成熟”的标志,也是一个人进入圈子的条件。因此,我们要用院校、家乡、师长或流派来让自己的人格完满,只有依附着老炮儿才有踏实感和存在感。
按中国的传统文化,我行我素、一意孤行的人是“不道德的存在”。人必须依赖共同的文化背景、集体和圈子而存在。被弱化的个人,需要归依于团体,我们需要傍着厉害的艺术家或者策展人,又或者傍着一个“牛逼的时代”,才能确认个人的价值。
我们爱谈大命题,动辄“艺术往哪里去”而从来不说“我要往哪里去”,因为缺乏荒野精神的我们不敢独自上路,总要统一大方向之后,全体手挽手齐步走。我们认为要许多人壮胆一起走,才能走出一部艺术史。个人的价值永远无法离开集体的肯定。不仅不能“掉队”,独自上路也是危险的事情。
我们谁都无法完全抹去传统的烙印,但是至少应该明白,江湖的意义不是“规矩”,而在于野性。老炮儿的精神不在“义气”,而在于自由。倘若不是如此,我们这些当代艺术从业者与冯小刚扮演的街头霸王又有什么区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