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生花

晓寒

（一）

小暖还记得第一次遇见小冷时的场景。

当年的小暖还是个文艺小青年，因为在资讯杂志上看见了A城将举办画展的消息，便立即购买了一张凌晨出发的火车票赶往A城。

来到举办画展的展厅，小暖却大失所望。展厅设在废弃老工厂的某一层，比杂志图片上描绘的要狭窄许多，灯光也异常昏暗。红绿两色的灯光罩在画布上，给人一种诡异的观感。

这个主题为“未来世界”的画展，主要展现了未来世界人类生存的种种威胁，比如“南极冰川消失”“臭氧层彻底散开”“外星人入侵地球”“小行星撞向我们”等等末日灾难。而在所有展品中，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当克隆人占领地球”这组作品。

大概因为前段时间，各大城市都发生了好几起克隆人暴力事件，如：餐厅的克隆人服务员集体罢工，殴打顾客；某神秘克隆人团伙抢劫银行，造成人类一死两伤；某政府机关首脑被发现居然是克隆人，该克隆人顶替人类首脑后，暗中帮助克隆人组织，欲消灭人类，成立克隆人帝国……网上日日盛传类似的新闻，警方也开始大力搜捕疑似嫌犯的克隆人。

这组作品中有这样一幅画——在卧室的墙壁上，挂着张一家三口的全家福。而在卧室的床上，一个克隆人小孩，正在用刀刺杀另一个与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类小孩。那代表鲜血的红色颜料似乎要从画布上喷薄而出，让人毛骨悚然。

在这幅画前，站着一个和小暖年纪相仿的女孩。她穿着一条黑色的赫本连衣裙，原本单薄的身体显得更加削瘦。女孩站在画作前，细长的丹凤眼长久地凝视着画作中的孩子。小暖有些恍惚，仿佛那幅画是个无底的黑洞，吸住了女孩的双眸，甚至吸去了她身体里的温度。明明和女孩离得很近，小暖却觉得两人之间隔了一个世界的距离。

经过女孩身边的时候，小暖特意放轻了脚步，生怕打破空气中的宁静。

“你说——”出乎小暖的意料，站在画前的女孩忽然开口道，“你说他们是怎么知道这画里，哪一个是克隆人小孩，哪一个是人类小孩？”

女孩空茫的眸子有了片刻的光亮，那光亮落到小暖的眼睛里，让她受宠若惊——

天呐，这个似乎不想搭理全世界的人，居然主动和自己说话了，还是询问的口气！

小暖抬头注视着那幅画。确实，画中的克隆人小孩和人类小孩不仅在面容上一模一样，衣服款式也没什么差别，像是一对双胞胎兄弟。如果没有画旁的注解，无人能分清他们谁是克隆人，谁是人类。

小暖张开嘴巴，试图给女孩一个答案。

可还没等她说话，女孩就移动脚步，轻飘飘地离开了。

这个带着一脸“我和全世界都没关系”表情的冰山女孩就是小冷。

在小暖的回忆里，她们初相识的时候，是小冷先和自己搭讪的——她一定是被自己的亲和力吸引，才试图通过艺术作品搭讪。当然，在小冷的回忆版本里，当时她根本没有跟任何人交谈，只是对着空气随口发出感慨而已。

（二）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就像一种无形的磁场。文艺电影里说，人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无论两人的回忆版本多么大相径庭，在那场擦肩而过之后，小冷就像一块大号磁铁，深深地吸引住了小暖。

“同学，你刚刚说的那个问题，我是这么想的，这其实是一种后现代主义的表现手法……”小暖追上去。

“你知道什么是后现代主义吗？”小冷斜睨她一眼。

“略懂一点。”还没等对方反应，小暖就滔滔不绝道，“其实有时候一幅画是什么主义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与这一幅画产生了什么样的情感。就比如这幅画吧，我们能从两个孩子的眼睛里，看到凝重的悲伤和绝望，看到科学极速发展后，技术为我们生存的世界，带来的某些残忍与荒诞的后果……”

“你说的这些，不是门口宣传手册上的文字介绍吗？”

“别这样，我也有加入自己的看法……”

“连断句都一模一样唉。”小冷掏出宣传手册翻了翻，转身就走。

“同学，第一次见面就这样拆穿别人，你很难交到朋友啊！”小暖不自觉地追了上去。

“哦。”

“像你这种没有社交技能又爱装酷的人，根本就没什么朋友吧？”

“嗯。”

“人类是群居动物知道吗？没有谁是不需要朋友的！”

小冷忽然停住，侧身凝望小暖。

小暖以为这家伙总算开窍了，结果对方只是幽幽地说了一句：“你踩到我的鞋带了。”

“唉，你再这个态度，我就不理你了！”小暖发怒道。

“好的。”小冷干脆地回答。

十分钟后，一群刚看完展览的人在展厅门口候车。

一个身穿黑裙的女孩旁边，站着一个一脸受气包表情的白衣女孩。

“我跟你说——你难道不知道女孩子总是说反话吗？我说不理你的意思，就是让你赶快补救，这样我还会理你的。”

“不懂。”

“你这样不仅交不到朋友，还容易得心理疾病！这样吧，我勉为其难和你一起旅行吧。我看你也是一个人，两个女孩子一起出行，不仅安全些，经济上还可以省一笔。等下——出租车——这边——”小暖蹦蹦跳跳地拦下一辆出租车。

“师傅，到运河国际旅社。”小冷说。

“哇，你怎么知道我住那里？”小暖惊讶道。

“你的白色帆布包上写了。还有，你出门的时候忘记换鞋了，穿的是酒店的拖鞋。”

小暖低头一看，还真是酒店的拖鞋。

“你的观察能力很强啊！话说，你和我一起去运河国际旅社，是愿意和我搭伙旅行了？”小暖惊叹。

“不要误会，我正好也住那里。”小冷回答。

“你这个人说话只有肯定句吗？没有疑问句或者感叹句吗？”

“没有。”

“你这样不仅朋友受不了，家人也受不吧。等下，难道你是孤儿？”小暖眼里闪过一丝同情的光芒。

小冷听到“家人”两个字，顿了顿，淡淡地说：“有父母，还有个姐姐。”

在她们说话的间歇，出租车忽然停了下来，不再前行。

“走不了了，警察在办案。”司机说。

“办案？”

“一个克隆人在C区枪击了一名人类，这个克隆人现在正在潜逃，警方拦截过往的车辆抽取乘客的血液样本，看有没有克隆人潜伏在人群里。”司机解释。

“天！”小暖惊呼。

这时，一个黑黝黝的高个子警察走过来，要求他们进行血液检测。小暖虽然很不情愿，还是一边撇着嘴，一边伸出胳膊让警察抽取血液。血液滴进试管后，电子显示屏上显示出合格的标识。

“这位小姑娘，麻烦你伸出胳膊。”警察对小冷说，细小的针管就横在出租车的玻璃窗外。

小冷慢慢卷起袖子，把胳膊伸出窗外。

就在针头插到小冷胳膊上时，前方的一辆私家车里忽然发生了暴动。一个穿蓝色运动服的男人跑下车，却被四五个警察死死围住，像动物一样被强行按倒在地。

“找到目标！找到目标！”那头的警察喊道。

准备给小冷测试血液的警察收起针管，跑向前方。

小暖不满道：“什么嘛！抽了我不少血呢！我要吃多少东西才能补回来！你就走运了，一点血都不用抽。”

小冷没有说话，她看着那个穿蓝色衣服的克隆人，被人类死死抓住，就像一只实验室里的小老鼠。

“是他先动手的！他差点掐死我！”

那个克隆人呼喊的声音，很快就被淹没在警车的鸣笛声里。

小冷摇上车窗，直直地盯着前方。在之后的时间里，她再没有开口说话。

（三）

“哎，小冷，你说我们第一次见面时被警察逮捕的那个克隆人，后来怎么样了？”很久之后的某天，在侦探事务所里，小暖一边煎鸡蛋一边问小冷。

“不知道。”小冷面无表情地坐在电视机前打游戏。每次办完案子，她都要打一夜游戏，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我真不懂这些打打杀杀的游戏有什么好玩的，里面的怪兽还那么丑。小冷你怎么不玩点女孩子爱玩的，比如拯救公主或者给角色换衣服之类的小游戏……”

“我的那份鸡蛋不要全熟，要流黄的。冰箱第二层有我从网上买的无菌鸡蛋，你用那个给我做，这样比较健康。如果吃完了，你打开我网店上的购物车，再帮我买一盒。”小冷按着手上的游戏键盘，头也不抬地吩咐。

“喂！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讲话啊？这种鸡蛋和菜市场买的鸡蛋有什么区别嘛！真是挑剔！还有，游戏里那个‘星月少女是谁啊？你天天和她打游戏……”小暖气鼓鼓地打开冰箱，余光里瞥见游戏屏幕上那个频繁出现的ID，没好气地质问。

“程雅芝，那个自导自演绑架案的千金大小姐。”

“你们很熟嘛！”

“我的择友标准向来很高，她基本上能符合。”小冷一脸傲娇。

“话说那个大小姐之前不是说我们被什么人盯上了吗？到底是什么人啊？他们一定是在觊觎我的美貌，唉，都是我的美貌连累了事务所……”

“没查出来，不过，我想他们不久就会自己找上门的。”小冷皱眉。

门铃在这时候响起来，小暖蹦跶着到门口：“一定是我的快递！”

当小冷放下手中的游戏键盘，正在伸懒腰的时候，小暖也从门外回来了。

“小暖，厨房的抽油烟机没有关。”小冷提醒她。

“小冷，门口有个女孩，说是你姐姐……”

坐在地板上的小冷身体一僵，她站起来，看着门口的女孩。

女孩的面容几乎和小冷一模一样，就算是同卵双胞胎，也很少有长得这么像的。只是小冷的五官身形虽然与她相似，却没有她温柔甜美的气质。

女孩对着小冷微微一笑，笑容仿若能让东风解冻，万绿回芽。她笑起来的时候，两个浅浅的梨涡格外可爱。谁也不知道小冷有没有这样的梨涡，因为没人看过她笑的样子。

“小冷，我还不知道你有个双胞胎姐姐呢。”小暖左右观望着，内心是一个大写的惊讶。

女孩拎着一个看起来有些沉的袋子走进屋子，一步步接近原地不动的小冷。

“好久不见，小冷。”女孩笑靥如花。

“好久不见。”小冷还是面无表情。

“这是我给你带的礼物，我知道你一直很喜欢这幅画，就让爸妈把它买了下来。”女孩把袋子里的画递给小冷，正是多年前画展上，小冷驻足凝望的那幅画。

水晶灯的光落到画上，让它更显生动。那些鲜红的“血液”好似都流淌了起来，快要洒上客厅的地板。

“我给这幅画取了个名字，叫《双生花》，你喜欢吗？”女孩的声音非常温柔。她宠溺地摸了摸小冷的脑袋，像是在摸一只她饲养的猫。

小冷的眼睛里却写满了小暖从未见过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