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田
在故宫“上班”的那段日子,每天早晨6点不到,纪录片导演叶君就得出门。
从北京北四环外的住处出发,历经多次地铁换乘,一个多小时后,他才能抵达位于北京“零环”的故宫。将临时工牌挂上脖子,由神武门“进宫”,往西一拐,再走上几分钟,到达他每天工作的地方——西三所。
这几排房子位于故宫西北角。与坐北朝南敞亮的宫殿不同,它们为东西排列,且不对公众开放。几百年前,这里是失宠宫妃消磨青春的冷宫,如今,这个院子成为故宫博物院文保科技部的办公场所。
自2015年4月中旬开始,叶君与一支摄制团队在这里待了四个月,跟踪拍摄在此工作的几十位文物修复专家,并将素材制作成纪录片《我在故宫修文物》。
拍摄期间叶君(最右)和团队其他三位成员正在转场,“像不像《西游记》中的师徒?”叶君如此形容这张照片
这部投资只有150万,“就两台机器,两个摄影师,两个摄影助理”的纪录片,是由故宫、中央电视台、清华大学清影工作室和浙江工业大学教师萧寒四方联合制作的,共三集,每集长度为50分钟,记录了在故宫文保科技部文物修复师们手中,故宫书画、青铜器、宫廷钟表、木器、陶瓷、漆器、百宝镶嵌、宫廷织绣等文物的“复活”过程。
人们本以为,这又将是一部走正统恢弘路线的纪录片,但现实是,因为对文物修复师们的工作与生活进行了“不端着、接地气”的呈现,今年1月,《我在故宫修文物》播出后,在年轻群体中的口碑“好到逆天”,文物修复师们成为新一代“网红”,“这些年一直想通过各种方式卖萌的故宫,终于真的做到了‘萌萌哒。”有网友如此评价道。
片子从年前火到现在,叶君觉得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因为这支年轻的纪录片团队在开拍之初想做的,就是“片子出来后,不希望(只有)专门搞修文物的人才愿意去看”,叶君说:“(希望)外行人能得看下去,年轻人能看得下去。”
去故宫“上班”之前,叶君去办了一个新的暂住证,还去公安部门开具了一份无犯罪记录证明,因为所有“进宫”的纪录片工作人员都需要提前办理通行证,摄制组成员还需要签一份文物安全保护协议之类的文件。
对于这套流程,叶君并不陌生。
担任《我在故宫修文物》艺术指导的徐欢,此前曾执导过两部关于故宫的纪录片——《故宫》和《故宫100》。
2011年,拍完《故宫100》以后,徐欢和团队就已经为下一部故宫的纪录片做起了准备,原计划拍10集,《我在故宫修文物》中的内容本是其中之一,当时,这一集的名字就叫做“故宫心传”。“青春版故宫”,或者说“现实版故宫”,是徐欢对“故宫心传”内容的定义。
四个月的拍摄,摄制组成员已经和故宫的文物修复师彼此熟识,并习惯了对方的存在,图为青铜组修复师王有亮(左)和纪录片摄影师张华
后来因为各种原因,整个纪录片项目暂时搁置。但“故宫心传”这部分的调研还在继续,主持者正是《我在故宫修文物》的制片人雷建军。调研一做就是五年,除了对历史和各门修复手艺的梳理,每年修复师的人事变化也被记录进去。
2015年正是故宫博物院建院90周年,徐欢觉得,在这个时候“应该可以拿出一个片子了”。由于5年间与故宫的联系并没有断过,加上“详细的关于历史和现实情况”的调研成果,提议一出,便与故宫一拍即合。纪录片开拍前,五年的准备最终形成了10万字的调研报告,分发到摄制组每个人手里。
召集摄制团队时,徐欢找到了叶君,他曾在《故宫100》中担任分集导演。这是一个年轻的团队,“以‘80后为主,最小的是90年的。” 一开始,没人觉得“故宫心传”有什么问题,因为,“这门(修复文物的)手艺不是依靠文字记载而是手把手、用心传下去的。”这部纪录片的另一位导演兼出品人萧寒说,但拍着拍着,萧寒、叶君等摄制组成员慢慢觉得,“故宫心传”这四个字“会不会太正经,太端着”,遂琢磨着换个片名试试。
有一天,叶君特别兴奋地找到导演助理程薄闻:“大程子,我想到一个特别好的名字。”程薄闻问是什么,叶君答道:“紫禁城内的工艺达人。”他觉得,这是一个“特别特别特别接地气的名字”,但因“达人”可能让人想起达人秀等节目,“太综艺节目的范儿了”,于是遭到了否决。
后来,纪录片的英文片名“Masters in Forbidden City”定了下来,大家再定中文名时,有人“灵机一动”想出了最后的“我在故宫修文物”。“这不是一个传统的名字,而是一个短语,既有一种(工作)状态,又有接地气的感觉。”程薄闻说。
叶君和他的同事,“进宫”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这些文物修复师们忽视摄影机和摄制组的存在。
他们第一个进去的是书画组、临摹组,然后是木器组、青铜组,接着是钟表组、镶嵌组,以及织绣组。“摄影机就架在那儿,然后就(跟修复师)各种瞎聊,并不会特意一板一眼地问关乎专业的问题。”叶君说,修复师们此前也接受过媒体采访,但是像拍纪录片这样,三四个月跟着的情况还是第一次,“他们一开始还奇怪,怎么天天都来?”
根据程薄闻以往的工作经验,进入一个现场拍摄时,一般都有两三个人跟着,如摄影师和摄影助理。有时候,导演还会站在一边看现场。但这一次,头几天往往是摄影师一个人进屋拍摄。
“我就拿着包和水,在门口坐着。”程薄闻说,要是摄影师给自己做个手势,或者觉得屋里有一些故事发生,他才会进屋,而且会“非常小心、非常客气、非常礼貌”。“主要是考虑到文物安全,可能这个房间里面一个不起眼的小东西都可能是文物。”
为了文物的安全,拍摄时完全没有打过光,若是要近距离拍摄,程薄闻也都会问修复师傅一声,能不能拍,能不能靠这么近拍。
时间长了,“你是怎么工作,怎么待人处事的,别人都能看出来。”后来,程薄闻还没坐下来,就会被老师傅们叫进屋里“凉快凉快”,木器组的老师傅史连仓,还常常摘樱桃给他吃。
但双方真正熟悉到无话不说,还是在进宫拍摄近一个月之后。
钟表组的王津、亓昊楠师徒要到厦门参加一个展览,程薄闻就和一名摄影师跟着去拍摄。刚从北京出发时,双方还“非常客气”。“王(津)老师特别儒雅,特别斯文,他的徒弟亓昊楠很帅,酷酷的。”
到了厦门之后,当天晚上四个人又一起吃饭。因为程薄闻长得有点像湖南卫视《快乐大本营》主持人杜海涛,亓昊楠便拿出手机与他合影,还将照片发到了文保科技部的微信群,称自己“在厦门偶遇大明星”。
“他们的微信群一下子就炸了,大家都说我跟杜海涛长得还真像。”从此以后,程薄闻就从“小程”变成了“海涛”,就连王津每次见他,都会说“海涛一块吃饭吧,海涛来喝个茶,海涛……”
由于“海涛”的名头太响亮,几乎每一个组的人都对程薄闻特别有好感。于是,摄影师常常让他到拍摄场地去“暖个场”,在大家比较放松工作的时候才进入拍摄,“是为了让他们在摄影机前,不要太拘谨”。
每个组在接下来的时候会修复哪一件文物,某件文物修复到什么程度,修复师在工作之外还有哪些活动,都是在“暖场”的闲聊中得来的。而在得到确切的消息之后,摄制组还会不定时开会,一起商量“这个值不值得拍,有没有拍的必要,然后成本是怎样的”。
纪录片中,讲到缂丝技术的传承时,织绣组的陈杨开玩笑道,“现代人很多都不会选择这个了……比较感兴趣的是吃。”程薄闻听后,觉得这就像是一个邻家大姐在跟自己说话,特别生活化。这句话也就被剪辑进纪录片。“这也可以表明,摄影拍的时候,他们已经习惯了,我们就在他们身边,根本不会注意到说这个镜头开着不开着,他们自然而然地该工作的工作,该说笑的说笑。”
最初“进宫”拍摄时,故宫安保人员经常在一边陪同。在拍摄进行了两三个星期后,安保人员也陆续撤走了。后来,有时候摄制组没按点出现,修复师们还会感到奇怪,到处问怎么还没来。
正式的拍摄刚进行不久,木器组新人谢扬帆的经历,便让叶君产生了共鸣。
由于住在东五环外,谢扬帆每天上下班要换多种交通工具,步行、电动车、自行车、公交车、地铁几乎都会用到。“你想想,如果能把他的上班线路呈现出来,多少年轻人会觉得,这就是我的生活啊,会非常有那种共情感。”但最终,这个场景并没有出现在正片中,因为,“进入地铁拍摄也需要获得许可”。
但好在修复师们的真实生活并不只有这一个“共情之处”。
拍摄中的一天,程薄闻和摄影师张华刚刚到院子门口,突然发现修复师们聚在一起打杏,发现了这个情况后,张华包都没放进屋,直接开了镜头就拍。“那些老师还没有发现有人拍摄时,我们就已经把这些抓拍了下来。”程薄闻说。
这些在过去关于故宫的纪录片中几乎从未见过的生活画面,也成了《我在故宫修文物》俘获年轻观众的重要原因。
除了打杏的场景,人们还看到,修复师们在工作中会聊天贫嘴,还会在闲暇时间逗逗猫,给花花草草浇水,甚至是骑个电动车出宫,只为抽一口烟。“他们中有的人挺着啤酒肚,跟邻家大爷一样,但居然就把文物给修好了。”作为一个资深武侠小说粉丝,叶君拿金庸的小说《天龙八部》举例道,“最厉害的人,往往就是你看不出来的。你看,武功最高的不是慕容复,不是乔峰,却是那个貌不惊人的扫地神僧。”
有观众留言道,原本以为文物修复场所会跟医院那样整洁,修复师们穿着白大褂跟医生一样,而修复文物的现场,一定会有一种仪式感。然而,当真实的场景呈现后,观众却发现与想象中差距很大。
叶君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一方面有可能是因为我们国情发展到现在,确实也是条件限制。但最重要的是,中国的文化中,还是讲究一种举重若轻的状态。”
程薄闻说起一个令他印象深刻的镜头,那是在书画组拍摄的。老师傅张旭光要在一幅画上加一层棉连纸,但当他拿起来时,这张纸突然破了,原来是徒弟陆一腾拿错了。根据纪录片的解说,其根本原因是很多古代造纸技艺的失传,使得找到与原料搭配的纸太难。
将这个镜头剪辑进纪录片,是叶君的主意。“其实我们的片子里面,有这样的镜头才会显得不一样,是因为我们不愿意去告诉别人,一个所谓的大师,会完美得好像什么问题都没有。”程薄闻说。
被网友们讨论最多的话题还包括“这些文物修复师为什么不戴手套,是不是太不严谨了”。叶君说,原则上修复师应该戴手套,但这又是一个很讲究手感的工作,戴手套的话手感会差,反而不好。“就像和面的时候,你戴个手套试一试。”此外,纪录片第一集出现的修屏风大殿并没有空调,彼时正值夏天,戴手套的话出汗更严重,效果也不会特别理想。
陶瓷组老师傅王武胜很想享受一下年轻人玩的东西,比如买个房车去旅游,甚至尝试一把跳伞。但又因为他们每一个人在这里都已经工作了30多年,程薄闻说,每个老师傅身上的那种不舍的情绪都很明显,特别是他们看到修复过的文物时。“就像王津老师说的,这30多年修了多少钟表了,一件一件的……”
但在一起聊天时,老师傅也常常说“可以放心退休了”,因为徒弟们已经被带出来了,“终于能画了,能补了,能做了”。
年轻一辈的修复师在聊天时,常常讲起自己刚“进宫”时的不适应。他们多是这个世纪初来到故宫工作。彼时的社会伴随着发展,生活节奏越来越快,当快节奏遇到了故宫的慢生活,他们着实适应了很长时间。“但如果是现在看,能发现他们已经沉淀了下来,并开始接受在故宫的这种慢生活,甚至开始享受它。”程薄闻说。
老一辈的师傅也在向徒弟学习——这是叶君和程薄闻的共同发现。
由于新一辈的修复师多为艺术院校毕业,有中央美术学院的,或是清华美院的,基本都是大学生,其中还有博士、硕士。他们在文物修复过程中,有着一种天然的艺术审美,相较于希望将“文物修得跟原来一模一样”的师傅,年轻人会在修复过程中进行一些总结,将之上升到“哲学、美学、理论的层面”。修复佛像的木器组修复师屈峰就说过:“文物其实跟人是一样的,中国古代人讲究格物,就是以自身来观物,又以物来观自己。”
今年年初,《我在故宫修文物》在年轻人聚集的视频弹幕网站“B站”形成了刷屏之势——“太接地气了”、“萌萌哒”、“竟然是群高颜值”,还有人说:“这简直是故宫的招聘广告好吗?”除此之外,还有很多人觉得这部纪录片“很燃”,而“燃”指的就是那种师徒传承的工匠精神。
“你仔细看这个片子,会发现它正儿八经要讲的是一份职业中那些琐碎的事情,讲一个职人怎样去自己寻找乐趣,怎样与自己的职业相处……这是一个职业和一个职场中人背后的三观。”叶君说。
《我在故宫修文物》的第一集中,在故宫的钟表展上,修复师王津看到那些安静地陈列在那里的钟表,说自己有点心疼。“这些钟表本来需要动起来的,报时啊,装饰机关啊……”在纪录片的最后,它们真的动起来时,彼时,弹幕满屏,因为,“美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