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9年,吴宓在美国留学,对美国人以及部分新派中国人奉行的“自由恋爱”深表不满,他认为在婚姻问题上,君子应该随遇而安。所谓“遇”即是“境遇”,如中国的“月老红丝”之说,佛教的“前世夙缘”之论。而婚姻受种种境遇之限制,“虽云人生之不平事,然亦真理之所宜然,而正见天道之大公。”在他看来,中国传统的父母包办婚姻,比诸现代自由恋爱,更具合理性:一是适龄男女可以及时婚配,不致因情欲的压抑而性情异常;二是父母为儿女择偶是出于一片爱护之心,且已实行千百年。对于“自由恋爱”,他认为将流于“视人如物”,婚姻之事也将陷入优胜劣汰的竞争法则:“在他人,固必较量锱铢,比拟尺寸,辨别真赝,如商贾之交易;在一己,亦必竭力奔竞,讲求吹嘘欺骗、容媚取悦之术,弃绝贞廉、蔑视信义。如是互相利用,则婚姻始可望成功。否则正士淑女,纵才貌兼全,幸而不堕陷阱网罗,亦终于白首独居,郁伊终老。”①
此时的吴宓只有二十五岁,正在为他即将到来的第一次婚姻而犹豫。他以后的情感婚姻经历也证明,他很难做到随遇而安。他自身浪漫的性格,使得无论是半包办婚姻还是自由恋爱,给他带来的都是无尽的烦恼。不过,他所指责的婚姻如商贾交易,“较量锱铢”“容媚取悦”“互相利用”等,在此后的“自由恋爱”中的确并不少见。恋爱、结婚,于许多现代人而言,几乎成为一件斗智斗勇之事,需要拿出全副精力全力以赴。
计算器里的爱情
蒋晓云的《掉伞天》中所收的大部分小说,均与言情、姻缘有关。不过她并不制造种种不食人间烟火的虚假爱情,而是努力去写出现代青年男女在爱情中的纠葛与算计,以及在这算计之后的悲哀(有时甚至近乎悲壮)与无奈,以至于朱西宁和夏志清说她所写的是一个延续自张爱玲的“无情世代”②。所以其笔下人物多不可爱,如首篇《姻缘路》中的陈清耀、吴信峰、程涛等人。
林月娟的未婚夫吴信峰是属于负心郎一类。他将女朋友抓在手里“搁着”,当作“备胎”,一备备了八年,耽误了林月娟的青春和结婚的最佳时机,于情于理都令人难以接受。分手亦分得小家子气,连直白说出分手和承认自己责任的勇气都没有,反有种种巧言令色,可谓“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的典范。程涛有点类似《掉伞天》中的方一止,都有点属于花花公子型,习惯于对爱情持游戏的态度,一旦发现对方有要求结婚或纠缠的态势,便立刻抽身。他们对于爱情浅尝辄止,半推半就,不肯付出责任,却又忍不住撩拨。不过程涛尚有大男生幼稚和单纯,只是不想结婚而又忍不住与异性耳鬓厮磨的诱惑。方一止则成熟得多,他更长于在两性关系中“拿住”对方,使对方为之动情,自己却可以“事了拂衣去”,片叶不沾身,以至于他对云梅动了一点真情,有了一点纠缠,都仿佛是不可饶恕的破例。不过这两人亦有自己可悲之处,程涛是永远做“老二”的,他自己说,“我不是和已经有男朋友的女孩子在一起,就是和我在一起的女孩子会赶快另找一个男朋友,最后我又变成了老二”,其原因在于,“女孩子跟我在一起没有安全感,我的职业不好,我的个性不好,我没有同性的朋友,我喜欢跟女孩子来往。”方一止则身体有病,大约也知道自己不能永寿,所以更加倍胡闹。而他亦自知,即便自己真的愿意给出承诺,云梅也未必会等着嫁给他③。这两人的爱情态度,倒是在另一位不那么像花花公子的陈清耀那里明白地说出来:
神田他当然不喜欢,他差不多敢肯定自己根本不喜欢日本女人,可是在男女追逐的游戏中,采取主动的一方总是压抑着自己的个性,忍耐着种种委屈。于是在神田面前,清耀几乎是恣意而为。然而他亦不是笨蛋,当然知道怎么样适时地给那可怜的日本女郎一点好颜色,以维系这微妙的情势,但是绝对不能对她太好,现在是她巴着他,追求他,在道义上,在感情上,无论将来如何演变,只要他没有过承诺,他就能从神田身边潇潇洒洒地走开,既不带走一片云彩,也不留下一份歉疚。④
其实这也不过就是爱情中所谓的“三不主义”: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核心只是自私:因为不拒绝,所以可以继续;因为没有主动,所以不必负责。陈清耀不是不爱林月娟,甚至可以说,他们之间的感情基础还很深,可是他的自卑,使他害怕接受爱背后的责任。
《掉伞天》中的年轻未婚女性,除了《惊喜》中的曾纯纯,身上都多有传统伦理道德色彩。如林月娟会顺手帮男同学整理房间,在这些方面“极有妇德,她一向把自己身边男孩子好好伺候,她的某些举动看在有新女性主义作风的女子眼里,简直是大逆不道”⑤。一旦和一个男人确定了婚恋关系,就一心一意,不再考虑别人。她们在婚前恋爱归恋爱,基本都坚守贞节,跟男生有了接吻一类的亲密接触就觉得可以考虑婚嫁。所以夏志清将她们与白流苏相比,说“蒋晓云的正经女孩子就没有她的勇气,也没有她的厉害”,“蒋晓云爱情小说所展呈的文化幅度较狭,她的男女主角都在台北受了相同的教育,家庭背景也差不了多少”。至于夏志清说他们身上少了点范柳原和白流苏身上那点绅士淑女气,其实亦未必尽然⑥。白流苏的世界只有一个男人,别无选择,范柳原自然可以从容炮制,制造一个他想象中的“中国女人”,如果不是战争打乱了他的部署,他的计划还要久些。于女人而言,所谓“淑女”就是不工作的代名词,一旦失去家势的依靠,只有任人摆布。而蒋晓云小说里的现代女性,则是有工作的,可以养活自己,不必为自己找饭碗,当然从容些。心态的从容,也就带来行动的泼辣和果断。即便如云梅那样的牵绊,也是为情所困,而没有经济因素。她们不肯随便委身于男子,固然是教养的关系,更重要的则是她们经济独立,命运有大半掌握在自己手中,没有像白流苏那样被逼到墙角。⑦
《宜室宜家》中的金明英,则是绝对嫁夫随夫的传统型妇女,与林月娟等人相比,她连那一点果断和泼辣都没有。她虽生在现代社会,却因天资不高,读书做事皆不理想,真正最适合她的行业,或许就是全职太太。似乎她婚前的一切奋斗——学历、家居技能等——都是为了婚后照顾家庭,伺候丈夫。整个社会于她而言,只是一所“太太学堂”。对于丈夫章中平,她也是绝对地崇拜,绝对地服从,并从服从中得到幸福感的满足。而这种活在虚幻中的幸福感,自她姐姐从美国回来后,一度被破坏了。原来明华与中平是大学同班同学,曾有过一段恋情。而此时明华刚经历一段失败的婚姻,与美国的博士丈夫离了婚,也陷入自作多情的幻想中,以为中平与明英的结合,是对自己的旧情不忘,因而寻求“妹代姊嫁”的替代满足。进而将自己不如意的婚姻,也追认、美化为对中平的旧情难忘。怀着对妹妹历来的不屑和对其幸福的嫉妒,她不断寻找、搜集中平出轨的证据,强逼妹妹“直面惨淡的人生”,以替妹妹撑腰、维护女性权利的名义破坏其婚姻。而小说中一再强调,她是从来瞧不上自己妹妹的,妹妹结婚时,她也只寄了一张贺卡。她们姐妹俩都活在幻想里,妹妹是一贯的幻想,姐姐是婚姻失败后闲极无聊寻找心理补偿的幻想。而所有活在幻想中人的一大特征,就是只看到自己愿意看到的,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即便现实已经逼在眼前,他们所需要的也只是一个可以糊弄过去的解释,这样才可以将梦继续做下去。明英最后还是在中平的一句最简单的解释后,迫不及待地回去,继续做她的贤妻之梦。于她这样一个人而言,这或许未必是最坏的结局。明华还有个弟弟叫明理,在对待妹妹婚姻的态度上,二人观点并不相同,明华对明英婚姻的纠缠最后也终结于明理的呵斥,这似乎是作者在暗示明华并不明理。endprint
这篇小说是蒋晓云小说中很主观的一篇,在这里蒋晓云颇行使了一番作家的特权。金明华所发现的章中平的问题,多半属实——章中平的确是社会上常见的那种追求“家中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的“成功男士”,而金明华对于章中平的大男子主义的评判也自有其合理性。若说不足之处,大约是她明于公理而黯于人情,不能设身处地为妹妹着想,而妄图以自己的新观念来解决妹妹的旧问题。可是蒋晓云偏偏为金明华的行为寻找一个有些阴暗的潜在动因,使她的一切行为,都变为自己内心欲望和不幸福婚姻的变态曲折的表现。这些只表明,蒋晓云对那些以现代自诩、而以计算器来斤斤计较爱情斤两的新女性的不满,所以硬是给一个有现代意识的新女性安了一颗委婉曲折的曹七巧的嫉妒心。
《随缘》中的杨叔云和林冀民是蒋晓云小说里现代青年男女中最健康的一对,也是离范柳原、白流苏式恋爱模式最远的一对。大约他们也颇符合蒋晓云关于现代婚恋男女的理想,所以这篇小说也是《掉伞天》中最欢快的一篇,蒋晓云难得地使用了第一人称。全文从一开始就定下了诙谐调侃的调子。“我”——亦即杨叔云,既调侃自己,也调侃自己的恋爱对象林冀民,又能保持谑而不虐,不失温柔敦厚之旨。适度的调侃自己,正是精神强大的表现,也说明智力和情感发育的成熟。调侃自己源于对自己不完满的认识,所以不至于活在自造的完美自我的幻想里不能自拔,也因此不至于过分苛求别人的完满,不会斤斤计较,反而容易宽厚。调侃也是一种自信,对自己和他人、对世界的现在和未来都有把握,不会患得患失,而少有上面诸男女那种计算器式的算计与自私。而有了爱和宽厚打底,各自那点“不完美”不仅不会影响感情,反而成为恋爱中的调剂,增加生活的趣味——“完人”总是只可做仰慕、崇拜用途的,谁愿意和一个“完人”谈恋爱呢?
杨叔云通篇都在调侃林冀民的缺点,可这不是因为计较,恰是因为喜爱与真情。如她从南部出差回来,一身疲惫,但是林冀民来邀吃夜宵,却迫不及待地“梳头换衣”,匆忙赴约。二人见面后,心中都充满欢喜:
不用看他,就猜得出他的表情,一路上,他都笑着,是那样心里装不尽的欢喜直漫了出来到脸上的样子。我知道,因为我也是。这种快乐真是没道理,我恨着自己的露出形迹,却是无论如何努力也藏不起那份笑意。
这种发自内心的欣喜,毫无顾忌、完全放松的相处,在范柳原和白流苏那种刀光剑影式的斗智斗勇的爱情中,是从来不曾有的。林冀民的外在虽然不符合杨叔云曾经的择偶条件,可是你看:“虽然他那么矮,矮得我穿了平底鞋才和他齐头,我也不想计较这个原是我一向最在乎的了;我也不嫌他轻挑了,也不嫌他蒜头鼻了,真的,我挑剔什么,如果他能不觉得我的烂牙丑,不嫌我高……”⑧这并不是因为自己年纪大了(二十七岁了),所以被迫降低标准,“清仓甩卖”,而恰是遇见了真正喜欢的人。连《姻缘路》中的林月娟都知道:“自己认识的就不会计较什么学历呀、身高呀那些条件,如果是人家介绍,就要考虑很多。”择偶条件云云,从来都是为“错的人”所设,遇见对的人,根本无条件。在小说结尾处,她尚有一段类似自我解嘲似的“秀恩爱”:
他真是没什么好的,每天从早忙到晚,长相不够英俊,身材恰是五短,我是做太太的看先生愈看愈不得意。可是,他从没怨我没时间陪他,因为他比我还忙;他从不妒忌我月入丰厚——他赚的总比我多;他不嫌我二十八岁,因为他三十一了。我们不谈人生问题,油盐柴米酱醋茶里自有乐趣,从认识到结婚,就只在群星楼上罗曼蒂克过一次,可也够了,那里的东西不怎么好吃,我们都没再想去一次。⑨
夏志清认为这段说辞是因为杨叔云“对于她那位男友林冀民说不上有份深厚的恋情,但因为终究同他结婚了,故事末了不免表示一份感慰式的满足”⑩。这真是被杨叔云小姐这一番小女生撒娇式的正话反说表象所蒙骗。正因为对“他”喜爱得不得了,无以言说,无奈只好去说说他的不如意,仿佛连他的不如意都是如此的可喜。看似抱怨,其实眉梢眼角都洋溢着得意。而正因为日常生活里自有乐土,所以并不需要常去高档餐馆罗曼蒂克。范柳原倒是常带白流苏去高档餐厅舞场罗曼蒂克,那岂不正是因为缺乏真情?岂不正是源于对未来没有信心的惶惶然?
命定的“缘”
写杨叔云和林冀民的那篇小说,名叫“随缘”。这里的“随”,并非“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随”。(夏志清序)若说“嫁鸡随鸡”,当然只有《宜室宜家》中的金明英最合适。杨叔云与林冀民是理想型的现代情侣关系,他们各有各的事业,各有各的空间,并非一方依赖于另一方,而是两个人携手同行的爱情。杨叔云式的“随缘”,毋宁说是随遇而安:未遇到合适的人时,不勉强;遇见了对的人,也不固守“择偶教条”。正如她的母亲信佛而肯吃肉边菜,背后是一种通达、不拘泥的人生态度。
“缘”则是《掉伞天》大部分小说的贯穿主题。“缘”的观念源于佛教,带有宿命论色彩,认为人与人之间的遇合交会,都是由前世的因所造成的今生的果11。所谓“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无论同船一渡这种短期的相会,还是百年好合这种长期的相会,都是前生所修,缘于命定。中国民间传说中掌管世间姻缘的月下老人,手握凡人的婚牍,而且每个人今生与谁结为姻缘,早已前定。有夫妻之分者,刚出生时便被红绳“潜用相系,虽仇敌之家,贵贱悬隔,天涯从宦,吴楚异乡,此绳一系,终不可逭”12。缘的观念,本来就是要解决人类命运中个人无法掌控的那一部分。因为无法掌控,只好归因于冥冥之中的天意、缘分。这在男女不能公开交往、以包办婚姻为主导的传统社会,当然会引起人们的共鸣。在自由恋爱的现代社会,人与人的交往相对充分,人们对自己的命运、婚恋有了更多自主的把握,于是命定论色彩的“缘”理论,重要性不免大为降低,只流于自我安慰的口头禅。相对来说,“过去的人”更愿意相信命运,也更相信缘,因而比较容易认命,接受“命运的安排”。一旦被社会赋予某一种身份或名分,常常安于社会角色,并一心一意按照这种角色所赋予的责任做下去。于婚姻而言,相信缘的人,一旦成婚,常不作他想,接受对方,因为双方都一心一意,即便原本没有深情,也往往可以培养出一些真情来,或者至少双方都可以主动承担起被赋予的那一份责任。这样的人,看起来自然比缩在两个人的狭小空间里斤斤计较的自私男女要好得多。endprint
《快乐头家娘》中的美治,虽然活在现时代,可是她的教育程度和所处的阶层,使得她更接近“过去的人”。她信服几乎一切怪力乱神的迷信,烧香许愿,八字相面,摸骨扶乩,她一律膜拜。相面的说她有头家娘的命,而她果然很快开了一家虽然很小却不折不扣的美容院。相命的说她夫家犯官符,果然丈夫兄弟就沾上了官司。相命的说要闪避就要往北走,他们果然来到了台北讨生活。这种对于相士的相信,正是认命的表现,于是相士的预测与她的选择,相互影响,反倒处处显出相命的准确。这种认命,自然也会体现在婚姻关系中。她虽然泼辣,对老公林正义不够温柔,却还是安守传统妇女的本分,对于林正义大男子主义式的粗鲁完全认可,丝毫不以为忤。而林正义其实也是如此,虽然粗鲁,那只是他大男子社会角色赋予他的权力。在日常生活中,他自有狡狯可爱的一面,而他们双方都能感受到这种情感,对对方有着把握。在这方面,他们显然反倒和更现代的杨叔云一对相通了。
蒋晓云还写了许多老一辈的人,这些人有着更多对于爱情以外的“缘”或“名分”及与此相关的道德的坚守,因而其感情都显示出与现代自私男女不同的面相。《宴——三部曲之一》中的姚先生一家和卢一鸣,是典型的传统社会中的“义主忠仆”。姚先生是部队中的总队长,卢一鸣则只是一个仆人,连军士都不算。然而就是他一个人,“独自押着箱笼漂洋过海……一个人守着姚先生的家当。码头上等船,家小在内地,来不及去接他们。怕瘪三抢,作息都在箱子上。”13此后姚家也将卢一鸣当作家庭成员,不当作下人来看,在院子里盖了间房子,给他自己成家,管他的生老病死。姚家和卢一鸣,显然都是对自己的本分有充分的认识,而又很好地做到了的。卢一鸣作为仆人,一心护主,先主人之忧而忧,后主人之乐而乐,为了主人的财产,抛弃自己的家小,自然是忠仆的典范。姚家投桃报李,对卢一鸣也算得上有情有义。这种关系在现代社会里,自然很难得到完全的认可,因为在主仆关系中,总是仆人要让渡出更多的权利和自由,而主人的回报,也仍然是一种恩赐。小说结尾处,整栋房子灯火通明,唯独卢一鸣那一间屋子在黑暗里14。这一对比也道尽了他作为忠仆,临终前却没有自己家小在跟前的凄凉。不过撇除这些时代性内涵,“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仍然是一种正面的道德。这大约是这个故事仍然能感动我们的原因。
《宴——三部曲之三》仍然是婚姻故事。老宋壮年时,妻不贤子不肖,人生几乎一片黑暗,毫无盼头。可是忽然间,老了老了,儿子成材了,办了工厂,事业有成,孙子也有了,人生竟然变得圆满。悍妻逆子“终究有一个人没有教叫他失望”,而此时的妻子在他的眼中,竟然也是:“枣红寿字旗袍里裹得一团和气;也好,也好,是她替他生养子女,是她辛苦持了一个家。”15宋先生大半世的悲愤在大团圆的结局里,化为一片柔情。宋先生一辈子,靠的一个熬字,一个挺字,可是与他早年遭遇相似的人多矣,未必都能等来这样一个大团圆。蒋晓云尤其是后来的小说,常给人这种期待,那就是熬一熬,挺一挺,说不定挺出一个圆满。王安忆比较蒋晓云《素人志》与张爱玲小说的不同,说“她的人物族谱与张爱玲的某一阶段上相合,……要追踪得远一程,然后呢,拖尾再长一截,好比是张爱玲人物的前世今生。张爱玲攫取其中一段,正是走下坡路且回不去的一段,凄凉苍茫,蒋晓云却是不甘心,要搏一搏,看能不能搏出一个新天地”16。于是人物的这种“挺”也就脱去了许多悲情色彩,而给人一种自强不息的刚健之感。
《春山行》中的胡金棠代表的是一种更高的美德。胡金棠心思纯简,小说一开始就说:“像这样天不亮就起来呆坐,实在是他胡金棠生平第一遭,说是正儿八经地在想着什么心事吧,却也并没有;虽然事是有一件的,本来也是要好好想想的,可是坐着坐着他倒忘了。”17老胡不识什么字,自然不懂得道家的“坐忘”,可他心思淳朴,与世无争,倒也有几分道家追求的境界。他作为荣民,无家小在身边,靠力气开山挣了些钱,同情丽娟死了父亲,就一直资助她到留学,这是“急人之困”;施恩又不图报,可谓“我之有德于人也,不可不忘也”。这些都表明胡金棠有侠义风范。受他帮助的丽娟母女,对他则是深为感激。丽娟很孝顺,在自己决定定居国外后,希望撮合他和自己的母亲在一起。问题就出在这里。对于胡金棠来说,自己资助丽娟读书,纯出于道义,如果和丽娟的母亲秦大嫂在一起,就有施恩图报之嫌,既怕别人说闲话,自己良心上亦有所不安。而对于秦大嫂来说,愿意委身于胡,自然有报恩的意思,不过报恩之情与因此而生的好感以及可以托付余生的信赖之间也很难分得清楚。而从她的角度来说,自然是将这件事表述为报恩更理直气壮些。以胡金棠简单的一根筋脑袋和对道德名誉的敏感,他显然不足以处理此中曲折,结果登门求亲变成不图报答的心迹表白,大家都很尴尬。好在老朋友赵仲伦是有太太的人,赵太太懂得女人心,也通人情世故,过后将胡金棠教训了一通,给故事留了一个光明的暗示。这也是作者蒋晓云要成全“好人有好报”的一番苦心。
结 语
蒋晓云写美治、卢一鸣、老宋、胡金棠这些“过去的人”,有些“礼失而求诸野”的意思。这些人多没受过多少教育,社会地位不高,而在《姻缘路》《随缘》《宜室宜家》《闲梦》等小说中,那些在感情纠葛中打滚的青年男女多是名校毕业,不少留洋海外。胡金棠等人与他们相比,自我权利意识不强,头脑过于简单,很少能领会到那么细微曲折的爱情。他们之间的情,多半不是现代意义上的爱情。而爱情以外的那些友情、恩情、信义、相濡以沫携手同行之情,往往比爱情更稳定,更长久。当然,这些情缘与爱情也难以分开,因为许多人正是因为友情、恩情和对信义的敬重而产生了爱情。爱情中有了友情,有了信任,有了相濡以沫的经历,也才能更坚固。而也正因为头脑简单,容易有定信,蒋晓云笔下那些“过去的人”反而显得胸中天地广阔,少算计,肯付出,敢负责,有一种刚建质朴、勇猛精进的勃勃生机。
那些受过良好教育的现代青年男女,与他们的区别不在于有情无情,因为显然现代青年之间爱情的成分更多。而由于婚前有充分的交往,他们于男女、爱情并不感到神秘,也少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于是“幻想”减少,“实际”增加,在婚恋关系中斤斤计较,患得患失,“情”中多了算计,少了担当,于是显得器局狭隘,既少了创造力和生命力,也缺乏对世界和自身的信心,因而长期在社会角色之外游离徘徊。在他们的自私和算计中,总让人感到一种特属于现代人的惶惑与恐慌。《掉伞天》一书中,大约只有《随缘》的男女主角的通达和自信与那些“过去的人”接近。所以蒋晓云对于那些因为认可了“缘”,承认了自己的“命运”和境遇,便不作他想,一门心思对待,敢于付出自己,一心一意地硬挺苦熬的角色,总是尽量给予祝福。endprint
不过所谓“过去”与“现在”,都只是相对而言。“过去”常常带有想象色彩,只是拿来对照当下的一个想象中的时代。蒋晓云写“过去的人”的美德,是为了嘲讽“现在的人”责任感缺失。现代女性的确有很多艰难之处,因为虽然号称男女平等,自由恋爱,这毕竟仍然是一个男性主导的社会,男性可以以权力、财富与才能来延缓岁月的步履,而女性则不然。因而她们对岁月更敏感,更需要婚姻带来的安全感。现代男女也的确如吴宓所预言,为了择偶,要出来公开交往,甚至难免如市场交易,奔竞取悦。如果说过去和现在有一个分水岭,那就是自由恋爱,人们不再认命,不再“随缘”,男女必须自己到市场上去,明码标价,货比三家,互相讨价还价,这使人陷入种种算计与被算计,挑剔与被挑剔。而且即便有爱,恋爱也常如一场战争,男女双方在这里斗智斗勇,争相比对谁付出多一些,谁主动一些。在这种战争中,人性变得更细密,人性的隐微暴露得更复杂充分。可是现代人毕竟有了更多的选择,对缘相信的少,对自己挑选更信任,虽然个人如一个个原子从家族的依附中游离出来,需要自己为自己做决断选择,自己为自己的命运负责,自己为自己寻路,可这正是自由的代价,也正是自由本身的意义。他们在爱情之间的斗智斗勇,表面上看起来与范柳原白流苏相似,其实有着根本不同,那就是女性不再像白流苏那样依赖男性。虽然有失恋、晚婚的痛苦、忧虑,却无生计的困扰。所以她们在婚恋中,有着更大的自由度。那些“过去的人”的“熬”和“挺”,作为一种抽象的道德,自然值得继承,但他们许多因“缘”和“命定”而无法自主选择所生的苦熬、苦挺,在现代人那里其实多半可以避免。他们因熬和挺所偶成的境界,也往往不免于蚌病成珠。老宋、卢一鸣他们,为了一个未必有的结局的圆满,遭受的大半生的委屈苦闷,究竟值得不值得?
【注释】
①吴宓:《吴宓日记》第二册,35-36、120-121页,三联书店1998年版。
②⑥⑩夏志清:《蒋晓云小说里的真情与假缘》,见蒋晓云:《掉伞天》,4、4-5、7页,新星出版社2015年版。
③④⑤⑧⑨13141517蒋晓云:《掉伞天》,73、346-347,63,37,388-390,83、390,271,273,289,173页,新星出版社2015年版。
⑦当然,蒋晓云不写那种“解放”女性,亦有家庭因素,怕引起父母的不满,所以只有写这些“正经女孩子”,见蒋晓云:《掉伞天》,27页,新星出版社2015年版。
11关于“缘”的探讨,可参见杨国枢:《中国人之缘的观念与功能》,见杨国枢主编:《中国人的心理》,96-120页,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
12牛僧孺、李复言:《玄怪录·续玄怪录》,180页,中华书局1982年版。
16王安忆:《归去来》,见蒋晓云:《百年好合——民国素人志》,4页,新星出版社2014年版。
(王晴飞,安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