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梦遥
这个盛产金句、段子、故事以及怪咖的节目,善于在节操碎满地时捡拾价值观,也善于在逼仄的空间里守住言论底线。
战斗越来越激烈了。如果语言可以化为子弹,《奇葩说》布景华丽、卡通感十足的演播厅里,将布满弹孔。
4万海选报名者。整整两个月的简历筛选与面试。其中3人经选拔挤进海选录制的窄门,但最后只有一人被留下。而这仅有的一个人,也在正赛的第一轮就被淘汰了。至此4万人全军覆没。
这个以辩论形式进行的季播综艺节目,自爱奇艺网推出伊始即引发热议,如今已经录制到第三季。剩下的24个选手,不是前两季中最炙手可热的熟面孔,就是导演组直接邀请加盟的狠角色。此前一直担任场外指导的黄执中与胡渐彪—他们分别被视为台湾与马来西亚辩坛的传奇巨星,也被下放到对立的战队。
奇葩与“天赋”
搁在以往,晚上7点半开始的两场比赛录下来,11点多就结束了,现在至少要拖到零点以后。新赛制设置了一对一的交锋,选手们备赛更加充分,发言时间也在加长。选手姜思达某次陈述长达18分钟,几乎占据播出时长1/4,虽然讲得很精彩,大部分话还是被剪掉了。
“我压力大到每一轮都能瘦好几斤,吃不下饭,凌晨没睡几个小时就爬起来。有的时候心跳咚咚咚咚,觉得活不下去了。肾上腺素分泌到极致。”性格豪迈、做派像个“大姐大”的范湉湉说,“可是每一轮结束,两天没打(辩论)就特别想回去,觉得很过瘾,还想再去打。”
“第一季我就把它当成一个谈话节目处理。现在辩论的味道越来越浓了,大家已经开始抠逻辑了。”肖骁说,这是一个声音尖细、笑起来感觉花枝乱颤的青年男子,“我要展现我的多面性,不仅仅只有撒泼耍赖。”
范湉湉与肖骁曾在一些难以被记住的综艺秀出场过,他们现已进化为深具观众缘的王牌战将—辩论中的“跑票制”决定了观众缘的重要性。纯粹从技战术考量,他们一定不是《奇葩说》里最厉害的辩手—第一季冠军马薇薇已经多次展现了她摧枯拉朽的驳辩能力,也不是排第二位的,考虑到几位国际大专辩论赛(国辩)出身的顶尖好手均加入战团,他们也许排不进前五。但他们在前两季都战至最后关头,这足以说明,《奇葩说》不是一个专业辩手的小圈子选拔赛,技巧不是全部。
肖骁不属于那种能让所有人都喜欢的人。满脸嫌弃地翻白眼儿,是他的招牌表情。他有种疯疯癫癫的快乐气质,但有时候会表现得缺少耐性,刻薄且狂妄。问他为什么能在节目中呈现如此良好的综艺感,他语气平板地说:“天赋,真的是天赋。”
“如果看电视看到一个像我这样的人,我也会觉得这个人蛮讨厌的。”他说。
他不回避自己是同性恋者,在比赛中也大胆地拿自身举例。《奇葩说》允许他释放出内心的妖怪。有几次,他穿着裙子出镜,若是平时或者其他节目,他不敢这么穿。他说不是硬要套用“奇葩”的定义,“我走的不是怪的路线,我走的是时尚的路线,哪怕穿裙子,那也是好看的裙子”。
他以为自己是个特立独行的人,但加入《奇葩说》后,很快发现还有比自己更奇怪的物种:一个像绿巨人变身一样突然神经质般咆哮起来的警察,一个胡子留得像大个耗子精浑身散发着孤独感的编剧,一个因裸模经历成名却痛恨那段记忆的艺术从业者。但那个叫颜如晶的天才辩论少女才是彻底让他目瞪口呆的异类。
颜如晶模样敦憨呆萌,加上马来西亚华人独特的口音,说话自带喜剧效果。但日常生活中,她一度极其害羞而封闭—在英国留学的某个暑假,她曾连续35天没迈出房门。不熟的人上前聊天,她的语言能力似乎丧失殆尽,完全不知如何接话。
“她是我从来没有交往过的朋友类型,只会自己跟自己聊天的这种人。”肖骁几乎喊了起来,“我当时看到她,我说天呐,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这种人吗?”
他把她当成洋娃娃,逗她,撒娇,拉长声音大喊她“宝贝”,甚至放肆地坐她腿上。直到后来大家熟悉起来,颜如晶才告诉肖骁,这让她很不舒服,她从没试过跟别人如此亲密。
然而《奇葩说》并非为了让你看人类奇观,也不是纯粹的怪咖集中营,也许为了节目效果会放大某些个人特质,但那只是手段而非目的。节目给选手足够的空间展示自我,但有时候也会小心翼翼。最近一场录制,姜思达做了个妖冶的造型,还把眉毛剃掉了,录完后制片人牟頔劝他:“咱们可以另类,但能不能稍微收敛一点?”
当然也有带着惊世骇俗的三观前来的人。海选录制时,有一个男人鼓吹一夫多妻制,然后讲起他和他的“后宫”相处多么融洽。现场气氛变了。“你就已经不会想笑了,他不管再说什么,你都不会想笑了,你必须要严肃认真地对待这件事情。”肖骁回忆,“太多人误解了我们的节目,觉得作为奇葩,一定就是游走在道德边缘。”这个段落被剪掉了。
肖骁自认为是外表开放内心传统的人,一开始他抗拒被称作“奇葩”,但现在觉得蛮光荣的,“奇葩代表敢说敢做的真性情”。在他看来,那个吹嘘“后宫”的男人,侮辱了“奇葩”这个词,或者说,“把我们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奇葩形象又给拉回到原点了”。
战争与自我修炼
本质而言,《奇葩说》的核心在于一个“说”字。这是一场以说话来开展的战争。舞台两端坐着对立的双方,高晓松与蔡康永分任两个战队的队长。主持人马东居中,敲着一个木鱼,控制每轮交锋的始终。掌握权力的是100位场下观众,赛前他们根据个人意愿选定立场,过程中可以随时更换,结束时的“跑票数”决定胜负。
最近的几次录制,胡渐彪都感觉沮丧,“对自己的表现非常非常不满意”。
如今身份是职业经理人的胡渐彪,被誉为“大马第一辩手”,以剥丝抽茧般的逻辑拆解见长。他曾在2001年夺得国辩冠军。《奇葩说》筹备前期,他就被导演组选中。他加入的理由很简单,只是想借助这个平台推广辩论。
直到第三季亲身上场,他才意识到,他所习惯的硬邦邦的说话方式将置他于不利境地。“现在我的重心反而是在自我修炼了。”
“传统辩论更加倾向于竞技比拼,我就想办法让你难看,让你的逻辑圆不上来,把你的定义拆烂。”胡渐彪说,《奇葩说》的获胜关键在于对观众的说服,观点的诠释、演绎技巧——比如用简短的类比代替繁琐的推论,是他需要加强的。“观众心底里有答案,只要你说得契合,那基本上就成功说服了,”他说,“但如果你说的与他心中想的一模一样,那观众不会买账的。所以如何说得有趣,或者让他不由自主沿着他认定的立场深刨下去,这就不容易了。”
马薇薇是米未传媒的首批签约艺人,接下来她将拥有自己的节目。
“辩论圈外的人,经常会有一种误解,他会觉得你只是在规则的保护下,如果我们在日常生活中说理,你早就怂了。那么实际上《奇葩说》对我们来说完成的一个挑战是,我们进行常人的说理,不需要任何专业评审。”同样是专业辩手出身的马薇薇说。
然而逻辑拆解依然是重要的,节目不乏自认为很会说话的人却铩羽而归的例子:曾有位活跃在脱口秀节目的台湾艺人,被请来作为“刺客”挑战选手,他自信能见招拆招,结果面对快节奏的攻防,变成了哑巴,根本接不上话。
《奇葩说》每轮录制时间为3天,共6场比赛。辩题在赛前两周公布,两个战队各有3道题可先选持方。接下来各队在微信上建立6个群组,将对应出战的选手拉进去讨论,同兼选手与导师身份的胡渐彪与黄执中会出现在所属战队的每一个群里。每个人想到什么论点,就往群里丢,他们也会你一言我一语地用语音讨论。
“每一个人发言的机会就一次或者是两次,所以我们不仅仅只是说话要有逻辑,还得非常搞笑,那样别人才听得进。”颜如晶说,在备战期,她会花很多时间想笑话、铺梗。
辩题大多围绕生活琐事展开,通常不会在正规的辩论赛场出现——除非是表演赛,但不意味着双方辩手纠缠于琐事不放。每种选择背后,可以引申出不同方向的价值观。比如“单身是贵族还是狗”“伴侣手机可不可以翻开”“该不该刷爆卡买包”,可引申为“单身主义是否是当代可被接受的一种处事态度”“两性关系中是否可以剥夺隐私权”“超前消费是不是一个合理的消费模式”。字意局限的空间打开后,言说有了更大的可能性。
下一阶段,导师会根据每人贡献的论点以及个人特色分配辩位。那些比较浅的论点(他们称为“基本款”论点),优先交给综艺感强的人承担,“因为需要渲染,才能够带出论点本身的重量”。
录制前一天,选手们会从各地汇聚北京大兴的录制基地—有好几位是生活在境外的。这一天他们会确认各自的论点,并修正叙述方式,这个工作将在接下来3天持续进行。有时候录影结束,他们还会回房熬夜继续讨论,直到三四点。根本没有吃夜宵的时间。“太累了。”胡渐彪感叹。
这种严谨与拼命,仿佛让他回到了20岁出头,不眠不休备战国辩的日子。但两者毕竟不同。传统辩论赛制讲究整个队伍的架构设立、逻辑链的递进协调,而《奇葩说》重点在于找到崭新的有趣的观点,然后把它说通。如果选手论点不够,导师还要负责提出新论点,供其采用。这是个脑力激荡的过程。“创造是一件相当痛苦的事情,因为灵感不是说有就有。要耗很长时间去琢磨,去思考。”胡渐彪说。
之后就是战斗了。没有什么是不可战胜的。看起来严丝合缝的立论,总能被找到爆破的切口。而排山倒海般的狂攻,却又能波澜不惊地化解。屏幕上的精彩,只是整场战争的最后阶段。战争早在那之前已经启动。
新玩法与商业逻辑
关于《奇葩说》的开始,对于很多人来说早已是个耳熟能详的故事。2014年5月,时为爱奇艺首席内容官的马东把《奇葩说》(那时这个名字还没想出来)的计划交给了尚在央视工作的牟頔。牟頔带着手下20余人团队离职,几个月后打造出《奇葩说》。前两季播放量达到8.8亿次,一切的发生像个传奇。
你未必知道的是,在故事的起点,几个后来与之发生重大关联的人,并不看好这个节目。当时的肖骁还是一名时尚买手—他的确有过一些表演经历但仍籍籍无名,艺人身份对他更像梦想而非描述。所以当他接到邀请时,并没表现出太大兴趣。他觉得网络没有电视推广有效,而网络自制综艺往往是粗制滥造的非主流产品。“可以来,但我要收费。”他回答。
以当时的视角看,他也许是对的。卫视的热门综艺节目轻松可以卖出上亿元的冠名,而网络自制综艺才刚刚起步,最大预算也不过千万元。
胡渐彪与牟頔派来的导演聊过后,一度怀疑对方是个骗子。他首先问起录制天数,觉得长得不合理,又问起拍摄机位,对方说12台。他在马来西亚主持过一个名为《百万富翁》的大型游戏节目,也只有8机位,“没可能,谈话类节目本来就是图它便宜嘛”。
“我们要做高清、优质内容,不可能在这种事情上省钱。”牟頔说,到了第三季,同步拍摄的摄像机增加到16台。
事实上,从接到任务的第一天起,牟頔就成了那个最纠结的人。她在央视时,做过《谢天谢地你来了》《喜乐街》,但那些都有现成的国外模式,《喜乐街》的剧本多达87集。现在她需要根据马东与高晓松在饭桌上拍脑袋想出的一个点子进行研发。“这就跟拍电影一样,一个导演能不能说服自己,故事是成立的。这个时候是最耗尽心力的,因为没有人能帮你,你求证不了。”她不确定辩论与娱乐能融合到一起,没有先例。
许多不可能的关卡,她竟一一通过了。牟頔看过蔡康永的关于说话之道的书,于是向他发出邀请。双方沟通多次,蔡康永不时会委托经纪人发来一堆问题,事无巨细,从录制安排到节目内容逻辑均有探讨。一个月下来,此前从未接过大陆节目的蔡康永被说动了。
广告售卖上,牟頔也决定尝试新玩法,把植入节目的口播作为最大卖点,而不是贴片广告—尽管在互联网自制综艺领域并无成型模板参考。她努力给客户“洗脑”,强调这种口播广告是永远与节目同在的,并且可以帮助建立品牌的性格标签。最终,第一季冠名权以5000万元的创纪录天价,卖给了美特斯邦威。
事情的发生,是环环相套的。《奇葩说》一炮而红,第二个广告从接洽到投放仅用了一个星期,第四期节目时就出现了。互联网平台体现出灵活性,要是放到决策流程漫长的电视台,早已封单。第一季《奇葩说》总共签约7个品牌,有几个是到最末3期才加入的。
随着节目进行,马东还将所谓“花式广告念法”发扬光大,他会在与嘉宾或选手互动时随机套入广告,效果有如讲了个段子。每个品牌在《奇葩说》都有一句专属的广告语。有的纯属无厘头,比如“一人吃鸡,全家光荣”—这是马东给肯德基想出来的,有的则有自黑嫌疑,比如美特斯邦威的“时尚时尚最时尚”,是滑稽的网络歌曲《我的滑板鞋》里的歌词。这些均不属于传统意义上的广告语。马东表示,第三季《奇葩说》的招商金额已突破3亿元。
“我骨子里从来没把自己当作什么搞艺术的文人,我觉得节目制片人肯定是产品经理,那你就应该遵循商业逻辑。所以你要带着团队去帮客户想,怎么让它好玩,成为你内容的一部分,而不是你一直排斥它说不要进来、不要进来。”牟頔说。
自由与控制
《奇葩说》的创造者决定在2015年9月创立自己的公司。合伙人包括马东、牟頔以及商务负责人刘煦。
这个名为米未传媒的公司希望倡导一种自由、包容的办公室文化,就像《奇葩说》的调性那样。整体空间并不大,但仍开辟了一个榻榻米式的麻将室。上下班不打卡。午休时候,一群人在餐台玩起了杀人游戏,马东也加入了。他很快被杀掉,心不在焉地玩了会儿手机,不等结束就离开了(“不会因为他是老板就留着他不杀”,一位员工说)。餐台附近摆着一台跑步机、一台桌上足球机。公司里养了名为“米米”和“东东”的两只猫,它们有属于自己的员工编号。马东是整间公司唯一没有座椅的人。为了减肥,他站在边角位置的一张吧台前办公。
在这个大约70人的公司内部,有各种各样的社团,以微信群的形式存在。篮球社、杀人游戏社顾名思义,哭社、骂人社(社长是颜如晶),是用来发泄情绪的。还有更无聊的,比如撕名牌社、剁手买买买社……
马薇薇、肖骁、范湉湉是公司的签约艺人,接下来各将拥有自己的节目。没有常规的经纪合约管制,他们完全享受微博上的言论自由。
《奇葩说》选题会每月召开,20多个编导聚到会议室里进行头脑风暴。每个人都要报题,然后从中选出比赛辩题。淘汰率极高,几十个题目里只能选中几个。爱上人工智能到底算不算爱?太超前。宁当真小人莫当伪君子?太正经。颜如晶最近半年都在米未传媒实习,她报过一道题是“学生运动是否助于社会改革”,该题曾出现在新加坡的“亚太华语大专辩论赛”。可想而知,刚说出来就被毙掉了。
他们现在的常用方法是从互联网上搜索选题,比如知乎上热议的话题,或者挖掘自身的人生困惑,有一位编导因为老被嘲笑异地恋,将应不应谈异地恋提了出来,成功入选。
即使入选的题目,也会在字眼上重新考量一番。有一道题目叫“婆婆是bitch,你该不该离婚”。马东觉得“bitch”太刺耳了,想改成太后病。但编导们觉得力度不够,产生了争执。最终马东赢了。考虑有些措辞平和的题目都会造成剑走偏锋,激起反弹,大家达成共识,“bitch”会加剧这种趋势。
牟頔承认,去年广电总局将第二季中两期节目下架处理之后,对待辩题谨慎了很多,会避开一些可能失控的辩题,但她并没说明哪些题目属于容易失控的范畴。
辩题设置只是第一道防线。第二和第三道防线,由马东与牟頔分别把守。马东在主席台,他的权力在于中止讨论,把控舆论方向,而牟頔在剪辑室,她的权力在于剪掉“不适合公开讨论”的内容。
还有着第四道防线,那是爱奇艺网下属的审查部门。
回忆起最初受邀《奇葩说》,肖骁以为节目的卖点是拼尺度,后来发现并非如此。但他也承认,这是他录过的尺度最大的综艺节目。他提到自己在一场演讲类节目的出镜体验:“电视能播出的演讲节目,是这个节目想要告诉观众什么,而不是我想要告诉观众什么。”
而在《奇葩说》中,他只要忠实地做自己就好了。如果他对某一持方从内心极端抗拒(绝大多数辩题对他而言两边都有道理),他不会选择上场。这也许不是专业辩手该有的姿态,但肖骁本来就不是一个辩手。
他曾经是个毫不在乎他人想法的人,但肖骁说,他能感到自己的改变,他学会尝试倾听不同声音,“在做一些选择的时候,更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