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荣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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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谢云先生只有一面之缘,可就是那次见面以后,一直想写点文字,为了记录一次看似平常却记忆深刻的见面,也为了内心一缕紧紧缠绕的乡愁,谢老的乡愁,我的乡愁,天下所有游子的乡愁。
见面在一年前,我和老家苍南的文友革新、宇春兄一起去北京参加一个关于散文的会议,其间,革新兄约我们一起去拜访谢老。谢云先生是当代中国著名书法家、诗人、出版家,老家文化人中的翘楚,苍南的骄傲,我仰慕已久,能见上一面,求之不得。
革新兄带了一箱老家的四季柚,说谢老乡情浓烈,最喜欢家乡的味道。其实只有八个,但扛着它坐地铁也颇不方便,辗转几站,到了谢家所在的小区,已过了午饭时间。考虑谢老可能午休,三个人就商量着,先找一家饭庄吃个饭,顺便把柚子寄在饭庄里,就近消磨两三个小时,等谢老午休起来再去拜访。不成想,走到饭庄门口,革新指着大楼墙根底下一位拄着拐杖的老人说,那不是谢老么!
老人身着黑色大衣,头戴瓜皮帽子,脚穿黑色布鞋,极小心地迈着碎步,朝我们这边走过来……原来他也是要到这家饭庄吃午饭的,见老家来人,显得很兴奋,便改变了计划:“不在这儿吃,我带你们吃好的!”执意要换一家酒店,我们只好跟从。他带我们走出小区,穿过一个小广场,越过一条马路,来到了颇为气派的“中乐六星酒店”。
谢老说酒店是苍南老家人所开,自然点了一桌丰盛的家乡菜,还开了红酒。坐定之后,话匣子打开:“今天真是巧!”85年风雨人生,此时却流露着孩子般纯真的兴致。
“文学就是巧合,一个情节可以变成一部戏,一句话就可以演绎一部电影。但现实人生有更多的巧合。我一次到新疆,见路边一个人在吹埙,面前摆一个摊点,在卖埙。开始没认出来,一攀谈,家乡人,好像哪里见过,再一问,中学同学!问他怎么会从东南老家到了西南边陲。一言难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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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老的叙述像一条波澜不惊的河流。险滩,激流,都隐伏在看似平静的河水下面。他从中学同学再说到大学同学,说同学也在说自己,在50年代中期的那场政治运动中,他们如何“戴罪改造”,从人生得意的巅峰,如何被重重地摔入社会的底层。他们在人世的苦难,时代的悲欢,亲情的离合,对于故乡的眷恋,都化在了平静的叙述里。
谢老1929年出生于浙江省苍南县(原属平阳县)江山三大庙村。6岁时跟随其父学画习字。读中学时参加“反饥饿反内战”学潮,并开始接受地下党的教育,随即参加浙南游击队,新中国成立后在地方宣传部门工作。1954年调到北京,翌年考入人民大学新闻系。1957年的反右派斗争,被定为“右派分子”,被下放广西。
谢老在广西经受了长达20年的人生磨难,“但是革命信仰、理想、精神没有倒塌,有时候还会因自信和执着而亢奋起来。”其间,他读书、练字、习诗,用思想来丰富孑然远游之身,用艺术为自己取暖。是时光之手的抚慰,和对于生命的爱意,让这一切过往都成为平静的回忆。改革开放的春天到来,谢老回到了北京,被选为中国书协秘书长,后主持中国书协党组的工作,其间创办了线装书局。
初冬的北京,灰蒙蒙的天空下面,到处流窜着带刀的风,但酒店的包厢里却春风拂面。谢老的平易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这是难得的美好时光。我们吃着家乡菜,不时举起酒杯互相轻轻碰了一下,一个话题接着一个话题,轻松自在,透着一股浓浓的故乡情谊,还有一丝让人感觉温暖的浪漫诗意。
对,就是诗意,我眼前这位饱经风霜的老人身上洋溢着一股诗意,触动我的内心,拨动我的心弦,是那么地令我着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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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着三位来自故乡的后生,他好像是对着一整个故乡,抑或是他故乡的老屋、村头的古庙、瓯江的帆影、玉苍山的杜鹃花……在倾诉。我知道自身的卑微,却有幸得到谢老这样的礼遇;但我也知道,此时的我们代表的是谢老的故乡,这是谢老对故乡的礼遇和尊崇,故乡在他心里是一个伟大的存在,而且只能是遥望中的存在。他说:“苍南人能够日日夜夜感受苍南大地的气息,是多么幸福!”
是啊!相比谢老,我是多么地幸福!我也曾自诩游子,少年时代离开了生养的小山村,如今在靠近苍南的福建省福鼎市安家立业,我想家乡了,就能立马回去看看,见见亲戚,会会朋友,看看草木。我忧愁的是,我童年的小山村在城市化浪潮的裹挟之下已经走向了消亡,老家已无家,但我距离老家近,只要愿意,我还能时时“感受苍南大地的气息”。更重要的是,我遇到了一个不同于谢老当年的时代。事实上,当今时代,许多人把异乡当故乡,而内心不觉得有多大的痛楚。
“要不要争取回一次老家?”谈话到了后面,这是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所以我们还是小心地问出了口。
“倒是很想回去啊!……”谢老的回答里有几分无奈。我知道这个话题的沉重,年事已高,回去一次故乡,对身心是一次不小的“折腾”。“近乡情更怯”,在谢老身上还有更深一层的意味。
但这愈发加重了他的思乡之情,他把这晚年越来越浓烈的思乡之情都化在了书法作品之中,某种程度上成就了作品的高贵品质。评论家说,在当代中国书坛,谢云是一个巨大的存在。他独立的个性,深厚的学养,诗人的激情,与世俯仰的庄骚精神,使他获得了这种独立的存在。
我不懂书法,但黄君先生对他作品的评论,窃以为切中肯綮,为知音之言,他说:“谢云先生内心世界蓬勃健康、充满智慧和阳光,然而他所经历的现实人生却艰难、曲折,充满苦涩和矛盾,这种格局不仅造成他处事淡然而又坚毅奋进的人生态度,更是他独特书法风格形成的根本原因。”
回乡后,革新兄送我2014年出版的《谢云书法作品集》,始知中国国家博物馆已收藏谢老捐赠的书法作品68幅,还刚刚得知,就在几天前(2016年1月15日),国家博物馆为彰显谢老的捐赠义举,又为他新近几年在耄耋之年不顾年迈,以忘我的精神创作并捐给国家博物馆的81幅书画作品举办“谢云书画艺术展”。他也曾多次为母校平阳中学和老家苍南捐赠书法作品达145幅(组)。他在《家乡出版〈谢云书法作品集〉感言》中说:“我今年八十五龄,老了,越来越想念家乡。几间老屋,空了。老屋前方鲸头笔架山,翠嶂梦中长照。家乡田园春天油菜花熟,夏秋稻禾熟的澄明丰满景象,藏于心田,化为笔象,作书法墨笺于家乡博物馆,乞求父老乡亲教正。吟曰:客旅书笺纸,风云诵韵声。人间传消息,天地故园情。”一颗拳拳赤子之心和戚戚游子之意,感人至深,令人动容。
老家人都说,谢老是一位重情之人。记得那一天,谢老时时举杯,充满激情,我们一共喝了两支红酒,谢老喝得最多,超过四人的平均量。他一头飘逸的银发,在灯光的映衬下,闪着金属的光芒。双颊酡红,使我联想到故乡的红土地,我很想把它唤作“故乡红”。
长达三个小时的午饭之后,谢老带我们去他的工作室小坐,我见壁上挂着一幅“瓯江帆影”,四个鸟篆大字,左侧画二片船帆在浪中漂泊,旁注曰:“向远方遥望,找一片孤帆,秋江一望泪潸潸……瓯人谢云八十有五秋日。”
故乡在远方,一片云在苦苦地遥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