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起君
中国人在影视剧里殴打外国人的历史并不悠久。原因很简单,在这一个讲求克己复礼的文人之国和文化之邦里,打打杀杀实际上是不能被摆上台面说的故事。而且,加上中国近代被侵略、被殖民的史实,中国人痛殴外国人的机会并不多。这样的现状,在历史中一直维持到了民国。
电影之所以类似造梦,就在于它能透过一场游戏,满足素日里人们心中无法抹除的遗憾—在电影里痛扁外国人正是如此。且不提这种出身民族主义的义和团式做法是否合理,但就心理层面来看,它弥补了中国人自鸦片战争就开始出现的民族自卑倾向:与其始终落后挨打,不如强身健体学好武术,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
武术,不是功夫
在民国那个三教九流一起走上历史舞台的局面之下,文人已经不再是国家唯一认可的栋梁,武夫渐渐成为了抹去“东亚病夫”这个定义的主力军。所以在历史上,国家的开放、文化交汇以及民风的强硬与彪悍,给了中国人痛殴外国人的土壤与机会。而反映在电影之中,就成为了“光复中华、痛殴外夷”的银幕表现。
至于中国人是在哪一部电影里开始痛殴外国人的,这已经无法考证了。但是,在很多娱乐化的影片中,无论是霍元甲、陈真、杨露禅,还是叶问,都曾经用中国武术对抗过日本的空手道、西洋的拳术以及东南亚的格斗术。不消说,在这扬民族志气的影片里,中华武术最终都是大获全胜的。实际上,武术并不讲求格斗和实战,而功夫则是硬桥硬马的对打。所以,在这些拳拳到肉,并不凸显与主张武术之精神内涵的影片中,中国人和外国人的对打,所表现出来的热血感、正义感、胜利感和力量感,不仅在华语电影中不多见,在历史上也不多见。可以说,打外国人,并不简简单单只有一个“殴打”的动作,在精神层面,则完成了消除成见与蔑视的书写。
比武,不止殴打
电影中的“殴打外国人”,分成了好几个层次。首先是武术切磋层面的“殴打”。这样的殴打实际上是习武人士的社交活动。以武会友,是练习武术、接交朋友的重要方式和手段。在《精武英雄》里,陈真和船越文雄的文明格斗、蒙眼比武,就是其中范例。而且,武艺的高低和是不是能打死人,并不是一个概念上的事情。所以,在影片中船越文雄会说,日本第一高手,并不一定总是能赢得比武,如果要杀人的话,子弹最快。站在观赏性的角度来说,这样的斗殴点到为止,缺少可看性。但也正是因为“切磋和交流”的原因,我们能在这样的比武中看到不同流派、不同招式,开拓了眼界并且对武术的理解又加深了一个档次。
其次,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殴打”。中国人讲究谦虚和忍让,如果不到忍无可忍,是断然不会动手伤人的。而且,那些身怀绝学的不世出的高手,只要出手不是残疾就是死亡,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他们是不会出手打人的。在《叶问》中,叶问一再躬谦忍让,直到忍无可忍,才走上了日本人开办的擂台,并且祭出了“打十个桑”的檄文。叶问走上擂台的比武结果当然是可以想见的,而他作为个体的人的最终命运,也因为“打十个桑”而可以预见。站在观赏性的角度上来说,影片这个种类的殴打,带有压抑之后爆发的快感,更令人有一种强烈的民族自豪感。当然,这种短暂的个体性的胜利,并不能代表战场上的胜利。但是影迷会因此而确信,擂台上的胜利就等于战场上的生理。这是一种一衣带水的关联。
最后的一种殴打,是一种带有个人英雄主义的主动出击,是强而有力的反抗精神的体现。这和传统的中国式的人文价值和伦理精神大相径庭,但却最受观众的喜爱。说到底,主动出击,是一种迎合了当代年轻观众审美口味和价值取向的创作方式。无论事实如何,抑或是捏造、意淫,只要这样的殴打能给观众带来一丝观影的快感,影片就算是不辱使命了。所以,在中国影坛会出现类似于《青蜂侠》的《精武风云》也就不足为奇了。奇观化的展示中国功夫的无所不能、甚至是肉身在面对机枪大炮时的毫发无损,是这几年影坛的一个新鲜的尝试。这种尝试,带有明显而明确的好莱坞超级英雄的色彩。而沾染上抗日、驱除鞑虏等历史色彩之后,“殴打”的无往不胜,又多了一丝耐人寻味的民族主义色彩。
民族主义的幻想
殴打的种种流变,在另一个层面上反应出了电影人对“中国-西洋(日本)”关系的观点的变化,以及对电影之于社会作用的嬗变。1990年代,黄飞鸿在电影中殴打外国人,那是香港电影人对内地武师的一种致敬。是电影中的社会和历史环境,制造了殴打的机会和条件。如果说,这个时期的殴打外国人,是一种自然而然的情节的话,那么在接下来的一系列影片中,中国功夫对阵日本空手道,则是一种被简化的“战争形态”的体现。因为日本发动侵华战争之后,主战场上中国军队的节节败退令人难以接受。所以,在这个阶段的电影里,中国功夫对日本空手道的胜利,则可以被解读成“中国的胜利”。而无论在银幕上还是银幕下,这样的获胜,总是会起到振奋人心的作用。在类似的影片中,故事性往往不是第一位的,希冀以功夫胜利来撬动战争胜利,以小见大,才是真正的目的。而且,在改革开放之后,西洋(日本)又一次以经济的形式在入侵中国,所以,出现在银幕上的“殴打外国人”,有了更加耐人寻味的解读空间。而随着时间的推移,银幕上的民族主义渐渐消退,一种回归娱乐本源的精神在电影圈出现。电影,渐渐从国家和民族的历史江山社稷的宏大叙事中走了出来,转变成了娱乐商品。也正是因为如此,把历史上存在的真实人物包装为漫画式的超级英雄成为了可能。观众也会在这种娱乐化的表象之下,知晓这不过是一种夸张的创造方式,而不是历史本身。虽然说,这样的影片幻想大于写实。但在现如今的影坛里,“类型化”的创作,是重中之重。
换而言之,“殴打外国人”,从民族大义的染缸里走出来之后,成为了类型片中的一环。这一环不可或缺,也无法取代。此时此刻,当银幕上甄子丹所扮演的叶问说出“十个一起上”的时候,影片的布光从写实变作舞台化的写意,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一场一对十的“殴打外国人”,只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戏”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