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酒
相思古镇只有一个剪头理发的铺子,叫茹先生修面铺。
开修面铺的茹先生是个女的。茹先生年近四十,少言寡语,瘦高个儿,白净脸,长得蛮清爽。在女人眼中,茹先生长得中规中矩,不妖不媚。茹先生本人的发型怎么看都像是三四十年代的明星,镇子上的女人只是在画上见过,眼热得不得了。
修面铺开在镇子东头古槐树旁边,门前是条清澈见底的小河,两边全用青石砌就,留有一级一级的台阶。镇子上人感到奇怪,理发不叫理发叫修面,茹先生不是先生居然还叫茹先生,搞不懂了。越是搞不懂就越想搞懂,相思古镇的人们没少费琢磨。
琢磨归琢磨,可不耽误上门来收拾头发。男人们对修面铺里可以转圈儿的皮椅子最感兴趣,坐上去软软的,像躺在暄乎乎的棉花垛上。女人们三三两两地下河淘菜洗衣,茹先生修面铺的大门正好对着那台阶。女人们洗衣时也能忙中偷闲朝她那里瞄上几眼。
茹先生不苟言笑,只一句“侬来了”就缄口不语了,铺子里多热闹跟她没关系,她只是专心做活儿。若把手头的活计做停当了,就拿面镜子放人身后左照右看,客人没不满意的。这时,茹先生嘴角旁才会浮起一丝笑意,抖抖手中的围布,软软地说:下一个。脸上的笑意便收回酒窝里了。
相思镇的爷们儿来剃光头,茹先生手中那把明光锃亮如月牙般的剃刀就有了灵气,上下翻飞极富节奏。茹先生剃头不像其他人那样搬着你的头摁来摆去,让人憋屈。她给人剃头时,或高或低都是调整自己的姿势,有时还半蹲着做活儿。头剃干净了接着刮脸,全套活儿做下来,不多不少九九八十一刀,有人专门数过。还说剃头这手艺看似“毫末技艺”,却是“头顶功夫”,茹先生手艺精湛,做活儿时不急不躁,颇有高手风范呢。
茹先生微微一笑,轻轻摇头,一句“谢谢侬”就再没话了。手下却不停歇,一条热毛巾捂住头,待头皮捂热,再用十指按压轻拍,那舒坦都沁到骨头缝儿里了。
茹先生给人剃头修面不论价钱,你随便给,钱也行,物也中。有一家子来理发,孩子就抱只鸡过来。
镇上有个叫黑虎的,一脸络腮胡子,常常干些偷鸡摸狗拔蒜苗的勾当,换了钱就去喝酒赌博,谁拿他也没辙。黑虎也是茹先生修面铺的常客,拾掇完了拍拍屁股走人,从不付账。茹先生也不计较,照样认认真真地给他剃头刮脸。有人看不过,出来打抱不平。黑虎就耍横,说怎么着?剃个头算球啥。茹先生儒雅地摆摆手,说乡里乡亲,和气生财。
好像谁也没问过茹先生为什么一人生活,茹先生也从不讲自己的身世。有好事的主儿就去给茹先生做媒,茹先生笑笑,摆摆手:不当真,不当真。也有人说茹先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在上海滩十里洋场混过码头。还说她家先生解放前夕跑台湾去了,她就投靠远房亲戚来到了相思镇。理发时有人搬出传闻来求证,茹先生还是淡然一笑,摆摆手:不当真,不当真。
镇子上的古槐开花时,一场运动也闹腾得如火如荼,黑虎领一帮痞子孩儿胳臂上戴个红箍箍就成了风云人物,他们把茹先生的铺子砸了,说修面修的是修正主义的面子。说茹先生是大军阀的小老婆,挂着牌子游街,还给她剃了阴阳头。
白天游街,晚上,茹先生用蓝花布裹住头,照样给人剃头刮脸。
黑虎听说了,晚上也领人开茹先生的批斗会。筋疲力尽的茹先生在回家的路上不慎摔进沟里,双腿骨折,再也没能站起来。
黑虎他爹卧床两年,形容枯槁,发乱须结。三伏天撒手人寰,老人留下话说要把自己收拾干净再走。黑虎整天作怪不干好事,谁愿意上门来伺候个死人?黑虎他娘哭着骂黑虎,一家人手足无措。
门推开了,茹先生被人背着进了黑虎家。
茹先生开始给老人剃头刮脸。腿断了,不方便,她就让人把老人上半身抬起,放自己怀里理发。大热天,停放两天的老人已有了异味,茹先生全然不顾,聚精会神,剃头修面,不多不少还是九九八十一下,同样用热毛巾捂头,十指在头部摁压轻拍,一丝不苟。全套活儿做完,茹先生浑身上下像水浇了一般。
黑虎扑通跪在茹先生面前,把头磕得砰砰响。
送走了爹,黑虎负荆请罪,到茹先生屋里跪着哭着要学修面。茹先生不放话,黑虎就跪一天。第二天,黑虎接着跪……后来也说不清茹先生到底收了黑虎没,反正黑虎见天在茹先生身边伺候着,背着茹先生走街串巷给人剃头修面。
茹先生去世时,黑虎披麻戴孝,亲自为茹先生净面剪发。
黑虎的剃头铺子开张了,还叫“茹先生修面铺”。
选自《小小说选刊》2015.15
(赵雷 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