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茶事考论

2016-04-13 20:29
关键词:茶坊王婆茶会

杜 贵 晨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 山东 济南 250014)



《水浒传》茶事考论

杜 贵 晨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 山东 济南 250014)

中国是茶的故乡,唐宋是我国古代茶业和饮茶之风的盛世,《水浒传》则是第一部大量写及朝野、官私、社会茶人茶事的长篇小说。其有关“茶肆”、“茶博士”、“茶饭”、“茶汤”、“泡茶”、“拜茶”与“献茶”、“茶会”、“会茶”等种种茶人茶事的描写,不仅留下了我国宋元时期茶与社会的文学资料,而且丰富了小说表现生活的角度与手段,形成小说探索与反映社会人生的独特艺术画面。

《水浒传》; 茶; 王婆茶坊

引 言

中国是茶的故乡,种茶、制茶、饮茶都有很悠久的历史,唐朝时饮茶即已成风气,至晚宋茶即被视为生活必需的八件事(柴、米、油、盐、酒、酱、醋、茶)之一,后来去了酒,茶成为“开门七件事”之一。是知饮茶之风兴起于唐而盛大于宋。并因嗜好而生巧艺,遂有“茶道”、“茶艺”之说,乃至有“十六汤”、“生成盏”、“茶百戏”等种种讲究与戏耍[1]121,有所谓“赐茶”、“拜茶”、“分茶”、“斗茶”、“献茶”、“下茶”、“定茶”、“合茶”、“品茶”等各种承前或新兴的茶事、茶礼、茶俗。进而人以群分,又有了茶人的社团,如著名的文人茶社“汤社”[1]119等①陶谷《清异录》卷下《茗荈门·汤社》曰:“和凝在朝,率同列递日以茶相饮,味劣者有罚,号为汤社。”。

唐、宋先后是诗词盛世,茶饮风行,形诸诗词,举世誉之。唐诗写饮茶最有名的当推卢仝《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诗中云:“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全唐诗》第三三八卷)此数句举世传颂,别名为《七碗茶歌》;宋词中最多《茶词》,仅黄庭坚就有题为《茶》或《茶词》的词七阙,题为《汤词》的一阙,另有《满庭芳》[北苑龙团,江南鹰爪]等实际也是咏茶的词。而《全宋词》无名氏《醉落魄》写饮茶云:“香芽嫩茶清心滑,醉中襟量与天阔,夜阑似觉归仙阙,走马章台,踏碎满街月。”饮趣清逸,远接《七碗茶歌》的意境。而以茶会友之心,白居易《山泉煎茶有怀》可以概之云:“坐酌泠泠水,看煎瑟瑟尘。无由持一碗,寄与爱茶人。”(《全唐诗》第四四三卷)

唐宋“爱茶人”对茶的爱尚,既浸渍于生活的方方面面,又绽露于诗词的歌咏,当然也不妨进入唐宋以降渐次兴起的话本——白话小说。于是至今见存多种宋元话本中时有有关茶人、茶事、茶俗的叙述与描写,最著者当推《赵伯升茶肆遇仁宗》,这一故事就在茶肆中发生,而《水浒传》自宋末无名氏《宣和遗事》有关宋江三十六人故事演义,也颇多以茶写人叙事的情节,如有关闫婆惜、潘金莲、潘巧云三个所谓“淫妇”故事,都是“风流茶说合”①施耐庵、罗贯中著,李永祜点校《水浒传》,中华书局1997年版。本文以下如无特别说明,凡引此书均据此本,仅随文说明或括注回次。[2]的桥段,将另文讨论,这里单说《水浒传》中有关饮茶风俗的描写亦复不少,值得研究。

《水浒传》一百回,“茶”字在全书四十余回共出现二百余次,词频次仅次于“酒”。但《水浒传》中“茶”字往往与“酒”字先后出,又饮酒有时,吃茶却不分早晚,也不分饭前饭后和酒前酒后,还多有写及“茶饭”(第十一回)、“粗茶淡饭”(第四回)、“搬茶搬饭”(第二十八回)等。由此可知,《水浒传》中写茶频次虽少于写酒,但所透露《水浒传》的世界里,茶不仅堪与酒饭并列,还似乎更不可少。但是,学者对《水浒传》写酒,写“成瓮吃酒,大块吃肉”(第十四回)等多有讨论;对其写茶,却关注甚少,更是从无专文述说。故摘举书中有关茶俗数语各自为题,略说《水浒传》茶事如下。

一、 “茶肆”

《水浒传》写茶,卖茶的店铺叫茶肆,亦称茶坊、茶房等。第八十一回《燕青月夜遇道君,戴宗定计出乐和》写燕青与戴宗在汴京干事,来至高太尉府前:

那虞候道:“你是甚人?”燕青道:“请干办到茶肆中说话。”两个到阁子内,与戴宗相见了,同坐吃茶。

接下又写道:

那人便起身吩咐道:“你两个只在此茶坊里等我。”那人急急入府去了。戴宗、燕青两个在茶坊中,等不到半个时辰,只见那小虞候慌慌出来……

又第二十四回《王婆贪贿说风情,郓哥不忿闹茶肆》,回目中所称“茶肆”,在本回正文并未再称作茶肆,而是叫做茶坊,如“不多时,只见那西门庆一转,踅入王婆茶坊里来。”又叫做茶房:“西门庆一迳奔入茶房里,来水帘底下,望著武大门前帘子里坐了看。”由此可知《水浒传》中的茶肆或称茶坊,偶尔也叫做茶房。

《水浒传》中的“酒肆”也叫做“酒店”,如第二十八回《施恩重霸孟州道 武松醉打蒋门神》写武松与施恩与快活林,途中饮酒罢,“两个便离了这座酒肆,出得店来”,“武松、施恩两个一处走著,但遇酒店便入去吃三碗。约莫也吃过十来处酒肆”等。准此则茶肆应该也可以叫做“茶店”,并且第二十四回也写有西门庆“又踅将来王婆店门帘边坐地”的话,但是书中从不曾把包括“王婆茶坊”在内的任何茶肆叫做“茶店”。可见那时与酒肆能够叫做“酒店”不同,茶肆不叫做“茶店”,正如酒肆叫做“酒店”,却没有叫做“酒坊”或“酒房”一样。

虽然如此,但如果是茶与酒一起销售,情况就不一样了。第九回《林教头风雪山神庙,陆虞候火烧草料场》写李小二对恩人林冲曾说:“小人夫妻两个,权在营前开了个茶酒店。”可见《水浒传》中不把茶肆、茶坊与茶房叫做“茶店”,但是兼营茶酒的可以叫做“茶酒店”。

《水浒传》中有“茶肆”等称而不称“茶店”,影响据《水浒传》西门庆、潘金莲故事演义的《金瓶梅词话》,百回中有九十九回九百零六次写用到“茶”字,字频之高远过于《水浒传》,却也与《水浒传》同样有茶肆等称而不称“茶店”。这一现象应是表明《水浒传》和《金瓶梅》各自的作者对宋代饮茶之俗的认识中,都没有或以为不应该有“茶店”的概念,所以即使也知“王婆茶坊”就是“王婆茶店”,却并不称它做“王婆茶店”。针对这一现象,笔者试就常用电子文献检索明代以前小说,仅从金代元好问《续夷坚志》得见“茶店”一词的两个用例,而明清小说中络绎不绝,乃即初步认定《水浒传》不称“茶店”与明前小说中情况更为相合,进而颇疑这很可能是对《水浒传》成书于明代以前说的一个支持。

然而,《水浒传》中“茶肆”值得一说并首先说,更因为茶肆往往是书中描写梁山泊好汉做成大事的关键场所。如第二回《史大郎夜走华阴县,鲁提辖拳打镇关西》中史进在渭州,“只见一个小小茶坊正在路口”,正是在那里遇到了鲁提辖;第十七回《美髯公智稳插翅虎,宋公明私放晁天王》中宋江为“飞马救晁盖”留住何涛吃茶的“县对门一个茶坊”;第七十二回《柴进簪花入禁院,李逵元夜闹东京》写宋江等在京城名妓李师师门前落座打探信息的茶坊,第八十一回《燕青月夜遇道君,戴宗定计赚萧让》中高太尉府前燕青请“府里一个年纪小的虞候”说话的茶肆,第九十回《五台山宋江参禅,双林渡燕青射雁》中燕青、李逵在东京向会茶老者确认“张招讨下江南,早晚要去征进”方腊消息的“小小茶肆”等等,都是《水浒传》叙事转捩的关键之点,至于第二十三回《王婆贪贿说风情,郓哥不忿闹茶肆》中做成西门庆与潘金莲奸情大案的“王婆茶坊”,更是一个所谓“庙小妖风大”的场合,值得专设一小题。

二、 “王婆茶坊”

《水浒传》写茶肆多为一鳞半爪,如第三十九回写李逵劫法场从“十字路口茶坊楼上一个虎形黑大汉……半空中跳将下来”,因知江州“十字路口茶坊”有楼,是一座茶楼。又如第六十一回写北京(大名府)州桥下茶坊,涉及“茶房内楼上……楼下”,还有第八十一回写燕青“请干办到茶肆中说话”,是“两个到阁子内,与戴宗相见了,同坐吃茶”。因知《水浒传》中茶肆,大者有楼有阁,但是并没有称作“茶楼”,更不曾有具体描写。幸而有第二十四回写“王婆茶坊”,才留下了宋元时代一座茶坊的影子。

《水浒传》写王婆茶坊只有“屋里”,而未如写武大郎家还有“楼上”,可知其格局之小,是书中那种所谓“小小茶坊”了,却写得布置有方,具体可见。如其位置:

武松替武大挑了担儿,武大引著武松,转湾抹角,一迳望紫石街来。转过两个湾,来到一个茶坊间壁,武大叫一声“大嫂开门。”

这个“间壁”的茶坊就是王婆开的——书中唯一有名号的茶肆,称“王婆茶坊”。这里特别点出“王婆茶坊”在武大郎家的“间壁”,是为了强调它是个将要发生故事的地方。

《水浒传》写王婆茶坊最多是写它的“帘子”。《水浒传》中写许多店家都有帘子,但是除了大树坡孙二娘的店有“酒帘儿”,其它都没有分别称作“帘子”,包括武大郎卖炊饼门上悬着的也只叫做“帘子”,唯有王婆茶坊帘子却叫做“水帘”,值得注意。

水帘是茶坊外挂在门上以招引客人的半截布帘,也许还写有“茶”字样。可以肯定的是由于是半截的,方便在屋里坐着看到外面,所以西门庆被潘金莲叉竿误打一节,“却被这间壁的王婆正在茶局子里水帘底下看见了”。而西门庆在初见潘金莲似被收了“三魂七魄”之后来王婆茶坊,也是“去里边水帘下坐了”,或“王婆店门口帘边坐地,朝著武大门前”,就是因为“水帘下”这个位置坐了正好能看到“武大门前”。

《水浒传》写西门庆为“勾搭”潘金莲六次来王婆茶坊,叙事中写及水帘颇多,金圣叹评这一回自“那婆子正在茶局子里水帘底下看见了,笑道:‘兀谁教大官人打这屋檐边过,打得正好!’”起,至西门庆与潘金莲在王婆茶坊中成奸以后“笑了去”结,写“笑”计有三十九次,而写“帘子”也有十四次之多[3]468,并评曰:“有草蛇灰线法。如景阳冈勤叙许多‘哨棒’字,紫石街连写若干‘帘子’字等是也。骤看之,有如无物,及至细寻,其中便有一条线索,拽之通体俱动。”[3]20确系独具只眼的看法。

上引王婆从“水帘底下看见”西门庆被叉竿打着时,正在茶坊内“茶局子”里。“茶局子”是茶坊做茶水的工作间,书中写道:

王婆开了门,正在茶局子里生炭,整理茶锅。西门庆一迳奔入茶房里,来水帘底下,望著武大门前帘子里坐了看。王婆只做不看见,只顾在茶局里煽风炉子,不出来问茶。

这段叙述使我们看到,王婆茶坊的“茶局子”里有“茶锅”,当然是用来煮茶的。煮茶烧的是“炭”。“生炭”是使炭点燃生发出火的意思。生炭用的是炉子,叫“风炉子”。这里,“煽风点火”的本义正是王婆煮茶的关键工序。除了“茶局子”,王婆茶坊应该另有客人吃茶的房间和王婆自住的卧室,但是书中一概称作“屋里”。潘金莲为王婆做寿衣和与西门庆勾搭成奸,以及与王婆三人密谋害死武大郎,就都在这“屋里”,却与正经茶坊没有多少关系了。

三、 “茶博士”

“博士”之称起于战国时的秦国。历史上有关秦博士最大的事件,就是因“博士齐人淳于越”奏请始皇“师古”,而引发“焚书坑儒”的千古文祸(《史记·秦始皇本纪》)。但是,汉承秦制,并历代大体相沿设有博士一职,用其博学以备顾问。

“茶博士”因官本位得名,今见最早记载于唐代封演的《封氏闻见记》,说陆羽(733-804)著《茶论》,引起“茶道大行,王公朝士无不饮者”,唯御史大夫李季卿“李公心鄙之。茶毕,命奴子取钱三十文酬煎茶博士”。“三十文”是小钱。这只要参考《水浒传》中写牛二诋毁杨志的宝刀说:“我三十文买一把,也切得肉,切得豆腐!”(第十一回)就可以知道李公的这“三十文”,与其说是对博士演“茶道”的酬资,不如说是轻蔑。所以陆羽“甚感羞愧,复著《毁茶论》”[4]72。然而,风气既成,即使倡导者陆羽也已经无法毁其“茶道”于方炽,所以“茶博士”仍然成为了茶肆伙计的雅号。特别是到了宋代,说话人中有“戴书生、周进士……徐宣教”[5]292,听书人被称为“看官”,篦头的都可以称作“待诏”(第二十八回),“茶博士”就越发成为茶肆伙计乐于受用的荣名了。

《水浒传》至少有四回书中写及“茶博士”。其一是第三回写史进寻访师父王进,来到渭州:

只见一个小小茶坊,正在路口。史进便入茶坊里来,拣一付座位坐了。茶博士问道:“客官吃甚茶?”史进道:“吃个泡茶。”茶博士点个泡茶,放在史进面前。史进问道:“这里经略府在何处?”茶博士道:“只在前面便是。”史进道:“借问经略府内有个东京来的教头王进么?”茶博士……道犹未了,只见一个大汉,大踏步入来,走进茶坊里。

这来的“大汉”就是渭州经略府里干事、后出家为僧法名智深的鲁提辖,由二人出茶肆去酒店吃酒,叙事“换档”为鲁智深故事,这位“小小茶坊”的“茶博士”正是得力的转捩。

其二,是第十八回写何涛捉拿晁盖等人,来郓城县县衙前等待:

何涛走去县对门一个茶坊里坐下吃茶相等。吃了一个泡茶,问茶博士……茶博士说道:“知县相公早衙方散,一应公人和告状的,都去吃饭了未来。”何涛又问道:“今日县里不知是那个押司直日?”茶博士指着道:“今日直日的押司来也。”

上引写茶博士虽然也是没名没姓,但是由他“指着”宋江在全书第一次出场,等于做了《水浒传》最重要人物宋江出场的“主持人”。还不仅如此,接下书中又写道:“宋江起身,出得阁儿,分付茶博士道:‘那官人要再用茶,一发我还茶钱。’离了茶坊,飞了似跑到下处。”这里显而易见,正是有了这位茶博士,宋江才得以“分付”他招待何涛“用茶”,然后“飞也似跑”去报信“私放晁天王”。“茶博士”岂非在关键时刻给宋江进而给晁盖和梁山出了大力?

其三,是第六十二回写卢俊义的管家李固欲害死陷于大牢的卢俊义,寻两院押牢蔡福行贿:“蔡福转过州桥来。只见一个茶博士,叫住唱喏道:‘节级,有个客人在小人茶房内楼上,专等节级说话。’蔡福来到楼上看时,却是主管李固。”这里显然是李固早在茶肆中等待,茶博士或因李固的安排,或点茶招待中言来语去知道了李固的来意,而做了李固与蔡福间牵线的人。而无论如何这位茶博士也是不可少的。

其四,即第七十二回写宋江与柴进、燕青游赏东京,来至名妓李师师门前:

宋江见了,便入茶坊里来吃茶。问茶博士道:“前面角妓是谁家?”茶博士道:“这是东京上厅行首,唤做李师师。间壁便是赵元奴家。”宋江道:“莫不是和今上打得热的?”茶博士道:“不可高声,耳目觉近。”宋江便唤燕青,付耳低言道:“我要见李师师一面,暗里取事。你可生个宛曲入去,我在此间吃茶等你。”宋江自和柴进、戴宗在茶坊里吃茶。

此后燕青一人先凭旧相好的关系入见李师师,得准有请宋江,“燕青迳到茶坊里,耳边道了消息。戴宗取些钱还了茶博士,三人跟着燕青,迳到李师师家内”。虽然书中此后再不提起这一家茶坊并茶博士,但是上引有关茶博士的描写,既侧露出李师师“和今上打得热”的名妓风头,也给给了燕青先入见李师师一个必要的支点。

总之,茶坊一如酒店,“摆弄八仙桌,招待十六方”,是旧时消息最为灵通的地方。所以《水浒传》虽写茶坊并在小说中罕见地写到茶博士,但是其意并不在茶坊,不在茶,也不在茶博士,而在于或大或小的茶坊,是人物落脚交际并获取特定信息的最好空间,而茶博士就是那个能提供推动情节转换之信息力的人物。《水浒传》写茶博士有共同的特点:一是均无姓氏名号,更无具体身容相貌的描写,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明显是一种道具性的布置;二是都为主人公传递了重要信息,有的还给后者一定的协助;三是都并不知情但实际参与的可能是大事。可作为懵懂中人,茶博士即使起过重要作用,后来也不再被提起,只成为作品中影子似的人物。

四、 “茶饭”

茶饭指茶与饭,或茶后饭,或以茶下饭,或饭后茶。最早记载见于陆羽《茶经》引《晏子春秋》曰:“婴相齐景公时,食脱粟之饭,炙三弋五卵,茗茶而已。”但今本《晏子春秋》“茗茶”作“苔菜”,所以“茶饭”未必始于晏子。但至晚赵宋时代已有“茶饭”之说,而中国人多“茶饭”度日。《谢叠山全集校注》卷二《送史县尹朝京序》:“客就馆,用大牲,小则刲羊刺豕,折俎充庭,号曰‘献茶饭’”。文人诗词中“茶饭”几成饮食的别称,如《全宋词》黄庭坚《宴桃源》[书赵伯充家上姬领巾]中有云:“天气把人僝僽。落絮游丝时候。茶饭可曾忺,镜中赢得销瘦。”又赵师侠《蝶恋花》[用宜笑之语作]下阙有云:“茶饭不忺犹自可,脸儿瘦得些娘大。”陆游《沁园春》[孤雁归飞]下阙中有云:“幸眼明身健,茶甘饭软,非惟我老,更有人贫。”王炎《蓦山溪》[巢安寮毕工]中有云:“饥时饭,饱时茶,困即齁齁睡。”蜀妓[鹊桥仙][说盟说誓]中有云:“不茶不饭,不言不语,一味供他憔悴”等等,都以“茶饭”代指饮食,可见茶之为宋人“八件事”之末,其实并不见得比列在之前的“酱醋”地位低。

《水浒传》写“茶饭”,多系早餐。如第十一回林冲“次日早起来,吃些茶饭”;第二十九回“施恩早来,请去家里吃早饭。武松吃了茶饭罢……”等。虽然“茶饭”的实际过程不见得那么刻板,但从《水浒传》的描写看,“茶饭”的程序不是先吃茶再吃饭,也不是茶伴饭或茶泡饭,而都是先饭后茶。如第二十九回武松“早饭罢,吃了茶”;第四十七回李应招待石秀、杨雄:“就具早膳相待。饭罢,吃了茶”;又第二十八回武松初到孟州牢房,莫名其妙地接受了施恩派人款待:“武松吃罢饭,便是一盏茶”。由此可以知道明清小说戏曲中常见的“茶余饭饱”和至今习见的“茶余饭后”等语,其实都源于古代“茶饭”的习俗。

《水浒传》没有明确写及中、晚餐的“茶饭”。但如上引第二十八回写武松享用了施恩派人送的“茶饭”以后:“却才茶罢,只见送饭的那个人来请道:‘这里不好安歇,请都头去那壁房里安歇。搬茶搬饭却便当。’”这里说的“搬茶搬饭”应不仅指武松刚用过的这种早间“茶饭”。又第五十六回写徐宁被梁山泊好汉所赚,他的“妻子并两个丫环如热锅子上蚂蚁,走头无路,不茶不饭”;第七十三回写那太公道“我……止有一个女儿……着了一个邪祟,只在房中茶饭,并不出来讨吃”;第七十四回写燕青对店小二道“我先与你五贯铜钱,央及你就锅中替我安排些茶饭”;第八十二回写萧让、乐和在东京,“高太尉府中亲随人,次日供送茶饭与萧让、乐和”;又同回写宿太尉奉旨来梁山泊招安,梁山上“准备筵宴茶饭席面”;以及第四回开篇诗写寺院中僧侣“打坐参禅求解脱,粗茶淡饭度春秋”等等,各处所称“茶饭”应该都不限于早餐,也包括了中、晚餐,是一日三餐或两餐的必备,当然就比偶尔享用的“酒食”更加普遍了。“民以食为天”,宋人是以饭后茶的“茶饭”为“天”。一旦“不茶不饭”,就一定是“摊上大事”了。虽然想来“不茶不饭”的问题主要在“不饭”,但是毕竟要说到“不茶”,这就与“粗茶淡饭”一样,都可表明彼时“茶”之于“饭”,餐饮一体,乃生活的常态。

然而“茶饭”一词近今已不甚流行,自然有生活水平提高和习惯变化的原因,却不一定是养生科学上的一个进步。这是因为近年来无数科学研究证明,饮茶有抗衰老和预防癌症的功效,甚至是奇效①参阅新华网《茶叶与癌症的关系,震惊!》,2015年05月30日 。。但是据有关报道,中国作为茶的故乡,茶叶与种茶、制茶技艺自唐宋以来大量输出,却至今在世界上并不是靠前的饮茶大国:

Quartz根据Euromonitor公司的数据绘制了一张世界各国人民人均饮茶图,一直认为我们大中国起码前三吧,结果发现差点就没挤进前20,平均每人每年只喝了不到1.248磅(0.566千克),跟人均6.961磅(3.16千克)的土耳其相比实在是不值一提呀,这不科学。②参阅第一茶叶网《世界各国人民人均饮茶消耗量排名》,2014年1月26日。

这个调查的结果是否属实或基本属实?尚难断定。当然,我们可以不去与外国人相比,但是由“茶饭”一词早已不甚流行,也大概可知国人饮茶之风今不如昔。那么,为了健康,何不读《水浒传》,重拾“茶饭”的优良民族传统!

五、 “茶汤”

《水浒传》有四回书共四次写及“茶汤”,其一即第十六回写晁盖、吴用等“智取生辰纲”,白胜假做黄泥岗上卖酒,晁、吴等“七个客人”与白胜搭话说:“看你不道得舍施了茶汤,便又救了我们热渴。”其二即第四十五写潘巧云请得海公和尚为前亡夫做功德,“相待茶汤已罢,打动鼓钹,歌咏赞扬”;其三即第六十一回写吴用扮作算命先生去赚卢俊义,“卢俊义请入后堂小合儿里,分宾坐定。茶汤已罢,叫当直的取过白银一两,放于桌上,权为压命之资。‘烦先生看贱造则个。’”其四即第七十五回写陈宗善拜见蔡太师,“茶汤已罢,蔡太师问道……”。

以上《水浒传》写及“茶汤”都无具体描绘,却又非闲笔,而肯定是作者认为必有提及才好,所以也值得读者注意。但是古今注家大约以为一望可知即茶水,所以都无释义。其实疏忽了。

按《水浒传》所写宋元时代,“茶汤”指两种饮品即茶水与汤。朱彧《萍州可谈》卷一《茶汤俗》云:

茶见于唐时,味苦而转甘,晚采者为茗。今世俗客至则啜茶,去则啜汤。汤取药材甘香者屑之,或温或凉,未有不用甘草者,此俗遍天下。先公使辽,辽人相见,其俗先点汤,后点茶。至饮会亦先水饮,然后品味以进。但欲与中国相反,本无义理。[6]2288

朱彧,字无惑。湖州乌程(浙江湖州)人。生活于两宋之际。其父朱服,历知莱、润诸州,曾使辽,后为广州帅。彧于宣和年间,以父之见闻,著《萍州可谈》,上引当即其父所见宋、辽“茶汤”饮用之俗。证以《全宋词》载程珌写在朝饮茶汤,分别作《西江月·茶词》和《鹧鸪天·汤词》,又载李处全《柳梢青》词两阙分别题为《茶》、《汤》等,可见上引《萍州可谈》所载,当属信史。

按上引朱氏父子所记宋、辽“茶汤”之俗,在宋是“客至则啜茶,去则啜汤”;在辽则相反,是“俗先点汤,后点茶”。但在“饮会”(详后)时也与宋俗一样“先水饮,然后品味”即先茶后汤。这大概是未见辽有“汤茶”之说的原因。总之,无论宋、辽,“茶汤”所指都不仅是茶水,也不是单一种饮品,而是“茶”与“汤”两种饮品的合称。而其所以合称“茶汤”,则是因为在宋人把“茶”与“汤”作待客礼节中迎送两端的饮品,遂以成为这种礼仪的代称。所以上引《水浒传》四次写及“茶汤”,倒是有三次说“茶汤已罢”。这个话固然直接是说饮过了茶,也啜过了汤,但以常情论这又何足挂齿?其实作者必要提及“茶汤已罢”的意思不仅在“茶汤”本身,还在于说人物彼此已经行过“相待茶汤”之礼,接下来应是客人告辞或宾主进入下一阶段的互动了。

然而,正是因为“茶汤”是“茶”与“汤”两种,又分先后送上,所以在等级森严的社会里,特别是朝廷“相待茶汤”的礼节中,又有了厚此薄彼的严格区分。《萍州可谈》卷一《宰相礼》载:

宰相礼绝庶官,都堂自京官以上则坐,选人立白事;见于私第,虽选人亦坐,盖客礼也。唯两制以上点茶汤,入脚床子,寒月有火炉,暑月有扇,谓之“事事有”,庶官只点茶,谓之“事事无”。[6]2288

由上引“庶官只点茶”逆想“唯两制以上点茶汤”,除了也可知“茶汤”是“茶”与“汤”的合称之外,还见得“只点茶”与“点茶汤”是待客中不同规格的礼节。而上引《水浒传》中除白胜所称“茶汤”之外,其余三处写及“相待茶汤”就都有说礼貌周全之意,所以并非闲笔。

由上引《萍州可谈》载,唐人以早茶为“茶”,晚茶为“茗”。则其所谓“茶汤”之“茶”,也应当就是早茶,而语焉不详。而说“汤取药材甘香者屑之,或温或凉,未有不用甘草者”,实是以中草药材料磨末烹制的保健饮品。但是,“汤”也指沏茶之水。宋初陶谷《清异录》卷下《茗荈门》有“十六汤”小序引苏廙《仙芽传》云:“汤者,茶之司命。若名茶而滥汤,则与凡末同调矣。煎以老嫩言者凡三品,自第一至第三;注以缓急言者凡三品,自第四至第六;以器标者共五品,自第七至十一;以薪火论者共五品,自第十二至十六”。其第十二品《法律汤》云:“凡木可以煮汤,不独炭也。惟沃茶之汤,非炭不可。在茶家亦有法律:水忌停,薪忌熏。犯律逾法,汤乖,则茶殆矣。”从诸说“茶”与“汤”的关系看,“汤”即沏茶之沸水,也就是“茶汤”。

但是,未见宋人有以“茶汤”指沏茶之水的明确说法。唯宋初陶谷《清异录》卷下《茗荈门·生成盏》说“注汤幻茶”,罗大经《鹤林玉露》丙编卷三《茶瓶汤候》载:“然瀹茶之法,汤欲嫩而不欲老。盖汤嫩则茶味甘,老则苦矣。”[7]5340等等,所说“汤”均即沏茶之水,而“茶汤”应该就是茶水了。毕竟未见唐宋人明确以“茶汤”指茶水者。所以笔者于《水浒传》所谓“茶汤”,宁肯相信其为“茶”是“茶”、“汤”是“汤”的“茶汤”之礼,而不是普通的请吃茶。这只要看一下上引《水浒传》中说“相待茶汤”和“茶汤已罢”处,都是官宦富室之家所为,而其他场合的吃茶均仅有茶而已,从不曾说到“汤”,就可以知道了。

六、“泡茶”

《水浒传》第三回写史进寻访其师父王进来至渭州:

史进便入茶坊里来,拣一付座位坐了。茶博士问道:“客官吃甚茶?”史进道:“吃个泡茶。”茶博士点个泡茶,放在史进面前。

又第十八回写何涛在郓城县:

何涛走去县对门一个茶坊里坐下吃茶相等。吃了一个泡茶,问茶博士道:“今日如何县前恁地静?”

又第二十四回写王婆对西门庆说自己的生意:

王婆哈哈的笑起来道:“老身不瞒大官人说,我家卖茶,叫做鬼打更。三年前六月初三下雪的那一日,卖了一个泡茶,直到如今不发市。专一靠些杂趁养口。”

以上《水浒传》中写到“泡茶”的三处都列出了。但从这三处提及,除了顾名思义的茶水之外,读者并不能确知“泡茶”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按“泡茶”即今所说沏或泡一壶茶。“泡茶”看似无甚学问,但在古代茶人讲究,便有了一定的“法”。明张源《茶录》载“泡法”云:

探汤纯熟,便取起。先注少许壶中,祛荡冷气倾出,然后投茶。茶多寡宜酌,不可过中失正,茶重则味苦香沉,水胜则色清气寡。两壶后,又用冷水荡涤,使壶凉洁,不则减茶香矣。罐熟则茶神不健,壶清则水性常灵。稍俟茶水冲用,然后分酾布饮。酾不宜早,饮不宜迟。早则茶神未发,迟则妙馥先消。[8]246

这段话大体的意思,一是“泡茶”的水要烧至“纯熟”,即滾开水。《红楼梦》第四十一回写“妙玉自向风炉上扇滚了水,另泡一壶茶”即是;二是注水于壶中,清除冷气后倒出。这是连《红楼梦》中也没有写到的;三是酌量投放茶叶,不使“味重”或者“气寡”;四是泡过两次之后,用冷水清壶里,便于保持茶香;五是茶叶罐避热,茶壶常清;六是饮用适时。这就是古代的“功夫茶”了。

《水浒传》写梁山泊好汉好的是武功和“成瓮吃酒,大块吃肉”,没有吃这种“泡茶”的闲“功夫”。所以,《水浒传》写“泡茶”,大约只如今天普通的喝茶,说不定只是如今天“大碗茶”,而不是其本来意义上的“功夫茶”。

这也就是说,今天指普通喝茶的“泡茶”,早在《水浒传》中就已经形成了;而作为真正“泡茶”的“功夫茶”一词,好像那时还没有产生。但是,“泡茶”流行为普通喝茶的结果,却是催生“功夫茶”的契机,直到某一天“功夫茶”的名号出来,“泡茶”便完全退为普通人喝茶的俗称。从“功夫茶”的“泡茶”到不是“功夫茶”的普通人“泡茶”的过程,也就是普通喝茶与后世“功夫茶”的分手。这一过程大概至《水浒传》的时代就已经基本完成了。

七、 “拜茶”与“献茶”

“拜茶”与“献茶”虽有区别,但都是请人吃茶,所以放在一起说。

“拜茶”在《水浒传》中先后有九回十次用过,即第三回写“史进慌忙起身施礼,便道:‘官人请坐拜茶。’”第四回写长老答应收留鲁提辖道:“这个是缘事,光辉老僧山门。容易,容易!且请拜茶。”第七回写林冲对突然来拜访的陆谦道:“少坐拜茶。”第十五回写晁盖道:“教他改日却来相见拜茶。”写晁盖又道:“先生少请到庄里拜茶如何?”第十八回写何涛当街迎住宋江,叫道:“押司,此间请坐拜茶。”第二十六回写何九叔对武松道:“小人便去。都头且请拜茶。”第四十五回写海和尚却请:“乾爷和贤妹,去小僧房里拜茶。”第四十九回写顾大嫂请乐和道:“舅舅且请里面拜茶。”第七十二回写“李师师便道:‘请过寒舍拜茶。’”

以上用例共同的特点,一者都是发出邀请者所用;二者用于彼此初见或地位悬殊,又或还不够熟悉的人之间;三者是在自己的家里或先入为主的场合。这三个特点决定了“拜茶”是请人吃茶最高的敬语。其意若曰:跪请您吃茶!中国古代以跪拜为大礼,还有什么能比当面请人“拜茶”更为恭敬和郑重其事呢?

“拜茶”一词在唐宋或未产生,但至元明清小说戏剧中颇为多见,如王实甫《崔莺莺待月西厢记》第一本《张君瑞闹道场》法聪对张生说:“俺师父不在寺中,贫僧弟子法聪的便是,请先生方丈拜茶。”吴敬梓《儒林外史》第三十三回写“道士听了,着实恭敬,请坐拜茶”等即是。但《红楼梦》及其大量的续书中都没有用到这个词,是否“拜茶”只是汉族人的说法?还未可知。

然而“拜茶”并非真的跪请吃茶,而是行跪拜礼时代至谦的表示。大约随着近世跪拜礼的取缔,这个用语就不再流行了。试想跪拜礼都不行了,还怎么好意思当面请人说“拜茶”?所以,与中国人至今书信往来还有“拜识”、“拜上”、“拜读”等等的套语不同,多用于口头交流的“拜茶”在日常生活中早就消失了。

“拜茶”是请人吃茶。但真正请到了人,吃茶的礼节,却只是“献茶”。“献茶”见于《水浒传》三回书中共有四次:一是第一回写“(洪)太尉居中坐下,执事人等献茶”;二是第三十九回写黄文炳拜见蔡九知府,“左右执事人献茶”;三是第八十八回写宋江“梦授玄女法”,“(玄女发)特命青衣献茶。宋江吃罢,令青衣即送星主还寨”。

从以上用例看,“献茶”是宾主相接的一种礼节,可以是下对上,如用例一。也可以是上对下,如用例二、三;“献茶”是客人入座后的第一道礼节,如用例一、二。也用作示意送客,如用例三。

从以上用例还可以看出,“献茶”作为一种待客的礼节,可以由主人安排,“执事人等”去做,基本上是待客的一种常规。但主人为了表示亲敬,有的也亲自“献茶”,如《水浒传》第七十二回写“宋江、柴进居左,客席而坐。李师师右边,主位相陪。奶子奉茶至。李师师亲手与宋江、柴进、戴宗、燕青换盏”。这里并没有说李师师“献茶”,实际上李师师对宋江等行了“献茶”之礼。

“献茶”的本义指茶乡等地方官员或庶民向朝廷贡献茶叶,《太平御览》卷八百六十七饮食部二十五《茗》引《唐史》:“又曰:大和九年十月,王涯献茶,以涯为榷茶使。茶之有税,自涯始。”后来用为贡献茶水即请人吃茶的口语,今见较早有南宋朱彧《萍州可谈》卷二《邹浩因泰陵遗诏得全》载:

邹浩志完,以言事得罪贬新州,媒孽者久犹不已。元符二年冬,有旨付广东提刑钟正甫就新州鞫问志完事,不下司。是时钟挈家在广州观上元灯,得旨即行。漕帅方宴集,怪其不至,而已乘传出关矣,众愕然。钟驰至新,召志完,拘之俗室。适泰陵遗诏至,钟号泣启封,志完居暗室,不自意得全,又闻使者哭泣,罔测其事,意甚陨获。良久,钟遣介传语,止言为国恤不及献茶,且请归宅。志完亦泣而出。其后东坡闻之,戏云:“此茶不烦见示。”[6]2315

邹浩(1060-1111),字志完,常州晋陵(今江苏常州)人。以上记载说他于宋哲宗元符二年(1099)冬得旨被拘,由钟正甫审讯。适哲宗去世,钟乃派人释放邹浩回家,只说因有国丧而不亲自去“献茶”了。后来苏轼听说了,戏说:“这茶就不献也罢!”言外之意是说能不入狱就够幸运了,还喝什么茶!这当然是通情达理的话。但是,钟正甫毕竟还是提到了没有“献茶”。虽然这里说“献茶”实表示亲来送行的意思,但以“献茶”代,则可见那时“献茶”是待客必要的礼节。即使不得已有所缺欠,也还要有抱歉的表示。

但是,真正可能与《水浒传》写及“献茶”有关的,是《宣和遗事》后集载有关钦宗北狩途中有野寺胡僧“献茶”的故事:

僧呼童子曰:“可点茶一巡与众人吃。”时众人与帝,茶不知味十年矣。阿计替且思茶难得,燕京以金一两易茶一斤,今荒寺中反有茶极美,饮其气味,身体如去重甲之状。及视茶器,尽是白石为之。众人中亦有更索茶者。二童子收茶器,及胡僧皆趋堂后屏间而去,移时不出。阿计替等将谢而告行,共趋屏后求之,则寂然一空舍,惟有竹堂后小室中,有石刻一胡僧、二童子。视其容貌,即献茶者是也。众人嗟叹。阿计替至寺前拜帝曰:“王归国必矣,敢先为大王贺!自大王之北徙南行,盖有四祥:一者妖神出拜,二者李牧兴身,三者女将军献酒,四者圣僧献茶。”帝亦微笑,谓阿计替曰:“使我有前途,汝等则吾更生之主也,敢不厚报!”[9]376-377

此事虽涉神异,不足认真对待。但是,一般认为《水浒传》成书以《宣和遗事》载宋江等人事迹为蓝本。今考其用“献茶”一词则见于《宣和遗事》非宋江事迹部分,虽不能断定二者为后先沿用,但至少有可能加强《水浒传》与《宣和遗事》渊源联系的认识。同时可考至南宋后期“献茶”即已由地方向朝廷贡献茶叶的缴纳行为而转移为人际间请吃茶水的礼节了。《水浒传》写及“拜茶”较多,写及“献茶”较少,但二者真真切切都是宋代饮茶礼俗的反映。

八、 “会茶”

《水浒传》写及“会茶”只有一次,见第九十回写燕青与李逵在东京:

两个厮挽着,转出串道,离了小巷,见一个小小茶肆。两个入去里面,寻付座头,坐了吃茶。对席有个老者,便请会茶,闲口论闲话。那老人道:“客人原来不知。如今江南草寇方腊反了……朝廷已差下张招讨、刘都督去剿捕。”燕青、李逵听了这话,慌忙还了茶钱……来见军师吴学究,报知此事。吴用见说,心中大喜。来对宋先锋说知……宋江听了道:“我等军马诸将,闲居在此,甚是不宜……情愿起兵前去征进。”……偶从茶肆传消息,虎噬狼吞事又兴。

由上引诗“偶从茶肆传消息”句看,这位老者的主动来寻燕青二人“会茶”,实在只是作者安排“传消息”的一个“道具”行为。其事虽细,但在此节叙事上却有“四两拨千斤”的转捩作用,并因此给《水浒传》多了一个有关饮茶的专门用语。

“会茶”,顾名思义就是一起吃茶。但是,吃茶可以一个人独饮,也可以两个人对饮,只有到了三个人及其以上更多人共饮,才是“会茶”。上引《水浒传》写燕青与李逵两个“坐了吃茶”,只是寻常吃茶而已。但是,“对席有个老者,便请会茶”,就是因为增加了“老者”成三个人一起吃茶了,所以就是“会茶”。

古人饮茶于人数多少颇有讲究,而大都不喜人多。张源《茶录·饮茶》云:“饮茶以客少为贵,客众则喧,喧则雅趣乏矣。独啜曰神,二客曰胜,三四曰趣,五六曰泛,七八曰施。”[8]246这就是说,饮茶以“独啜”得“神”为最高境界,二人对饮能至“胜”境也很不错,三、四个人共饮则“趣”味盎然,五、六个人就过多了,至七、八个人一起饮茶,那就如施舍茶水一般。《水浒传》第十六回写晁盖、吴用等“七个客人”在黄泥岗上与白胜搭话说:“看你不道得舍施了茶汤,便又救了我们热渴。”说“舍施了茶汤”,大概就是因为“七八曰施”的缘故。

但是,以茶会友,啜茗谈说的“会茶”,又显然是人际交往一种既经济实用又方便随意的好形式,所以自从饮茶之风大兴,社会上便有了以饮茶为名的聚会,也就是今所称“茶话会”。大约也是兴起于唐,而盛行于宋。

唐代“会茶”之说似不甚流行,各种文献中鲜见,检《全唐诗》仅从《补编》得虚中《赠天昕禅老》诗涉及“会茶”云:“翰苑营嘉致,到来山意深。会茶多野客,啼竹半沙禽。”注出《诗渊》第一册第三八四页,又按云:“疑为元人马臻字虚中诗。”(《全唐诗补编·全唐诗续拾》卷四十九《楚下》)其它皆称“茶会”,有钱起《过长孙宅与朗上人茶会》(《全唐诗》第二三七卷)、武元衡《资圣寺贲法师晚春茶会》(第三一六卷)、周贺《赠朱庆馀校书》:“树停沙岛鹤,茶会石桥僧。寺阁边官舍,行吟过几层。”(第五0三卷)、刘长卿《惠福寺与陈留诸官茶会得西字》(《全唐诗穧》第一四九卷)等。

从上引诸诗例篇中“茶会”的相关地皆寺院,由相关人物分别为“禅老”、“上人”、“法师”和“僧”看,唐代的“茶会”大约只在寺院中举行。但与会的人,除僧侣之外,就有诗作者那样的“诸官”。总之,笔者就所见资料得到的印象,唐代“茶会”是僧侣与官员文士的聚会。但是想来应不排除寺院以外的社会上已经有了的“会茶”或“茶会”之类交际活动,只是尚未见到有关的资料。

到了宋代,“会茶”与“茶会”之说并行,则多见于文献的记载。如宋罗大经《鹤林玉露》丙编卷五《陆氏义门》载:“陆象山家于抚州金溪,累世义居。……晨揖,击鼓三叠……食后会茶,击磬三声。”[7]5368又宋朱彧《萍州可谈》载:“太学生每路有茶会,轮日于讲堂集茶,无不毕至者,因以询问乡里消息。”[6]2300宋佚名《道山清话》载:“馆中一日会茶,有一新进曰:‘退之诗太孟浪。’时贡父偶在座,厉声问:‘风约半池萍,谁诗也?’其人无语。”[10]2928由此可知,至宋代太学、翰林都有“会茶”之俗。陆象山是宋代大理学家,宋明“心学”的开山祖师,“食后会茶”是他“累世义居”的大家族的族规。而陈元靓编《岁时广记》卷第二十九《中元上·请茶会》引《岁时杂记》载:

解夏受岁,事见诸经,不可备举,近世唯禅家解、结二会最盛,礼信毕集,施物丰夥,解、结斋毕,长少番次召诸僧茶会,诸寮互会茶,十余日乃毕。[11]372

上引虽说是僧家“会茶”之俗,但是于“茶会”与“会茶”关系说得明白。即“茶会”是“会茶”之(聚)会,“会茶”是“茶会”之(吃)茶。在这个意义上,“茶会”就是“会茶”,就是今天的“茶话会”,一种以相聚吃茶为形式的联谊活动。“茶话会”之由来久矣!

“会茶”即“茶会”在后世写唐宋背景故事的小说中时见。如《古今小说·赵伯升茶肆遇仁宗》写道:“与店中朋友同会茶之间,赵旭见案上有诗牌,遂取笔,去那粉壁上写下词一首。”[12]176由此因缘际遇,做了大官;《西游记》第六十九回写八戒道:“我又不曾与他会茶会酒,又不是宾朋邻里,我怎么认得他!”[13]841以“会茶会酒”并举为交友的形式。

总之,“会茶”即“茶会”,“茶会”即“会茶”,二者一而二,二而一,兴起于唐,兴盛于宋;由寺僧朝官至于士庶,官学市井之间,流行为一种特定的交游形式,并频见于各种文献的记载,乃至以宋代为故事背景的《水浒传》在崇尚“成瓮吃酒,大块吃肉”的同时,也还有描摹市井茶坊,留下了“会茶”即“茶会”文化的一点记忆,虽不引人注目,但是仔细想来,也还是难得的!

综上所述论,《水浒传》成书当唐宋以后我国饮茶之风大盛的年代,是第一部大量写及朝野官私社会饮茶之俗的长篇小说。《水浒传》有关茶人茶事的描写,不仅留下了我国宋元时期茶与社会的文学资料,而且丰富了小说表现生活的角度与手段,形成小说探索与反映社会人生的独特艺术画面。例如其所首创以“王婆茶坊”为主要策源地的西门庆与潘金莲故事,作为古代小说写“说风情”桥段的经典,后来直接成为《金瓶梅》叙事的主要起点。在这个意义上,《水浒传》写茶堪称我国古代所谓“世情小说”形成的一个重要支点,其光前启后之用可谓大矣!

[1]陶谷.清异录[M]//宋元笔记小说大观.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2]施耐庵,罗贯中.水浒传[M].李永祜,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97.

[3]陈曦钟,侯忠义,鲁玉川,辑校.水浒传会评本(上)[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1.

[4]封演.封氏闻见记[M].北京:中华书局,1985.

[5]吴自牧.梦梁录[M].傅林祥,注.济南:山东友谊出版社,2001.

[6]朱彧.萍州可谈[M]//宋元笔记小说大观:第二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7]罗大经.鹤林玉露[M]//宋元笔记小说大观:第五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8]张源.茶录[M]//朱自振,沈冬梅.中国古代茶书集成.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10.

[9]无名氏.宣和遗事[M]//丁锡根,点校.宋元平话集(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10]佚名.道山清话[M]//宋元笔记小说大观:第三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11]陈元靓.岁时广记[M]//丛书集成初编.北京:中华书局,2010.

[12]冯梦龙.古今小说[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

[13]吴承恩.西游记[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1996.

[责任编辑:王建科 责任校对:王建科 陈 曦]

2016-04-10

2016-09-20

杜贵晨(1950-),男,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山东省水浒研究会会长,中国《三国演义》研究会副会长,主要从事中国古代小说的研究与教学。

I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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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2936(2016)04-000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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