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芳宇
白的雪
——《童年的屯儿》写生之一
◎王芳宇
1
夜晚的天空,无数的星星在亮。无边的世上,无尽的人在活。
她,出生在一个夜晚,这个夜晚不出奇,只是星星特别多。妈妈数着星星把她生下来,给她取名:星儿。
2
屯儿边,娘娘河慢悠悠地流向远方。沿着河岸,是通向屯儿外的乡道。在离屯儿二里远的乡道旁,会见到一座圆形大坑,坑的周围布满了密匝匝的柳树,几座孤零零的坟丘散在旁边。
屯儿里人叫这座圆形大坑为阴儿大坑。
屯儿里人很少走近阴儿大坑,更很少谈起它,因为它有一段迷离惊愕的传说。
“听话,不要哭……不要哭,听话!要不,阴儿大坑里的妖怪就会来的……”在孩子淘气或是哭闹的时候,屯儿里的大人会这样对孩子说。也怪,孩子听了大人的话,立时就变得安安静静、老老实实。渐渐地,孩子们都知道了阴儿大坑,知道了阴儿大坑里有妖怪。但,孩子们不知道阴儿大坑那扑朔迷离的传说。
这一年,星儿六岁,她没听妈妈对她说过阴儿大坑的妖怪。她很懂事,她总是随着妈妈一同去屯儿外的荒甸子上挖猪菜。她站在开满各式各样野花的甸子上,同妈妈一起辨认着一种一种野菜都是什么。星儿有一对让人喜爱的大眼睛,当屯儿里人一致说星儿长得好看时,她便眨起那两只大眼睛,想好看是什么样子。
星儿家的邻居于二哥有个儿子叫亮儿,比星儿大七岁。在屯儿里,论起辈分来,亮儿还得叫星儿姑姑。
亮儿憨实,圆脸,大眼,身着一件爹穿破给他改做的蓝布衫子。星儿和屯儿里的孩子都不愿理亮儿,亮儿在星儿这帮五六岁的孩子面前,总爱装成一副大人样,还会趁哪个不注意,冷不丁上去抱住,在脸上亲一口:“这孩儿,真乖;这孩儿,真好看。”星儿就挨过亮儿的亲。星儿和孩子们一样,一见到亮儿就躲得远远的。而屯里的大人们却愿意逗亮儿,愿意向亮儿问这问那,说说笑话。
亮儿不知咋搞的,也像星儿躲他那样总愿躲着大人们。他只和屯儿里很少的几个人扯,其中一个是三十岁还没有立家娶上老婆的虎三子。
3
这一天,亮儿拎着打雀儿的夹子刚进屯儿,碰到了正遛街的虎三子。
“三叔,你干啥呢?”他管虎三子叫叔。
“呵!没干啥。”虎三子看了看亮儿,“嘿嘿,亮儿,打雀儿去了?”
“嗯哪!”
“嘿嘿,啥色的,好看不?”
“灰的,不好看!”
“亮儿,我听说你妈也去打雀儿了,说是在阴儿大坑,你妈的夹子打住一个大雀儿,也是灰的,但有黑脖,黑脖,嘿嘿……”
“去!净扯淡!”亮儿擦着虎三子溅到他脸上的吐沫星子,“我妈才没打过雀儿呢!”
“你不信?”
“不信!”
“操,你不信,不信回家问你妈……”
“问就问!”亮儿瞅都没瞅一眼虎三子,晃晃荡荡回家了。
4
公社下来个包队干部,姓吴,四十多岁,高高的个儿,黑灰灰的脸,外地口音,大家在面前都喊他吴主任。他不轻易和屯儿里人讲话,屯儿里人也很少接近他。屯儿离公社远,他被安排借住在亮儿家,因为亮儿妈是出名的干净。
“星儿,你爹去公社开会还没回来哩?”外地口音的吴主任推着自行车从亮儿家出来,问玩游戏的星儿。
“没呢,叔,你干啥去呀?”星儿爹是队长,和亮儿家又是邻居。星儿对吴主任不陌生,她叫吴主任叔。
“啊,你婶病了,捎信要我回去哩。”外地口音的吴主任说着话,跨上车子,拐上了屯儿边河岸上的乡道,不见了踪影。
5
傍晚,收工的人们在一片炊烟中进了屯儿。几声鞭响,几声牛哞,几声马咴……告诉人,这一天,又即将过去了。
“猪回来啰……”亮儿带有童稚的声音从屯儿一头传过来。屯儿里的女人们便走出院门,“嘎勒勒”地唤自家的猪。亮儿走过来了,仍然是老样子,穿着爹穿坏给他改做的蓝布衫子,肩上扛着赶猪的大鞭,沉沉地走着,怏怏地喊着……身后,他家那只大黄狗颠颠地晃着尾巴。亮儿爹是屯儿里的猪倌,亮儿是他的帮手,亮儿没有上学,扛着爹给他拴着的这杆大鞭半年了。亮儿也变了些,在星儿这帮五六岁孩子面前,没了以往的言谈举动,随身带的打雀儿夹子也不见了。
亮儿长大了。
“瑟瑟……大黄,回来,回来!我去帮老奶把猪圈上……”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段时间亮儿在人面前时话少,却独有和猪、狗在一起的时候,话似乎才会多一些。
星儿妈听见了亮儿的喊声,出门圈猪,见亮儿不声不响地在插她家的猪圈门子。
“老奶,你家的猪,我给你圈上了。”
“亮儿,进屋喝口水吧……”
“不啦!”亮儿从怀里慢慢掏出一只用马莲编织的小笼子,“老奶,我这里装着一只红颏雀儿,是我为星儿小姑用套套的。”亮儿垂下头:“前天,我听星儿小姑哭着要红颏雀儿……”
星儿妈没有马上接亮儿手中的小笼子,她给亮儿掸衣服上的土:“亮儿,这只雀儿你自己留着吧,你不是也很喜欢吗,往后套住再给星儿。”
“不!我以后不再弄雀儿了,我……”亮儿不再做声。
“老奶,我回家了,一会儿……趁黑前,我还要去阴儿大坑。”说着话,亮儿转出了院门。
6
星儿妈是七年前从柳树屯嫁过来的,那时候只有十八岁,她男人二十五岁。在这个屯里,她男人辈分大,许多人管他叫叔,十八岁的她,也就成了婶。
结婚半个月后的一个早晨,她红着脸、垂着头在院门旁的猪圈边喂猪,一个三十多岁的瘦男人扛着锄头从旁边一家门里走出来。她知道这个男人是她家邻居,许多人叫他于二哥,她想避回到院子里,已经来不及。于二哥走近她,张嘴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她的心里一阵扑腾,赶忙说了声:“二哥,您下地啊!”可还没等她抬起头,就听见:“不!不是……老婶,不……”带着“不”字,于二哥稀里哗啦钻入了对面的玉米地。她“妈呀”一声,也仿佛明白了什么,扔下猪食瓢,满脸羞臊地跑回屋。
晚上,躺在炕上,她把这件事讲给了男人。男人一边搂紧她,一边吃吃地在被子里笑个不停,她的脸又一次红了,她不住地捶打男人的胸膛。男人拥着她,一只手摸着她的肚子,说:“等你这里有了孩子,叫他二哥才对啊!”她把男人推到一旁,嘀咕道:“这是怎么一门子亲戚啊,三十多岁的汉子,管没过二十岁的小媳妇叫婶婶,咋能叫出口啊,从哪儿论的啊……”
“哪儿论的?这是上辈传下来的。怎么一门子亲戚!屯亲……”男人说。
“叫不出口也得叫,屯儿里就是这样,除非……”男人的除非没有说出来,却发出了鼾声,睡着了。
7
星儿妈摇摇头,从七年前的往事里回过神来。自己才二十五岁啊,二十五岁就当上了奶奶。星儿呢,星儿才六岁,也成了别人眼里的小姑姑。
星儿妈边寻思边做好了晚饭。
星儿爹从公社开会回来了。
“会不是还有一下晌吗,你咋回来了?”
“咋的,你烦我了!”星儿爹亲了亲熟睡的星儿,笑呵呵地说道。
“去你的!”星儿妈为男人端上饭菜,在男人肩头敲了一筷头。
“嘿嘿,我以为你烦我了呢。会议一上午就开完了,没别的事,我就赶回来了。”星儿爹看着热气腾腾的饭菜,坐在了炕桌前。
“酒壶里还有酒吗?”星儿爹吃了两口菜,突然放下筷子问道。
“有!还有小半壶。”星儿妈看着脸上渐渐变得暗下来的星儿爹答道。
“我想喝点,给我拿来吧。”
“热热吧?”星儿妈随手点亮了灯。
“不用……”
星儿爹酒量不大,但一二两没事,星儿妈安安静静地坐在旁边,就着微弱的灯光纳鞋底。
星儿爹吃完饭,星儿妈收拾利索,便焐上被褥。俩人说着话上了炕,灭了灯。星儿妈这时才注意到,月亮已经出来多半会儿了。
“星儿还睡着呢?”星儿爹的声音。
“嗯!”星儿妈靠近了男人。
“我问你个事?”星儿爹的手放在了女人身上,闭上眼睛,“你说,亮儿妈能有多大岁数?”
“不是和你同岁吗?你问这个干什么?”
“噢!三十二岁。”
“咋的了?”
“不咋的……”
白亮亮的月光从窗子外照进来,晃在了两只光挺挺的奶子上。星儿爹睁开眼睛,为自己女人掩上被子。
“今儿中午,在公社医院门前,我遇见了吴主任的老婆带着三岁的孩子去看病……”
“嗯……”
“他老婆冲我哭了……”
“哦!”
“她提到了亮儿妈……”
“啊!”
星儿妈像明白了什么,从男人身上拿开手。
窗外,黑暗里,不知何时凑到一起的两只猫在凄厉地尖叫,恼人。
“这能是真的吗?平时看吴主任……再说,亮儿妈也不像啊!”暗影里,星儿爹絮絮叨叨的声音。
“不像?包在衣服里的——都是个人儿。”星儿妈感到有些燥热,撩开了盖在身上的被子,她那光挺挺的奶子又重新显现在月光下。
沉寂,猫的尖叫,搅扰人心。
“人啊,不都是这样吗,只要脱光了衣服,那还顾忌啥啊……可他们是在哪儿呢?”星儿妈嘟囔着。
“吴主任老婆讲,说开始在家,后来被亮儿爹发现了,就去了阴儿大坑。”暗处传来星儿爹闷闷的声音。
“阴儿大坑!”星儿妈忽地推了一把男人,“亮儿,亮儿才叨咕要去呢!”
“啥?”星儿爹坐了起来,“快,快打开灯……”
8
亮儿去阴儿大坑了,他老早就想去。他下狠心非得去阴儿大坑看看,因为正是由于这个大坑,他不明不白地遭了爹和妈的打。
那天他和虎三子分手,拎着夹子回到家,妈妈正在用一面圆镜子照着梳头。亮儿妈的脸盘与亮儿一个模样,圆脸,大眼,但脸色比亮儿的白。亮儿妈没有搭理亮儿,亮儿吃了两个玉米面饼子便笑嘻嘻地来和妈妈说话。
“妈,你吃了?”
亮儿妈点点头。
“妈,你吃饱了?”
亮儿妈点点头。
“嘿嘿!我寻思你没吃呢。”亮儿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嘟噜雀儿,“妈,这全是我用夹子打的,晚上你煎上吃……”亮儿妈“嗯嗯”了两声,往头上别一只发卡。亮儿觉出妈妈高兴了,坐在了妈妈身边,他想到了灰雀儿黑脖的事。
“听说有一天,你也打住了一只雀儿,灰色的,黑脖?”
亮儿妈身子一震。
“说是在阴儿大坑……”亮儿挠挠头,“嘿嘿,妈,我说是瞎扯,你要是打住雀儿了,我哪能不知道,再说,也没看你去阴儿大坑打雀儿啊,嘿嘿,他们是扯淡。”
“啪啪!”亮儿脸上挨了两个嘴巴。
“你!”亮儿妈怔怔的脸煞白煞白。
“我……”亮儿害怕了,他从没见过妈妈这样。亮儿妈哭了,亮儿更是没见过妈妈这样伤心。这一天,亮儿毁了他所有的打雀儿的夹子,阴儿大坑从此便成了压在他心上的一块石头,总也丢不下。亮儿也很想约上小伙伴去阴儿大坑看看,但一听说是阴儿大坑,小伙伴都连连摇头。有的说,去不得啊,我爹说去了就回不来了,那儿有妖怪,专吸人血……有的说,去不得啊,我妈说去了就回不来,那儿有妖怪专食人肉……亮儿连连摇头,他不相信。
“爹,阴儿大坑真有妖怪吗?”今儿上午,亮儿放猪时,这样问爹。亮儿爹没有吱声,坐在甸子的土坎上,闷闷地吸烟。
“爹!我想去阴儿大坑看看,看究竟……”
亮儿爹大口大口吸着烟,仍然没有吱声。
“爹,我想……”亮儿还在说。
“过来!”亮儿爹打断了亮儿。
“啪啪!”亮儿脸上挨了两个重重的嘴巴。亮儿觉出爹的两个嘴巴比妈的那两个要疼。亮儿眼圈浸满了泪,他知道这就是爹对他的回答。
亮儿爹走了,帮亮儿把猪赶回屯里,便向亮儿姥姥住的那个屯儿走去。三天前,亮儿妈和亮儿爹干仗,回了娘家。
9
星儿爹从被窝里爬起来,跑到亮儿家。亮儿家黑洞洞的,门上挂着锁。他想亮儿准是去阴儿大坑了,于是赶忙回到家抓了把镰刀,就着剩在云缝外的半边月亮的余光,奔向了去阴儿大坑的方向。
星儿爹记得,他十岁的时候,就像亮儿现在这么大,去了一次阴儿大坑。那是白天,他和爹一起去找家里丢的一只刚刚断奶的小猪。星儿爹那时小,他的记忆里,最真切的是爹妈也曾在他哭闹时吓唬他说阴儿大坑有妖怪,而比妖怪还要迷离可怕的传说,他在二十岁后才渐渐知道。亮儿现在也去了,带着他家的大黄狗,在一个只有半轮月亮的夜晚……亮儿该不会知道那个迷离可怕的传说了吧?星儿爹想着亮儿。
星儿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前边拐过一片高粱地,走上娘娘河旁的乡道,就要走近阴儿大坑了,星儿爹握紧了手中的镰刀。
星儿爹停下脚步。
星儿爹扔下手中的镰刀。
星儿爹跑了上去……
月亮地上,娘娘河畔,聚着亮儿全家。一个倒塌的影子晃在他们中间。
“吴主任!吴主任!”亮儿爹急急地唤着这个影子。
“吴主任!吴主任!”亮儿怔怔地看着这个影子。
“啊?”亮儿妈恐惧地躲着这个影子。
他们身后是隐隐约约的阴儿大坑,大黄狗“汪汪”地向那儿吼着。
星儿爹赶上来和亮儿爹一起背起这个影子。
10
吴主任死了,死在了公社医院。
吴主任的老婆坐在医院的地上号啕大哭,三岁的女儿在另一个女人的怀里看着她哭。
“……哎呀……哎呀!都是我害了你啊……我不应该捎信让你回来啊,回来了,不应该不让你进屋啊,不应该咒你死啊,不该说狐儿鬼儿要抓你来了,哎呀,是我害了你啊,都怨我不给你开门,要不你能去酒馆喝醉了酒吗?能趟黑回你包队那个屯儿吗?哎呀……我咋向你的寡妇娘说啊,哎呀……”
吴主任老婆哭着,周围的人们听着,默默地猜想是咋回事。在场的人里,唯有亮儿爹和星儿爹不用想,心里明明白白。
过后,亮儿爹把他那夜遇到的一切悄悄地告诉了星儿爹。
那天亮儿爹不声不响地来到丈人家,不声不响地领走了自己的女人。回家路上,在离阴儿大坑不远的地方,发现了喝得烂醉如泥、扔了自行车栽进娘娘河的吴主任。
“啊!是他!”亮儿妈认出了男人从河里拽上来的人,惊恐地捂住了嘴。
“愣个啥!”亮儿爹冷冷地瞪着自己的女人,“快!快帮我把他放好!”
“这……”亮儿妈愕然地看着自己的男人。
“他会死的,快帮我救他!”亮儿爹的声音吓人,亮儿妈怯怯地走上前去。
亮儿爹费了好大劲,吴主任才睁开了眼睛,看了一眼亮儿爹,就闭上了……
“吴主任!吴主任!”亮儿爹喊着。
亮儿这时也赶到,帮爹的忙。
吴主任死了,酒精中毒、惊吓、溺水而死。
吴主任暴死,尸体不能迁回本家坟地,埋在了阴儿大坑边。
11
星儿不知道这一切。
这一切发生的时候,星儿游戏在甜美的梦中。
星儿只是从妈妈那里知道吴叔走了,回外地老家了。
“妈,这红颏雀儿真好看,是亮儿送给我的吗?”星儿的世界也是一只红颏雀儿,纯净美丽。
“妈,亮儿比我大那么多,他咋叫我小姑姑啊!”
“妈,我比亮儿小那么多,为啥不叫他大哥哥啊!”
“为啥只能叫他亮儿呢?”星儿有一天看着笼内的红颏雀儿,问妈妈。妈妈一声没有回应,她不想告诉星儿这是上辈传下来的,她,只想沉默。
好多年以后,星儿才明白,这称呼是上辈传下来的,屯儿里人不管大大小小,都得按各自的辈分,叫或是应。
“老婶,吃了?”比星儿妈年纪还大的亮儿妈,笑眯眯地和星儿妈打着招呼。
“小姑,上学去啊?”比星儿大七岁的亮儿脸儿红红地召唤着星儿。
祖上传下来的,屯儿亲!屯儿亲,祖上传下来的!星儿每在这时,总是闷闷地想,混混地应。
悠悠岁月,转眼就过去了十年。星儿已是十七岁,上初中三年级。
星儿简直换了一个人,不再是小时候的那个星儿。十七岁女孩子称得上漂亮的地方,她都有。屯儿里的媳妇们讲,星儿用不上一年,身子准能出落成屯儿里最标致、最是样的大姑娘。屯儿里的大姑娘心里却说,屯儿里最标致最是样的算什么,星儿的身子模样是按城里的姑娘长的。
星儿长大了,她自己还没注意到这一切。
12
“星儿,把雨伞带着吧,下半晌恐怕要下雨!”星儿长成了大姑娘,星儿妈却愈见老,面庞已有了岁月的痕迹,她望着阴郁的天对星儿说。
“没事!天气预报说多云见阴。”星儿的语声像年轻时的妈妈。
“星儿,顺路招呼你爹回家吃饭。”星儿妈给星儿装上饭盒。
“姐姐,别忘了给我买胶皮雀雀儿,会叫的……”嗓音细嫩的话音来自于与星儿长相相似的一个男孩,是星儿六岁的弟弟。
“嗯,记住了。”星儿匆忙地收拾书包,“胶皮雀雀儿,会叫的……”
屯儿仍是过去的屯儿,原来怎样戳着的房子依旧怎样的戳着,只是更加显得矮小破旧,濒临倒塌的便用木桩支起来。
“二哥二嫂,你们这是去哪儿呀?”星儿在屯儿里遇见了急急而去的亮儿爹和亮儿妈。
“啊,老丫病了,我和你二哥去卫生所……”亮儿妈沙哑着嗓子一边说一边和男人匆匆而去。这些年他们又添了一个五岁的女儿,看着亮儿妈纤瘦的身子和亮儿爹驼下去的背影,想得出他们是怎样一副脸孔。
星儿走向娘娘河。
西瓜皮一样的天空下,星儿踏上了河边的乡道,她把屯儿甩在了身后。
星儿面前,立着一座瓜窝棚。瓜地里,亮儿和星儿爹在侍弄着瓜秧。
“上学啊。”亮儿发觉星儿站在他身旁,低下头说了一句,却没有再叫星儿小姑。
“嗯嗯,顺路招呼我爹回家吃饭。”
“哦,我去替你告诉一声……”亮儿随即走进瓜地深处。
亮儿高多了,壮多了,而话,仍少,他已二十四岁。屯儿里二十三四岁的小伙子都娶了媳妇,亮儿不多话,姑娘们说他憨,没人嫁他。
星儿爹的队长几年前就不干了,当上了屯儿里的瓜倌。
亮儿干活认真,大伙儿选他和星儿爹一起看瓜。
13
星儿上下学要经过阴儿大坑。
阴儿大坑那久远的传说星儿不知道。阴儿大坑十年前发生的一切,星儿也不算清楚。她的心里,阴儿大坑只是让人惧怕的一只怪物。像奶奶故事里的小狐狸,尽管她迷离吓人,可你不伤害它,它便不会伤害你。而有一天,当星儿知道吴叔原来死了,就埋在阴儿大坑边,星儿心中才隐隐约约多了一些迷惑与畏惧。因为在念小学的时候,她听人讲过,阴儿大坑边埋的人都不是好死、入不了自家坟地的人。“吴叔为啥也埋在了那儿呢?”星儿想,但星儿想不明白。
天气预报不准,没放学天就下起了雨。放学后,星儿等雨小了些才走出校门。与她搭伴的屯儿里的另一个女孩子去了亲戚家,星儿只有自己回家了。星儿想到了六岁的小弟,想到了会叫的胶皮雀雀儿,她走了几个商店,为弟弟买了一只粉红色的胶皮雀雀儿。
天,阴得闷人,雨点刷刷落落地掉着。没一会儿,星儿的衣服就湿透了,她不时地打着抖着……前边,就是娘娘河,就是河岸边要经过阴儿大坑的乡道。星儿有些害怕,她想快些回家,于是她拐进了一条四周长满高粱玉米的毛毛道。这条毛毛道也能走回屯儿,还正好穿过星儿爹看瓜的那个窝棚。这条毛毛道很窄,很难走,没有急事儿,没人愿意从这儿走。星儿很高兴,这儿毕竟不用走娘娘河边那段好长的路了,毕竟躲开了阴儿大坑,没人高的庄稼棵子还能遮遮冷雨,挡挡风寒。
“哦!这不是星儿吗!”星儿正艰难地往前走着,一个声音突然从旁边的玉米地里传了出来。
“谁?”星儿身子一颤。随着玉米叶稀里哗啦的声音,满身浸湿的虎三子从玉米棵子里钻了出来,手里提拉一条黑旧的面袋子。
“哦!哦……没吃的了,掰,掰几穗玉米……”虎三子打着酒嗝,两眼盯着浑身湿漉漉的星儿,一股酒气传过来,星儿退了两步。
“别躲,别躲,星儿……大哥我……你好看,你俊,屯儿里人都这么说……哦,我也看……”虎三子像是醉了。
“哦!星儿……大哥我都四十了,你……不用怕,不用怕……我不能……我四十了!四十了没有女人……没有女人……”虎三子突然蹲下身,捂住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14
星儿远远地站在湿地上,她知道,虎三子是屯儿里最赖的“癞子”,早年死了爹妈,光棍一个住在队里给他盖的两间土房,靠队里养活。他天天哼哼唧唧装病不出工,弄了几只鼠夹子,打狐狸和黄鼠狼换酒喝。哪家的鸡鸭鹅狗若是被他遇见,转个磨儿便成了他的下酒菜。队里开他的批斗会,他更来了精神,哭着喊着说是要找毛主席,说共产党要饿死穷苦汉,搞得队长没了办法。
全屯儿上上下下的人都怕遇见虎三子,怕虎三子的赖劲上来,挣不脱。
雨唰啦啦地下着,虎三子响呜呜地哭着,星儿愣怔怔地看着。一阵风刮来,玉米叶子沙沙地响,星儿想不出怎样才好。星儿有些冷,滴着水珠的脸越发的白,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把刚刚长成的女人身形真切地显露出来。
“我,我……四十岁了,却没有女人……没有女人!”虎三子用面袋子蹭了蹭挂满污垢的脸,突然停止了哭。一种从没有过的眼光从眼中流淌出来,粘住了星儿。
“啊……”星儿两手忽地抱住胸口,这眼神,星儿从来没见过。
“星儿……星儿……”虎三子扑向星儿。哗啦啦玉米棵子响过一阵,又归了原样,雨,仍唰啦啦地下着,却没了一丝风。
星儿从昏迷中醒过来,天已经擦黑。虎三子跪在她身边,两眼死盯着随风飘荡的玉米棵子。星儿“啊”地从地上滚起来,窜进了身后的玉米地。给弟弟买的胶皮雀雀儿陷进了泥里,粉红色的翅膀脏了。
15
天都擦黑了,还下着雨,星儿没有回来。星儿妈着急,冒雨赶到瓜窝棚告诉了星儿爹。
“要不我自个儿先在这儿,老爷,你去接接吧。”坐在草铺旁的亮儿正低头刷一双沾满污泥的鞋,没听星儿妈说完,抬起头冲星儿爹说道。星儿爹没再说什么,披上一块塑料布,和星儿妈消失在了雨雾里。
亮儿刷完鞋,见天已黑下来,他也裹了一块雨布,走出了窝棚。瓜刚熟,屯儿里的孩子耐不住,想先尝一口,便三两个结伴,趁着傍黑或雨天,藏在瓜地旁的玉米地里,趁人不注意,爬进地里偷瓜。
亮儿顺着玉米地和瓜地连接的地畔儿,警觉地往前走。刚走不远,听见从玉米地里传出抽抽咽咽的呻吟声,亮儿立刻打起精神,悄悄走过去。亮儿做梦都想不到,趴在泥地上的会是星儿。
星儿从泥地上醒来之后,虎三子跪在她身旁。星儿见自己被胡乱套上的衣服上满是泥浆,感觉自己的下身很疼。星儿明白了,她疯了一般窜进玉米地,磕磕撞撞、没有方向地跑起来。跑着跑着,腿突然抖起来,软软的,摔倒在地。
亮儿把星儿背回瓜窝棚,星儿只是不住地哭。亮儿问咋的了,星儿便哭得更凶。亮儿不吱声了,默默地找出星儿爹的干衣服,放到星儿身边,转身走出窝棚。亮儿没再进窝棚,站在雨地里听星儿哭。直到星儿爹和星儿妈回来,他才跟着进了窝棚。星儿没有换衣服,见爹妈走进来,一头扎进母亲怀里放声大哭。可眼里没了泪水。星儿妈抚着星儿粘着泥浆的黑发,和星儿一起哭,星儿爹抱头蹲在地上叹气。
刚刚发生的事儿,星儿爹和星儿妈已经知道了。娘娘河畔,阴儿大坑边,他们遇见了跪在那儿的虎三子。雨中,他们远远地见虎三子一劲地向阴儿大坑磕头,扇自己嘴巴子,说阴儿大坑的鬼啊狐呀在招呼他呢。当他发现星儿爹和星儿妈向他走来时,喊了几声“我对不起你们哪……”便“嗷”地跳入了身边的娘娘河。没容星儿爹妈反过神来,奔泻而咆哮的河水就把虎三子吞没了。
虎三子的尸首没能找到,阴儿大坑边,屯儿里人把虎三子的破衣烂衫埋了起来,也算是为他立了一座衣冠冢。
星儿病了半个月,从此没再上学。
16
这场连雨天过后,屯儿里倒了不少房屋,歪歪斜斜的房子都不见了。没过几天,不宽的街道两旁便戳起了十几座新房,屯儿里多了一点新鲜景象。
星儿虽然摊了事儿,但屯儿里人没有一个人嫌弃她,给她白眼。
“本来命就够不顺的了,谁还能伤天害理地给她另一种糟蹋呢。”屯儿里人心中这样想。
星儿没再上学后不久,便到队里上工。星儿和一帮被称为“后勤”的结了婚的女人们一起干活。这一天,星儿与这帮女人挎着筐到瓜地下瓜,自从她出了那事之后,没再到瓜地来过。找爹办事儿都是妈来来往往,星儿不愿来瓜地,不单单是因为怕再勾起雨天那事,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不好意思见亮儿。
星儿不知是咋搞的,近些日子来总是想着亮儿。从小时侯到现在,她与亮儿接触的许多往事,又都悄悄地在心中变得清楚。亮儿抱她亲她,她骂亮儿,妈妈告诉那是喜欢她,咋能骂呢……再后来,亮儿送给她红颏雀儿……再后来,见面总是小姑姑长小姑姑短地叫……再后来,很少叫姑姑……
星儿脑子里回映得更多的还是那个雨天趴在亮儿背上的情景。亮儿拽着她从泥地上起来,手儿碰到她软软的胸上时,激灵一下脱了手,把她重新摔在泥地上,并且求她自己站起来。直到她哭着说站不起来,亮儿才叹着气,怯怯地把她扶到背上。她没有力气,身子贴着亮儿的背往下坠,亮儿便抖抖地收着身子,甚至双脚拖在了地上,亮儿都不敢用手提一提她的臀部和大腿。星儿后来一寻思起来,就觉得脸热。星儿恨亮儿,小时候亲她的那股劲儿跑到哪儿去了呢……
真怪,星儿越是不好意思见亮儿,越是想见见亮儿。
17
“哎呀!你看亮儿啊,穿着新布衫儿多俊啊,真是人靠衣服马靠鞍,是要相对象吧。”一个被大伙儿喊作五嫂的女人看见了从瓜棚里走出来的亮儿,嘴里来了话。
亮儿脸红了,亮儿确实穿了一身新衣服。
“不是,不是那么回事儿,我别的衣服洗了,没有换的!”亮儿有些发窘,“别闹了,咱们摘瓜吧。”
一阵叽叽喳喳之后,女人们便个挨个排上垄,摘起瓜来。
“我老爷……”亮儿看了一眼蹲在垄旁摘瓜的星儿,“我老爷……去队里赶车去了,大家伙不要着急,熟的瓜是这样的……要拍一拍听听声,看看瓜的色……”亮儿手里拿着一只瓜,细致地向女人们讲解着。
“哎呀,真没看出来啊,谁说亮儿不多话、亮儿憨来着了……”那个五嫂又说了起来,“我看亮儿才不是呢,你听,说得头头是道啊。我呀,我要是大闺女,就给他当媳妇。老实巴交,找他错不了。可亮儿是不会要咱这老半婆子了……”
“会要的,会要的!”一个女人嬉闹着接过话,“你和亮儿逗个嘴儿,亮儿准会要你的……”
“亮儿……来呀,逗一个。你敢不?完了咱再……更够味。”五嫂子粗野地挑逗。
“亮儿怕了,亮儿怕了,怕落进你那长满匝木棵子的阴儿大坑里出不来。”屯儿里的女人结了婚,生了孩子,世上的事儿在她们眼里,便都成了明白着的,一切都该是敞敞亮亮。
亮儿红着脸,拎起一只筐躲进了瓜地深处。几个闷声不响的姑娘低低地垂着头。剩下的,是一阵放肆而赤裸的哄笑。
星儿的头埋在臂弯里,这笑声对于她来说,似乎太近,却又像太远。她不停地摘着瓜,亮儿的话声方使她注意到了手中的瓜。
“这,这都不是熟的,你怎么都摘了啊……”亮儿不知啥时站在了星儿面前。
“啊!这……”星儿红了脸,没敢看亮儿。
“嗯,是这样的……”亮儿也觉出脸热热的,他摘下一只瓜,不自在地向星儿讲起来。星儿不住的“嗯嗯”着,心里却没听明白。
18
收工了,天没黑。
星儿在地畔剜了一筐猪菜,才回家。
星儿的脚刚要跨进屋门,里面传出了五嫂和妈的说话声,星儿停住了脚步。
“ 您看咋样,星儿也不小了,要不是上学给耽误了,恐怕现在早都有了婆家了。我看亮儿行,亮儿虽然憨了点儿,人却是本分实在,星儿嫁过去不会受委屈。”
星儿妈沉默着。
“哎,这一切啊,我都多余说,亮儿是您看着长大的,今儿,是我看出了他俩好像有那么点……要不,我也不会提这个。”
“亮儿这孩子不错,星儿咋个心思……可辈分上……”星儿妈的声音带着犹豫。
“哎!您不用说了,不就是屯儿亲,亮儿叫星儿姑姑嘛。”五嫂接过星儿妈递上的水碗,“我没结婚那会儿,还管他五哥叫叔呢……”
五嫂放下水碗,响快快地说,星儿妈点着头听:“屯儿亲,这就是屯儿亲,明明白白不是一个根上下来的,却偏得互相叫什么,好像不叫就不能说话似的,还得按辈分,般挨般长大的,一个硬管另一个叫叔,叫就叫吧,祖上既然传下了这么个规矩……叔也叫了,叔也应了,俩人反倒成了两口子。这下好了,什么都可以毫无顾忌了,不需要再正正经经,可以大胆地干两口子的事儿。这就是屯儿亲,要么成了夫妻变了辈分,破了规矩,要么就按照祖上传下的规矩把辈分传下去。唉!这就是屯儿亲。”
五嫂长长叹了口气,星儿妈让五嫂喝水。
“星儿么,是个好丫头,配十个亮儿也配得上,说回来,我若是看不出星儿对亮儿有了那么点儿……我也不敢。对了,亮儿那儿我都问过了,他一百个愿意。”
这一夜,星儿没睡安稳,五嫂的话让她在被窝里折腾了好一阵子。除此外,星儿便琢磨自己,难道真的爱上亮儿了?
“亮儿他……”星儿想着亮儿睡着了。
19
星儿真的嫁了亮儿,在她过了二十岁生日后。屯儿里人都来喝星儿和亮儿的喜酒。
亮儿穿着星儿给他买的一身蓝衣服,利利索索地迎接客人,星儿羞羞答答地给客人点烟倒水。屯儿里人都说,亮儿娶了一个俊俏懂事的媳妇,星儿嫁了一个老实厚道、正经不错的男人……
星儿和亮儿结婚后,很快便怀了孩子,可星儿一连怀上三次,孩子都没能保住。不到一年,星儿流了三回产。
“明儿个,我陪你去公社医院看看吧……”亮儿看着脸儿纸一样白、渐渐瘦下去的星儿。
“嗯。”星儿斜靠在炕墙上,声音很小。
“喝点粥吧,小米做的,补身子。”亮儿从厨房端出一碗粥,晾好,递给星儿。
20
“唉……”从公社医院回来,星儿看着亮儿,垂下了头,轻声说,“咱们,咱们分开住一段吧……大夫的意思……”
“行!”亮儿脸红了,“只要你病好,我……咋的都行。”
星儿笑了,亮儿也笑了。
星儿听了大夫的嘱咐,吃着大夫开的汤药,几个月过去了,脸儿上又泛起了红润,身子硬实起来。这天晌午吃过饭,星儿唤住了正要出去的亮儿。
“哎,天黑我想去河里洗洗澡,身子难受死了,你陪我去,好吗?”
“去娘娘河?”亮儿沉默了一会儿问道。
“嗯……”星儿看着低下头的亮儿,她知道,亮儿这就是答应了她,“咱们离屯儿远一点儿,去河岸边长了树的那块河段。”
“别,别去那儿了,那……”亮儿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出口。
“那儿僻远,水净……咋了,你害怕吗!”亮儿没再吱声,他清晰地记得,十年前,吴主任就是从那儿栽到河里的,堤上的树是屯儿里人后来栽上的,听说那儿离虎三子跳河的地方也不远。
星儿大概不清楚这些吧,亮儿想。
21
七月,是下河洗澡的日子,屯儿里便有人三五成群地趁着夜晚下到河里去,娘娘河于是成了屯儿里人除污去垢的好去处。
星儿和亮儿躲开了几帮人,慢慢地走到他们要到的河段。这儿僻远,屯儿里人不会到这里来。星儿脱光了衣裳,试探着下了河。
一枚圆圆的月亮坦露在水面,水上泛着亮光。
清净而润泽的水,刚好浸上星儿的下身。星儿撩起几捧水,撒在身上。水暖暖的,软软的,在星儿白晰晰、圆鼓鼓的身体上开出了瓣瓣晶亮剔透的水花,星儿舒服极了。渐渐地,她的前胸,小腹……散满了这样的水花,腻腻地滴落到水里,向远方流去……
亮儿坐在河边,看着星儿,他还是第一次这样真切地看着星儿。
圆月亮从一片薄薄的云缝里钻出来,河水在静静地流……
“你也进来吧,给我搓搓背,再洗洗你那身子。”
亮儿下了河。星儿热热的手搓着亮儿结实的身子,亮儿不动。
“亮儿,你听过阴儿大坑的传说,你去过那儿吗?”星儿立在河里,突然对着阴儿大坑的方向,问亮儿。
“嗯,传说没听过,去嘛,有两次干活时,路过了那里……”亮儿的声音有些沉重。
“听五嫂背地里说,说那大坑是……女人的……”星儿身子靠近亮儿,声音低了下来,“说早年间,有个女人被两个过路的和尚糟蹋死了,她的……就化成了那个大坑。再后来,大坑里就出了一只红色的狐狸。它常常变成美女迷惑人,说死在坑边的全是专干那种坏事的男人。”
“别瞎说了,那都是扯淡。”亮儿打断了星儿,“那坑是个干水泡子。”
星儿没有说话,停止了搓动的手,身子附在亮儿宽大的胸前,静静地立在水中,水在周围缓缓地流。天,不知道啥时暗了下来,月亮没了。
星儿和亮儿回到家,爹妈早就睡下了。他们悄悄走进自己的屋,摸黑脱衣上了炕。
“哎,我……我和你商量个事儿。”星儿在暗里说。
“啥事儿?亮儿躺在炕的另一边问。
“我……你过来嘛!”星儿低低的声音,含着几分娇昵。
“嗯!”亮儿掀开了自己的被单。
“咱……分开有三个月了吧?”星儿脸贴在亮儿的胸膛上,“想我不?”
“你说呢?”亮儿的手爱抚着星儿的身体……
窗外,几片云儿涌来,化成了“刷刷”的雨。
屋内,说话声,不见了。
22
日子过得快,一晃进了又一年的春天。一场少有的春雪漫天地扬个没完,娘娘河和阴儿大坑全被雪罩上了,旷野一片白,而屯儿里的座座房屋,也成了一只白绒绒的大雪球。天地间看上眼、看不上眼的景致,都换了一个样子。
天刚麻麻亮,一辆马车顺着娘娘河边的乡道,在雪地上“踏踏”地奔跑着。赶车的是亮儿,躺在车上的是星儿,坐在车两边的是星儿妈和亮儿妈。
星儿平躺在车棚内,没觉出冷。雪落在她脸上,暖烘烘的。星儿感到有一股热流从四周的旷野上涌过来,淌遍她全身。星儿现在觉得肚子不再像天亮前那么难受了,想钻出她体内的小生灵也停了手脚,星儿心里稍稍有了些安稳。星儿无时无刻不在盼望,盼望这个小生灵在她身体内能够长成。
星儿最害怕的就是这事儿,她怕小生灵在长成之前,在她体内再摔下来。怀着小生灵七个月了,七个月来星儿多少次梦里当了妈妈。可谁知刚刚熬到七个月,这个小生灵就想见天日。就在今儿个天亮前,星儿觉出身子不对劲,有一种似曾经历的恐惧向她拥来……
该是太阳出来的时候了,太阳仍没有影儿,雪依旧在静静落着。星儿的肚子又开始疼了,马车“悠悠”地消失在了雪雾里。
23
雪,足足下了一天,天黑时才停。
天晴了,天空亮起了无数的星星……
几声吆喝和马声,屯儿里人便听出是亮儿回来了。女人们惦记着星儿,纷纷走出家门,去亮儿家看星儿。
星儿没有回来,星儿半路早产,生了一个不足月的婴儿。到公社医院时,流了许多的血,大夫在全力抢救。
……
女人们走出亮儿家,走向屯儿边。
“星儿不想死,星儿想活下来,星儿想把自己的孩子养大……”亮儿念叨着。
“大夫说了,这病是年轻时落下的……”亮儿念叨着。
“星儿叨咕,要是死了,就埋在阴儿大坑边……”亮儿念叨着。
女人们流着泪,女人们走向屯儿边的娘娘河。女人们站在河堤上,向着那个都不陌生的地方——阴儿大坑,长久地凝望……但,却什么也看不见。眼睛里,是无尽的白,只有蓝瓦瓦亮着星儿的夜空,深远深远……
“星儿,星儿,但愿谁也不要为你弄脏了那儿的白雪……”
沉寂的旷野上,女人们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
(责任编辑 徐文)
王芳宇,笔名布衣阳光,上个世纪60年代末出生,吉林省作家协会会员。自少年始在《星星》《参花》《诗人》《作家》《青年诗人》《当代诗歌》《青年月刊》《芒种诗报》《九头鸟》等期刊发表诗歌等作品。1990年辍笔至2005年,回归文字后在《郑州日报》《诗沙龙》《北美枫》(加拿大)《中国诗歌》《诗刊》《绿风》《中国诗人》等期刊发表诗作,作品被收入多种诗歌选本,著有诗集《桃花依旧》《麻雀飞落民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