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鸣
乾隆皇帝弘历一生最崇拜的对象,不是他爹,而是他的爷爷康熙皇帝。所以,他不打算做皇帝做得比他爷爷还久,因此,在位60年的时候,把皇位传给了自己的第15个儿子顒琰。
乾隆老儿活得实在太久,性战斗力又超强,儿女成群,膝下的老十五,时年也已经35岁了。之所以选这个儿子接班,最大的原因是他性情不错,诸事能忍,加上年富力强,而别的儿子,身体好的年过五旬,年纪小的则性情又差。说起来,顒琰没法脾气不好,一个宫里的包衣女子生的娃,地位低贱到了极点,性子不面点,怎么活得下去?
然而,做了皇帝,气该受还是得受。历史上做太上皇的不少,但多半是被逼的,被儿子逼成太上,上可是上了,滋味可是不好受。自己主动让位的,一般来说,都是名让实不让。握惯了权把子的手,闲不得。朝鲜使者来朝,听到和珅传谕说,大事依旧归太上皇管。
不仅如此,在朝臣眼里,现任的皇帝,不过是乾隆的一个贴身跟班,跟宠臣和珅比着谁伺候太上皇伺候得好。太上皇喜,他跟着喜,万一太上皇掉泪——看戏的时候难免,他也得跟着哭,不知道那副急泪怎生挤得出来?
讨老子的喜欢,就得讨老子喜欢的人的喜欢。所以,登基之后的嘉庆皇帝顒琰,处处对和珅赔着小心,不敢有半点违拗。所以,乾隆做太上皇这三年,恰是和珅疯狂专权捞钱的三年,一丁点收敛的意思都没有。恭顺的嘉庆,大概给了和珅一个错觉,觉得这个出身低贱的皇帝,一定会以老子的意志为意志,就算老子死了,也照样会喜欢他的。
连现任的皇帝师傅朱珪,也被和珅折腾,从两广总督降为安徽巡抚。管你是不是皇帝的师傅,有点茬儿,就敢给你贬了。有清一朝,对于礼教特别在意。因为自己是从山上下来的胡人,入主中原,只能用行为强调自己在文化上的正统。连带着,对于师道也相当在意。从某种意义上说,贬皇帝的师傅,就是在打皇帝的脸,但和珅并不在乎。
当然,真的像后来的西太后那样,直接把皇帝的师傅翁同龢贬为庶人,回老家吃老米,和珅却做不到。因为太上皇有另外一好,是他没法伺候的,那就是经史诗赋。和珅不是科举出身,在这方面没下过功夫,临时抱佛脚又来不及,乾隆是用过功的人,懂点行,蒙不了。所以,这方面的事儿,马屁只能由朱珪这样的人来拍。
那年头,是个马屁的盛世,后来传得很神,说是跟和珅对着干的大臣,什么纪晓岚、刘墉和王杰之辈,当年都在明哲保身,抽空就在诗文上拍拍乾隆的马屁,哪里敢对和珅说半个不字。
不过,当年的文化马屁,还属朱珪拍得最到位。被贬成安徽巡抚了,一口气给太上皇编了《御制说精文》《御制论史古文后跋》《御制纪实诗》和《御制几余诗》四部书。在每部书后面的学习体会中,把乾隆捧上了天。说乾隆说经,“刊千古未刊之误,宣群经未传之蕴,断千秋未定之案,开诸儒未解之惑。”说乾隆说史,是用史成经,变“六经”为“七经”。至于乾隆的诗,自然“高大上”到了云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此前的皇帝,哪怕是乾隆最佩服的康熙,诗词也许是会弄一弄的,论史,偶尔也能说几句,但说经解经,还是要靠儒生。但是,乾隆却不这样,非要自家亲自出马不可。在他看来,儒生不能修齐治平,也不能做经典的阐释者,阐释经典得他说了算。一时半会儿还没有雄心做孔夫子,但思想的权威必须是他。清朝不能再出一个朱熹,如果非要有朱熹的话,也只能是他。因此,朱珪这个马屁,算是拍到了点儿上,好听话儿都说尽了,就差没说太上皇您比那孔夫子还强了,顺势整出一个弘历思想来。
这样的高级马屁,也就是朱珪这样进过翰林的读书人才能拍到位。和珅什么的,怎么弄权,都望尘莫及。自然,也就扳不倒人家。扳不倒,却又折腾了人家,等到老皇帝翘了,这个和珅还能有好日子过吗?随便搜罗搜罗,就二十条大罪,一个大不敬,就把和珅的小命给送了。和珅被赐死,离乾隆离世,不到半个月。
原本,乾隆做太上皇这三年,应是和珅放低身段、尽量讨好新人的时间,功夫做足了,也许还能缓和关系。可惜,读书太少的和珅,根本想不到这一点。身边的人,也没有人提醒一句。也难怪,烈火烹油之时,谁能想到油尽灯枯呢?顒琰这样的人,尽管好性子,也会有个蔫脾气。不做皇帝便罢,做了还要受气,肚子里怎么会舒服?不敢对老子怎样,但老子死后,老子的宠臣自然成了替罪羊,理所当然,所有的气都撒在了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