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治忠 李金华
天津市之西约30公里的距离,有一王庆坨镇,现今工厂密集,交通发达,京沪高速公路、津保高速公路与津同公路在此处交汇。而在20世纪前期,王庆坨仅仅是个村镇,住户基本皆为农民。就在这相当偏僻的乡间,出现了一位极其特殊的民间学者刘坦(1910—1960),他终生矢志不移地研讨艰深的中国历史年代学,并且取得十分突出的成就,1950年代被郭沫若等学术大家赏识和关注,但逝世后渐至埋没,其学遂成绝唱。在中国学术史、史学史的研究日益深入的当下,有必要对这位历史年代学家及其创树予以梳理和研讨,以有助于展示中国文化星空灿烂多辉之全貌。
刘坦,原名允恭,号田骄,中年方改名坦,1910年出生于武清县王庆坨镇。幼年家境贫寒,直至9岁方入私塾旧学。私塾教师王猩酋(1876—1948)乃当时文化名士,其人私办书塾,教习本乡学子,不出王庆坨乡里而享誉京津学界乃至全国,性格洒脱,品格刚正,诗文豪爽,书画凝重,且有多种学术论著面世,所撰《雨花石子记》全面考察雨花石的质地、形色、纹路、鉴赏、交易、收藏,报纸上连载后于1943年出版,驰名全国①见周德麟、赵启斌:《民国雨花石收藏的巨擘王猩酋及其<雨花石子记>》,《收藏家》,2006年第11期。,2006年又得以再版。刘坦初始开蒙问学,即遇如此良师,真乃幸运,而王猩酋先生亦赏识刘坦聪慧好学,根据其性情、资质,从识字起步,循序渐进地课以《四书》、《左传》、《国语》等典籍,间读子部各书以及《昭明文选》等等。
随从王猩酋学习七年之后,刘坦因迫于生计而辍学,1927年,曾执教于天津武清王庆坨镇小范口小学,“然于学问之道,未敢或忘”②刘坦:《四十自纪》,手书稿本,今藏天津市武清图书馆。,坚持自修文史,茫昧之中苦苦探索。至1930年间,撰成十余万字的《周秦诸子传略考》,这是刘坦初入历史考据之途的处女作,而于刘坦在世时即已佚失。后来刘坦自己总结说:“虽于上考辑得十万余言,然去成功绝远,但因感觉一切典籍关于史实检讨之繁费多难,实启是后致力‘别录'工作之门径。”③刘坦:《四十自纪》,手书稿本,今藏天津市武清图书馆。由此可知,虽然撰成之文不很理想,但这次尝试使刘坦在治学生涯上获得不少进展。第一,研究“诸子传略”,必然已经细读司马迁《史记》,此乃不言而喻。精心研究《史记》,后来成为刘坦一生治学的枢纽。第二,开始系统性思考治学门径的问题,悟出针对古代史籍做“别录”的方法,不仅可以打下牢固的学术根基,而且大开历史考证中提供检索和利用资料的方便之门。因此,刘坦不惜投入很大的精力和占用很多时间,做各种古代典籍的“别录”。
刘坦的所谓“别录”,是突破和甩开原古籍的编纂系统和体例,另行分门别类地辑录其中的史事记载,例如《国语》一书,原本是按照春秋时代的周、晋、鲁、齐、郑、楚、吴、越等八个国别,分别记载当时人物的言论和事迹,而刘坦《国语别录》,则设立人物或八国之外的国别与地区,抄录《国语》中的相关内容。如“周弃史略”条抄写了《国语》中《周语》、《鲁语》、《晋语》、《郑语》所载关于弃(即周先祖后稷)的记述;“莒史略”条抄录了《鲁语》、《齐语》、《郑语》所载关于莒国和莒人的记述。其余皆类此例。可以想见,这是一项强制研习、梳理和归纳历史资料的工作,耗时费力,但起到夯实史学基础的作用,编辑过程中就会发现许多值得研究的学术问题。在当年缺乏史料检索工具的条件下,这类“别录”对此后的治学具有重大的辅助作用。
刘坦做了多种古籍的史料“别录”,尤其是《史记别录》,部帙宏富,类目广博,所投入的精力最多。司马迁撰著的《史记》是中国古代第一部纪传体通史,记载的时间跨度自传说的黄帝时期直至西汉武帝,空间广度自西汉统治的中心地区延伸到东部朝鲜、南方闽粤、越南、漠北匈奴、西北西域以及西南云、贵、川藏、印度等地④《史记》之《南越列传》记述范围包含今广东、广西及越南部分地区,《西南夷列传》含有今云南、贵州延伸到身毒的内容,身毒,即今印度。,包括了当时所知的整个世界。其书历史文化蕴涵广袤,思想内容博大渊深,文笔生动,气势豪迈。刘坦被《史记》深深吸引,他所瞩目之处不是欣赏司马迁的文章华美,也不是乐知古人轶事,而是发现《史记》之学大有可为,其中存在诸多应当追索考订的学术问题,特别是《史记》中存在大量年代记载的歧异和抵牾,促进刘坦将历史年代学作为学术探讨的主攻方向。当然,这也必须结合研讨那些与《史记》纪事相关的其他经史典籍。从刘坦最初撰写《周秦诸子传略考》到最后出版的《中国古代之星岁纪年》,无一不与研习《史记》密切相关。据刘坦本人的《四十自纪》,他正式编辑《史记别录》是起于1932年,到1946年仍在做补充修订,这一阶段也撰成多种功力深厚的学术论著。因此,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编辑《史记别录》的进程,乃是推动刘坦最终成为卓越历史年代学家的主要动因。
1935年,刘坦《孔诞考正》发表于是年9月出版的《东方杂志》第32卷第17号。《东方杂志》是上海商务印书馆主办的名刊,创始于清季的1904年,直至1948年才停刊,作为乡间学人在此刊物上发文,无疑加强了刘坦继续矢志治学的信心。此后研讨益深,笔耕不断,接着,《史记纪年考》一书于1937年5月在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标志着作者在历史年代学研究上已经渐入佳境,能够自立于学术之林,而此年刘坦仅27周岁。但遇上日本军国主义者大举进攻和侵占中国,全国性的抗战爆发,刘坦的学术成就未能获得时人的充分关注。
无论是贫病交加还是世势变迁,都丝毫不能改变刘坦的治学意志,他的生活状况十分艰苦,终生未婚,一生除了很短时期担任教师或其他办事人员外,绝大多数年华都是做无报酬的学术研究。身为农民却并不种田,土屋之内,整日闭门谢客,埋头于古代人物、史事及其年代的疏通考核。吃穿简陋,长期以玉米窝头和咸菜充饥。其妹刘慧甡女士虽不通史学却尽力协助兄长的治学与研究,料理家务并且打理收发书信、预备纸墨等一应琐事,也终身未婚。刘坦之弟并不识字,为传统型农民,有妻室子女,也对兄长的学问由衷敬服,心甘情愿地种田劳动,供养刘坦兄妹的衣食。这是一个极为特殊的家庭,所有成员为了一种学术而默默地做力所能及的贡献。刘坦研究的课题与眼前的生活事务毫无关系,也无法与社会的风云动荡直接关联,兢兢业业、孜孜探讨,全凭治学兴趣,皆因痴迷于那遥远的历史文化内容,从未想过名与利的谋求,唯此而能够做到直书真见,丝毫没有讨好任何个人或学派的心思,也不顾及任何避讳,真正是独立的学者。到20世纪50年代之初,刘坦按照自己的治学理路,陆续撰写了《史记世族谱》书稿与《三五通考》、《世经纪年考》、《竹书纪年表》等多篇考据论文,均为与现实无多关联的研讨。不仅如此,他由历史年代学的研习而步入了中国古代星岁纪年问题的探索,这个专题在传统学术中即十分冷僻,但对刘坦个人的治学而言,乃是打开了一个别致的境界。
1954年,刘坦的长文《论星岁纪年》,受到中国科学院院长郭沫若、副院长竺可桢的关注,1955年8月科学出版社将之刊印大开本单行本公开出版。另一论文《<吕览>“涒滩”与<服赋>“单阏”、<淮南>“丙子”之通考》,发表于《历史研究》1956年第4期。而英国学者李约瑟《中国科学技术史》七卷本的首卷,正是在1954年于英国剑桥大学出版,这在中国引起很大的轰动。新中国的科学院,一方面积极联络和支持李约瑟的工作,一方面加快了研究中国古代科学技术史的学术部署,1954年8月就组织了中国自然科学史研究委员会,竺可桢为主任,叶企孙、侯外庐为副主任,分为几个学科而各聘委员,如天文学史研究委员由竺可桢担任,物理学史为叶企孙、丁西林,水利工程学史为张含英,建筑学史为梁思成、刘敦桢等等①中国科学院档案馆藏:《中国科学院第23—46次院务常务会议记录》,1954—2—7号案卷。,调动全国力量投入研究。通过一系列的准备工作,1956年7月9日至12日,在北京西苑大旅社召开了中国自然科学史第一次科学讨论会,刘坦被邀请参加了这次大会。
笔者经查阅此次科学史讨论会的会议档案②此件档案为2004年重新整理立卷,相关公文文献佚失严重。,知会议分为四组,即:1.农学及生物学史组;2.医学史组;3.数学及天文学史组;4.其余各学科史组。刘坦参加第三组,学科属于天文学史,因为星岁纪年虽可归属于历法,但历法与日月、星宿密切相关,星岁纪年在研究中,是要涉及木星运行周期等天文学问题。与会名单上列有代表85人,③根据档案所载本次会议的总结报告,参加会议者有120人,可能包括一些行政人员,不在学术代表名单之内。来自天津者唯刘坦一人,全国来自民间无公务职业者,仍是唯刘坦一人,其他会议代表姓名后都注明任职单位如大学、各种研究所、政府、文化部门等,唯刘坦姓名之后写的是居住地址:天津西王庆坨建设街盐店胡同。会议收到论文共54篇,具体题目不详,经审阅挑选仅在会议上宣读23篇④中国科学院档案馆藏:《全国第一次自然科学史会议档案》,1956—2y—01号案卷。,这第一是为了严格把守学术质量,第二是便于进行充分、集中的学术讨论。其中刘坦没有提交论文,应是仓促与会,未遑准备。
这次学术会议结束,刘坦回到故乡,专心撰写和修订关于星岁纪年的论著。1957年12月,科学出版社仍以大开本出版发行刘坦《中国古代之星岁纪年》一书,约27万字,这是其一系列论著中的最佳精品,可谓中国历史年代学研究园地的一朵奇葩。仅凭此一书,作者即可挺立于史学界第一流学者之林。此后,刘坦受到户籍所在地武清县政府的高度重视,1958年2月,刘坦被选为王庆坨乡第三届人民代表,1959年被聘为政协武清县第二届委员。然而刘坦依然过着清贫节俭的生活,出书、发文的稿费数额可观,但都购买了学术书籍,不大用于改善衣食水平。至1960年旧病爆发,且营养不良,于当年秋季逝世,享年仅50周岁。政府有关部门实际上对刘坦颇为照顾,按高级知识分子待遇给以特供食品购买券,病重期间,特派有名医生专职守护,予以调理和医治,然终因身体过于虚弱,难以挽救。刘坦逝世后,人们发现他将食品特供券悉数压于床枕之下,多已过期作废,盖刘坦不愿意享受有别于平民的待遇。而枕边放置的,乃是尚在修订的《三五通考》,其情景令人咨嗟。
在刘坦逝世后,其事迹广为传扬,特别是在家乡武清县(今天津市武清区)的行政机构、文化单位、医院、学校,人们对本地出现这样一位大学者惊奇、感奋,又因其过早去世而惋叹。传闻多来自各个知情人,而故事流传日积月久,则不免稍有夸张或失真,近年来已有若干采写、报导见诸报纸、书刊及电子网络,应当择要予以甄别和考析,真实者传扬之,讹误者消除之,处疑信之间者且待进一步考订。
其一,传闻1937年12月刘坦《史记纪年考》出版之后,陈垣先生来信祝贺。①见新编《武清县志·人物》,天津:天津社会科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792页。经查《陈垣来往书信集》(增订本),毫无关乎刘坦的信息,也没有陈垣曾经提到《史记纪年考》的任何资料,而刘坦自己保存的信件已经不知下落,无法证实。况当时正日寇侵占北京,国民政府西迁时节,陈垣是否见到刘坦之书,尚为疑问,如不能发现新的确切资料,则不应信从。
其二,刘坦《中国古代之星岁纪年》1957年出版后,传闻日本新城新藏博士得知后,来函表示折服,并约其会面。②见新编《武清县志·人物》,第792页。这很不属实,实际日本史学家新城新藏早于1938年8月逝世。或许有其他日本学者来函,也未可知,只可惜刘坦所存信件已经散佚,此间无法查验。
其三,传闻1956年7月刘坦参加全国第一次自然科学史学术讨论会,受到周恩来总理的接见。③同上。此事亦不属实,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对此次大会均有集中报导④见《人民日报》1956年7月15日,《光明日报》1956年7月10日、14日。,《科学通报》(1956年第8期)、《历史研究》(1956年第8期)等期刊也发表了此次会议的综述,皆无周恩来接见会议代表的消息。特别是科学院副院长竺可桢的日记中,记述了全国第一次自然科学史学术讨论会的筹备、召开、会间与闭幕。已经出版的《竺可桢日记》以“求全”、“求真”为准则,不做任何删改,而竺可桢对于国家各级领导人参与科学活动和关心科学事业,是一定会记入日记的,这样的内容极多,巨细不遗。查《竺可桢日记》自1956年7月2日至12日,均多次记述本次会议的准备和进行情况,对7月9日开幕与7月12日闭幕记述尤其详细,却未有周恩来到会的消息。⑤《竺可桢日记》第14卷第2册,上海:上海科技出版社,2008年版,第368—370页。这足以说明周总理接见会议代表的传闻,并无根据。
其四,在关乎刘坦的事迹中,涉及到郭沫若的传言最为具体,据说刘坦在《历史研究》发论文、在科学出版社刊行《中国古代之星岁纪年》一书以及参加全国自然科学史学术会议,都是得自郭沫若的奖助和提携。在全国第一次自然科学史讨论会期间,郭沫若曾对刘坦说:“世界上研究星岁纪年的人屈指可数,祝你取得更大成绩。”并希望刘坦留在北京搞研究,他婉言谢绝了。以上说法虽然迄今尚未查到直接的确证,但传言所来有自,可以通过分析予以认定。理由有两点:
1.这个说法源于与刘坦密切接触的人和刘坦的亲人,刘坦逝世后几年内在本乡以及武清县政府、文化和医疗界流传,传言者不同但描述一致。1960至1961年间,笔者之叔叔乃武清杨村镇医院医生,院长时美辰,即被派往王庆坨医治刘坦病患的名医。时医生陪伴刘坦多日,医疗间二老谈话投契,得知刘坦许多事迹和缘由。刘坦去世后,时医生返回杨村镇医院,常将刘坦之奇人其事向同仁叙述,笔者当时就从叔叔那里得闻此事,确有郭沫若对刘坦提携、奖助,以及挽留在北京任科学研究职务,1960年不买特供食品、临终仍在修订文稿等事由、情节。
2.《郭沫若全集》虽已编辑出版,但收载的多为已经公开发表过的作品,其书信曾选择性地另行出版极少部分,而未见有日记公布。但《竺可桢日记》之中,则记述了刘坦的《论星岁纪年》(未刊稿)一文。1954年9月7日,竺可桢在日记上首先写上“岁星纪年”,以表示重视。本日之日记,记述了阅读刘坦之文而获得的知识,排列了基本名称和概念,还列出了浦江清的观点,但立即就根据刘坦的说法否定了。次日即9月8日,继续记述了阅读刘坦之文的理解与感触,文字较前为多,仍列出浦江清观点而否定之。那么,竺可桢读刘坦之文何以牵涉浦江清呢?浦江清是北京大学教授,在《历史研究》1954年第1期发表《屈原生年月日的推算问题》,运用他对于古代星岁纪年的理解,反驳郭沫若以及古今许多学者的考订,自行推算了屈原的生年月日。而刘坦撰《论星岁纪年》,是申明这种星岁纪年方法的真谛,顺便指出浦江清方法和见解的完全错误。竺可桢是将两篇文章对照阅读的,显然是倾向于支持刘坦。这件事不可能不引起郭沫若的关注,也许正是郭沫若指示将刘坦之文交给竺可桢评判,因为一则此项辩论牵涉到自己而不好表态,二则竺可桢在天文学史上比郭沫若更加精通。刘文并未支持郭沫若的观点,并且按照刘坦的论述,郭沫若《屈原研究》①郭沫若:《屈原研究》,群益出版社,1946年版。中的推算也是不成立的,但刘文既然完全否定了浦江清的立论根基,自然也就起到给郭沫若解围的作用。因此,郭沫若必然会细读刘坦之文,从而感受到其中的学术精深,不能不予以提携,《论星岁纪年》和《中国古代之星岁纪年》得以接连在科学出版社出版,应是得到郭沫若的安排。②科学出版社由科学院主办,规格甚高,1950年代一般学人很难在此处出版著述,连陈垣《通鉴胡注表微》在此出 版社的再版,也是经过郭沫若的推动。在全国第一次自然科学史大会闭幕后的宴会上,郭沫若一定会主动与刘坦谈话,劝他留在北京做研究工作,此乃顺理成章,因为当时急需发展自然科学史研究,科学院曾多处挖掘人才,准备1957年成立自然科学史研究室,会议的总结文件特别提出“要求科学院应把全国的科学史研究力量进一步组织起来”③中国科学院档案馆藏:《全国第一次自然科学史会议档案》,1956—2y—01号案卷。,当时,在李约瑟著述的刺激下,建立自然科学史研究学科,乃是中国科学院的急切任务,发现和组织专业人才则为急中之急,连英国学者李约瑟的助手王铃博士,都几次被邀请回国工作。④参见郭金海:《李约瑟<中国科学技术史>与中国自然科学史研究室的成立》,《自然科学史研究》,2007年第3期。可惜刘坦过于淡泊,没有抓住这次有利于研究、有利于培养后继人才的发展机遇。
刘坦终生独立致力于研治史学,毫无旁骛,因此撰成之稿数量甚多,但多数未得刊行,更有不少手稿今已佚失。据刘坦《四十自纪》以及笔者对其著述的访查,谨将迄今可知的刘坦著述兹分三个类别予以简介,注明存佚,且择要评析其成就,以备学界进一步查考与研讨。
刘坦自1930年撰写十余万字的《周秦诸子传略考》,体会出编辑“别录”这类工具性书籍以作治学门径的方法。这种编辑工作一直延续下来。最早所作的是《左传》、《战国策》、《国语》、《史记》、《春秋》之“别录”,随后扩展到《韩非子》、《淮南子》、《逸周书》、《楚辞》、《大戴礼》、《墨子》、《礼记》、《孟子》、《尚书》、《春秋谷梁传》等等,其中《史记别录》工程浩大,最后成稿达12卷,另附各卷的未定稿以及续补、补遗等若干册,是刘坦学术历程中的重要撰述。刘坦还特别注意到《汉书·古今人表》,为了认知其中诸多历史人物,遂编辑《前汉书古今人表检字》并且附有《古今人表世谱》和若干考证及校勘条目。此书是分别按部首和笔画,将《汉书·古今人表》列入的人物编成文字索引的工具书,这与“别录”之作异曲同工,《古今人表世谱》则是将那些人物按照血缘世系绘为图表,并加详细解说,另有考证和校勘。这项工作,颇费一番参照其他史籍进行考校的功夫,其书已经近于专门著述了。虽然有些人物乃源自传说或神话,未必真实存在,但此书稿仍然是读通古籍并进行研讨的得力工具。
以上所述,名目载于《四十自纪》1950年之前,从1951年起其此类工具书的编辑,改为只注明见于某书页数的方式,有时摘略一些提示,而不再抄录原文,称为“纂目”、“史纂”或“引目”,乃纯为自己查阅之用,无撰述用意,也许是准备此后正式编辑“别录”的先期准备,其涉及古籍范围广博,如《荀子》、《孙子兵法》、《诗经》、《山海经》、《管子》、《汉书》、《后汉书》、《春秋公羊传》、《春秋繁露》等自不待言,连《鬼谷子》、《尸子》、《关尹子》之类亦一览全收,掌握史料欲竭泽而渔之心,由此可见一斑。传统学术中,史学原与经学密切联系,刘坦1952年撰有《前汉书经学史料》、《后汉书经学史料》,将这两部史籍中凡涉及经学内容者,按六经经传、《论语》、《石经》、《尔雅》、《周礼》、图谶等分类抄录,虽则用意同于“别录”,但专题明晰,部帙丰硕,已经近乎于两汉经学史撰述。上述之书,多数尚藏于天津武清图书馆,少数佚失。同藏于武清图书馆的还有《左传横纪》附《左传别纂》、《战国策横纪》,名目未见于截止于1954年的《四十自纪》,当为1955年之后将多年前所撰《左传别录》、《战国策别录》修订补充,而重新定名。总之,刘坦自编古籍工具书的工作,是其不断更新和时时扩展的治学项目,显现出在古代史料典籍中纵横贯穿、往复䌷绎的不懈努力,无怪乎其论著基础扎实、理据充沛,史料拈来,多遂心应手。
刘坦在编辑“别录”之类的工具书时,会想到进一步整理、汇集与考校资料,从而形成专题纂辑和考录性的撰述,如《蒲满互出辑例》、《史记世族谱》、《竹书纪年表》、《正史纪年表》、《文献通考纪年表》等等,在治学上属于由资料向著述迈进一步。《蒲满互出辑例》写于1948年,已佚,似为发现古籍中多有“蒲”字与“满”字混淆的现象,因而汇集并且予以辨析。《竹书纪年表》、《正史纪年表》、《文献通考纪年表》都已佚失,但顾名思义,皆为据史籍而编撰的年表,均撰于1950年,是刘坦注重历史年代学的又一表征。《史记世族谱》始撰于1947年,至1949年基本定稿,刘坦自言其内容曰:
中国古代世族,传记间有异同。本编旨在䌷绎《史记》有关世族之文,使成一家单纪世族之史料,俾供具体整理之检讨。全编十余万言,共分三卷,第一、二卷除将起自五帝之前迄至秦汉所有族属蝉嫣绵衍,详予捃摭,并各按其宗支,著为谱表。第三卷纂辑与前两卷复见间出及后人续补有关系属之语,汇为备考。编后更联缀一切相关世谱,列成总表两幅,以纵观览。①刘坦:《四十自纪》,手书稿本,今藏天津市武清图书馆。
这段自述,已能够将《史记世族谱》的内容、学术价值和编纂功力显现于中,可惜的是本书亦不知下落,深望学界共同搜寻。刘坦之上述撰述,均遭佚失,且皆在其逝世之后,此非仅仅一人学术生涯之惨痛,乃整个学界之遗憾。
刘坦撰写的学术论文和史学著述数量颇多,但得以公开发表和出版者数量较少,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刘坦已经刊发的论著,虽精湛卓荦却没有得到学术界的重视,甚至于该项专业范围内的学者,也大多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因而导致谬误观点流行的负面结果;一些很具学术价值的论著,现今仍存,但仍未得刊布,这无疑是一种学术事业上的缺憾。
如前所述,刘坦早年撰写十余万字的《周秦诸子传略考》,因自己不大认可,是唯一其在世时就已佚失的著述。此后于1935年发表《孔诞考正》,为第一篇刊行之文,大旨在于指出民国官方所定农历八月廿七日为孔子生日并不正确,应当定为“国历”(即今农历)的十月二十一日。十年后,又曾撰写《孔诞再考》、《孔诞再考补》(皆未刊,已佚),观点未变。刘坦首次从学术研究上否定官方确立的孔子生日,开启此项探讨之先河,颇具学术眼光。关于孔子生年月日的问题,至今学术界尚未得出一致见解,这牵扯到春秋时期各诸侯国古历法异同等复杂的问题,但对于刘坦之说,不能忽视和轻易否定。在考订孔子生年月日的研讨后,刘坦还撰有《老子道德经作于周国考》、《汉李广利伐大宛之另一种观察》、《太史公先黄老而后六经辨》、《<读书杂志>谓秦始都咸阳在孝公十二年考》、《汉高祖生年稽疑》等论文,未得刊行,今均佚失,不知下落。但1955年7月撰成的《论殷历纪年》一文,则今存清稿,字迹工整、清晰,封面有“寄自天津西王庆坨建设街盐店胡同”和签名、盖章。此稿未刊,已存留60年,但依然具有应当发表供学界研习参酌的价值。最为可惜的应是《三五通考》这一论著的佚失,篇幅达6万字左右,即可作为专著出书,也可作为连载的论文,其学术思想水平乃以个人独立研讨的方式达到时代潮流的前沿,我们后文还将评述。
刘坦《史记纪年考》一书的撰著,直接得益《史记别录》编辑,他自己认为《史记纪年考》的撰成,“为《史记别录》第一次在应用上试验之成就,盖当时对于须要解决之疑问,一以‘别录'为依据,尽可左右逢源也”①刘坦:《四十自纪》,手书稿本,今藏天津市武清图书馆。。关于此书的出版,刘坦在《四十自纪》中自称:“民国二十五年五月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初版值八一三事变,毁于炮火,翌年更由该馆在长沙再版。”这里的记忆有误,查今存《史记纪年考》原书,版权页清晰写明“中华民国二十六年五月初版”,出版地也是上海河南路商务印书馆,在日寇八一三进攻上海、轰炸商务印书馆之前,此书已经印行,并未毁于战火。该书为石印本,即按照手稿字迹印刷,今刘坦原手稿残件,仍存于北京国家图书馆善本部,封面竖排题签为“史记纪年考补正稿 刘坦 寄自天津西王庆坨盐店胡同”,据说是原商务印书馆人员在1950年代捐赠给北京图书馆。可见此书及原稿均十分幸运,在抗战之际都被抢救留存。
《史记纪年考》的成功,使刘坦尝到了不辞辛苦编辑“别录”之书的甜头,充满牛刀初试的自豪之情。《史记别录》等自编“别录”之书中的资料梳理与学术启示,简直取之不尽,刘坦又以6年左右时间撰写《史记系年考》一书,并且于1946年8月与上海商务印书馆签订了出版合同,拟于翌年完稿刊行,但因大病一场,“頻年陷于半死状态,稽延数年之久,始告成功”,出版界已然世异人非,遂使该书稿迄今仍未刊行。《史记系年考》虽远不及《史记纪年考》顺利,但毕竟留存至今,虽非精心誊录的清稿,但字迹清晰,勾画、修改之处较少,完全可以经整理后出版。
1954年刘坦撰成《论星岁纪年》与《<吕览>“涒滩”与<服赋>“单阏”、<淮南>“丙子”之通考》两篇论文,标志着他的学术事业更上一层楼,二文皆为星岁纪年研究的精品佳作。实际上,刘坦探索星岁纪年问题至迟从1950年即已步入门庭,是年所撰《世经纪年考》,乃梳理和研究西汉刘歆《世经》的纪年方法,则必须探明自战国时期到王莽改制间星岁纪年形式和方法的演变,才能透视刘歆纪年体系的真相。《世经纪年考》未单独刊行,今也未见其稿本,但全部内容皆已融入1957年12月出版的《中国古代之星岁纪年》一书,刘坦在本书《前识》中说:
一九五〇年坦为研整古代纪年,草作“世经纪年考”,至一九五二年重作修订(未刊);一九五四年作“论星岁纪年”,1955年秋由中国科学院历史研究编辑委员会作专刊出版;又在作“论星岁纪年”之后,继作“吕览涒滩与服赋单阏淮南丙子之通考”,一九五六年刊载于“历史研究”第四期。是编之作,盖纠合以上三稿并以一、二年来所集资料及修正意见以总成之者。疏舛讹误,深知犹自难免,将来在获得各方是正后,谨当更作校补。
刘坦 一九五六年七月二十七日②刘坦:《中国古代之星岁纪年》,北京:科学出版社,1957年版,卷首。
说明此书融汇以前论文、论著并且予以补充修订,是刘坦研究古代星岁纪年的的总结性、集成性成果,学术价值更高于此前之作,概念、用语、引证、结论,更为严谨准确,他个人的学术水平也由此达于巅峰。在《中国古代之星岁纪年》出版之后,刘坦的治学并未止步,除精心修订其所撰成如《三五通考》等之外,又编著《星岁纪年之研究》,1958年4月完稿,约18万字左右,内容专述中国星岁纪年方法真谛,用以辩驳日本学者新城新藏《东洋天文学史研究》一书。全书分为九章,除首章《总序》与末章《总结》外,每章均条述中国历法原理并且指出新城新藏的舛误,认为新城氏之书在星岁纪年问题上,“尤在其附会多于考证,想象浮于事实”。刘坦的这一著述,值得整理出版,以利于学术界继续探讨。
刘坦在历史考据上孜孜以求,对大量史籍贯穿䌷绎、精核细校的功力,不亚于乾嘉以来任何一位传统的历史考据学家,而其思想并不保守,见解能够独立地达到学术前沿水平,这尤其表现在《三五通考》的撰写和论断。《三五通考》始撰于1948年,翌年基本成稿,刘坦自我评介说:
全编约六万余言。“三五”系指三皇五帝及三王五伯而言。内容在将被称为三皇之天皇、地皇、人皇、盘古、有巢、燧人、伏羲、祝融、女娲、神农、黄帝十一氏,被称为五帝之伏羲、神农、黄帝、帝鸿、少暤、颛顼、帝喾、唐尧、虞舜九帝,及被称为三王之夏禹、商汤、周文王、武王四王,被称为五伯之昆吾、大彭、豕韦、齐桓、宋襄、晋文、秦穆、楚庄、吴阖闾、夫差、越句践十一伯,做溯本穷源之考覈,以是正两千年史籍中习称之讹误。①刘坦:《四十自纪》,手书稿本,今藏天津市武清图书馆。
这里指出在古籍中有十一位神人被列入“三皇”,有九位被列入“五帝”,所谓三王、五伯亦如此类,可见其十分混乱。那么为什么一定要以“三”和“五”的数字表述呢?这就是极其值得探讨的问题。此文已佚,因而难以猜测刘坦如何议论,但上述引文中“以是正两千年史籍中习称之讹误”,足可知其具备不盲目信古的思想倾向。在顾颉刚等古史辨派对这类问题早就作出系统论辩的情况下,不能说刘坦的考论具备多大的思想价值,但他独立性的研讨,必有新的特色,倘若该文存留,定有助于评析刘坦个人独自治史,而颇具前沿性学术思想的心路历程。清人崔述撰《考信录》,也是独自治学得出的结论,他与当时的考据大家钱大昕等几乎毫无联系,这说明孤独治学而没有派系的纠缠和牵掣,尽管信息可能闭塞,但只要怀抱求真、务实的准则,决不阿世媚时,也完全能够产生很先进的独得之见。
刘坦治学的主要学术成就,是在于对中国古代历史年代学的研究。历史年代学本身就是复杂、精微和技术性很强的学问,更需要掌握一些相当艰涩的专业知识,能够在这门学科取得丰硕成果,极为困难。刘坦的相关著述,读懂已属不易,倘若细致清理,更极费功力,这里仅扼要做些总结,希望可以起到点睛之效。
第一,缜密考校,纵横贯穿,业绩雄冠一世。这主要体现于《史记纪年考》、《史记系年考》两书,是研究《史记》纪年问题最为透彻的著述。《史记纪年考》主旨在于考订《史记》一书本纪、世家以及年表中,对于各个朝代和诸侯国世系、纪年记载的自相矛盾,从中梳理参差出入的原因而予以调整,并且为之列出新的纪年表。这项工作需要把散见于《史记》各处的相关纪年资料汇集考校,如理乱丝,烦难程度,可想而知。这里且举出简单和人们较熟悉的事例以见一斑:
(《史记》)《十二诸侯年表》载共和元年,为晋靖侯十八年,而《晋世家》载:“靖侯十七年,周厉王迷惑暴虐,国人作乱,厉王出奔于彘,大臣行政,故曰共和。十八年,靖侯卒,子釐侯司徒立。”是《世家》谓共和元年,在靖侯十七年,而靖侯之卒,在共和二年。按《晋世家》载:“釐侯十四年,周宣王初立。”《年表》周宣王元年,亦在晋釐侯十四年。假使共和元年,为靖侯十七年,而靖侯卒在共和二年,则周宣王初立,应在釐侯十三年,而不得载云十四年,因周历年,自共和三年至宣王元年,凡十三年也。故《世家》纪靖侯十七年为共和元年,实未足信。复据《齐太公世家》载:“武公九年,周厉王出奔,居彘,十年,王室乱,大臣行政,号曰共和。”是共和元年,实在厉王奔彘之翌年……②刘坦:《史记纪年考》卷二,晋纪年考。商务印书馆,1937年版,第28—29页。
这是把《史记》中围绕共和元年与晋纪年关系的资料,全部调动运用,决不局限一国一地或一种年表上的记载,考订翔实,结论准确。通晓历史考据者尽可以做出一项或几项这类考订,但若将史记所有各国君主的纪年统统考核订正,迄今只刘坦一人作出了这种尝试。
《史记系年考》的工作更加烦难,因为《史记纪年考》只在于考订各朝各国君主的纪年,而《史记系年考》是要考订《史记》中所有重要人物、事件的系年,因此撰写过程多历年所,甚至中间大病一场,迄今书稿未得刊行。刘坦自言其书旨意曰:
全书四卷,约二十万言。内容在将司马迁《史记》中本纪、表、书、世家、列传所有关于史事之系年,悉依历史系统及范围,作有具体计划之考订……总计《史记》本身系年之纷歧,经兹整理,大抵尽已获得通解,而靡有孑遗……并足资年代学者之参考。③刘坦:《四十自纪》,手书稿本,今藏天津市武清图书馆。
这部著述在研究《史记》之年代记载上的功力和收获,与上一书结合起来,是学界迄今独一无二的成果。年代考订涉及之广、梳理之细密,堪可称最,业绩雄冠一世。需要说明的是:刘坦这两种著述,仅仅是考订《史记》的纪年,而不是考证中国古代真实的纪年。但上古历史纪年的研究与《史记》内纪年问题的研究,关系密切,后者是前者不能逾越的工作范围,不对《史记》纪年进行梳理,考察上古历史纪年就会举步维艰。从这个意义上看,刘坦的工作实为中国上古年代学的探讨奠定了一方柱石,不应漠视。
第二,独家挺进,绝学特立,破解千古迷茫。这主要体现于刘坦在星岁纪年方面的研究,特别是《中国古代之星岁纪年》一书的精到论述。笔者初步阅读此书,体会到作者不仅系统清理了中国古代星岁纪年发展演变,指出其文化实质和历史影响,而且作出许多具体的论断,解析、考释、裁定了自古及今大量的讹误和混乱,至少取得以下重要的突破性成果,可以将千古迷茫一举廓清。
1.依据可靠史料指明西汉时《淮南子·天文训》、《史记·天官书》等,乃采用了战国时期石氏星法,而战国后期甘氏星法上保存于唐代《开元占经》的引录中,而石氏、甘氏二人的星法大体相同。①石氏即石申,甘氏即甘德,为战国中后期天文星象学家。二人所撰著述书名,古文献记载不一,一般混通言之曰 “甘、石《星经》”。刘坦疏解了石氏、甘氏的星岁纪年交在率及应用问题。所论明白、确切,无半点游移、模糊,这一点超越了前此学人。
2.揭示了西汉末王莽时期刘歆制作《三统历》与《世经》的纪年体系,指出其全部改变石氏十二星次名称,并且伪造多项春秋时的岁星纪事,羼入《左传》、《国语》,导致了典籍面目的大混乱。刘坦将《世经》的历史纪年全部列出年表,显示了刘歆之所以在《左传》、《国语》造假,乃为了给自己的大历史体系埋伏证据。对于刘歆的天文历法学,刘坦肯定其发现了岁星超辰,是一个成绩,但“羼乱载籍,迷误古今,致后人对于所谓星岁纪年者,于其体系与规律,均几于茫然莫解”②刘坦:《中国古代之星岁纪年》卷末,《结论》,第233页。,作用和影响极其恶劣。破解刘歆的行为,乃是清理中国古代星岁纪年法的一大关节,刘坦抓住这一关键,在研究中用力最多,成就也特别卓荦。
3.对古籍中出现的所有关涉星岁纪年的记述,都作详明的考释和辨析,纠正历来学者解说的舛误。
4.考辩了清代考据家钱大昕在星岁纪年问题上的根本性谬误,另一清代学者孙星衍虽与钱大昕见解不同,反复辩论,但也是错误多而所得少,“率皆偏执一见,互启争端”③同上,第234页。。
5.指出现代著名天文学家朱文鑫《天文考古录》在星岁纪年问题上的错误,除交在率等技术上的失误之外,特别批评了朱文鑫依据刘歆伪造的“武王伐殷,岁在鹑火”推算年代,严肃地指出:
考刘歆《世经》纪年,武王伐纣(公元前1122年)星在鹑火(午)岁在辛未。朱氏所述武王伐纣之星在、岁在,应即元本《世经》……总结朱氏论述,所以造成纰缪之原因,固然在其将春秋至汉初之年限缩短,有以致之,另外,尤在其未能理解《左传》中之星次,元出刘歆伪托。④刘坦:《中国古代之星岁纪年》第四章《有关星岁纪年问题之辩证》,第232页。
在刘坦的研讨、评论中,认为自从刘歆惑乱星岁纪年之后,历代学者没有人弄清这一历史问题的真实情况。因此《中国古代之星岁纪年》的成就是空前的,是独家绝学。那么在刘坦之后呢?刘坦没有学术上的伙伴,没有学生,也没有人按照他的正确思路继续研究,至今为止,刘坦之书还是世界上关于星岁纪年的唯一的专著。今人论著偶尔也会谈到星岁纪年问题,但大多重复刘坦已经批评过的错误。因此,关注中国学术史、史学史者,真会有酸风射眸的感觉了。
第三,知音虽少,硕果有存,足资后世研习。刘坦的学术颇少知音,这有其身为乡下贫民而又不愿攀龙附凤的原因,更因其探索的学问艰难、深邃,不易被一般学人理解。《史记纪年考》等书撰著形式上是大篇幅的表格,专业学者也难以立刻窥见其学术亮点。历史年代学其实是多年以来国内史学界的热点,但多数学者关注的是某些具体事件、具体人物的年代考订,如屈原生年问题、孔子生日问题、西周克商之年等等。刘坦虽也关注具体历史人物、事件的系年,但如若证据缺乏则决不强行解决,而主要致力于考察纪年方法、体系和综合性、整体性的问题。例如他针对浦江清考论屈原生年的文章,指出其对星岁纪年方法的理解错误,阐明准确的知识体系,但并不考订屈原的生年;针对唐兰、陈梦家利用“殷历”推论西周克商之年,刘坦撰写《论殷历纪年》一文,指出所谓“殷历”产生很晚,又在汉代被更改失去原貌,不能作为依据,但并不考论西周克商应当在于何年。其实,这种治学是在基础理论、基础知识体系上正本清源,极其可贵。那些不具解决条件的具体问题,不应强行论断,尤其是连基本知识体系尚未理清的情况下,就率尔操觚,定会造成谬误。遗憾的是,国内学术界风气多是急于直奔具体问题,遂使刘坦这样的学者处于边缘,不接受其有益的忠告,遂致使意见纷纭、谬误百出,争论不可歇止。
但刘坦毕竟还是得到相当的肯定和提携,又有精品著述留存下来。如《星岁纪年之研究》书稿藏于图书馆,无人知晓是辩驳新城新藏的论著,经笔者翻阅,始知其珍贵。将来出版,会与已经刊行的著作一起,供后来学者研习,必然大有功于学术发展。
至于刘坦这样深邃的历史年代学著述,常人难于读懂,其意义何在?答曰:首先,一个民族或国家,需要有人站在现代的水平上研讨传统学术,不能以狭隘的实用主义看待学术文化问题。其次,刘坦的学术成果对现实的学术建设有着重大意义,但可惜没有被充分注意和汲取。《史记纪年考》几处强调周厉王奔彘的次年才是共和元年,《中国古代之星岁纪年》考订《左传》、《国语》内岁星纪事皆为刘歆伪托羼入,还特别地就此批评了朱文鑫的错误,然而,夏商周断代工程依然重复刘坦批评过的作法。如果说采用“武王伐殷,岁在鹑火”的伪史料推算西周克商的年月,还算是走投无路的选择,那么硬定周厉王奔彘与共和元年为同一年又有何必要?刘坦《史记纪年考》是早就出版的著述,如前所述,其中不仅揭示若把共和元年与厉王奔彘定为同年,会使许多纪年自相矛盾,而且指出《史记·齐太公世家》有明确记载:“(齐)武公九年,周厉王出奔,居彘,十年,王室乱,大臣行政,号曰‘共和'。”①《史记》卷三二,《齐太公世家》,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1482页。那种将周厉王奔彘与共和元年定为同一年的作法,究竟有什么可靠根据?假使学术界早就注重刘坦的成就,是不是可以避免很多诸如此类失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