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 巍
(山西警察学院,山西 太原 030021)
【公安法制】
论清末驻外使节的警政观
□申 巍
(山西警察学院,山西 太原 030021)
清末驻外使节的警政观对中国警察制度近代化具有重要的不可忽视的推动意义。郭嵩焘、刘锡鸿、张德彝、黄遵宪等人因缘际会,以独特的身份和视角观察并记录了各自对西方或日本警察制度的认识。他们的认识,偏重于介绍;有概貌,亦有细节;从不系统到系统;虽然影响力有限,但是既不片面也不极端,且具有一定前瞻性。从这些驻外使节的警政观出发,可以更为丰富地认识中国警察制度近代化的最初历程,洞悉法制转型的规律。
驻外使节;警政;观念;警察;转型
本文所指驻外使节,是指自1876年之后清政府长期派驻到各国的外交官员。与思想家的热情洋溢相比,他们的声音更为冷静客观;与思想家的勇猛激烈相比,他们的声音更为踏实谨慎;与思想家所期待的振聋发聩相比,他们的声音更平和实效。这些因缘际会得以睁开眼睛看域外的清末官员,在接触其警察制度的同时,真实介绍了本人的所见所闻,记录了本人的所思所想,大大丰富了中国警察制度近代化的样态,为近代法制的转型提供了借鉴。
1876年,郭嵩焘代表清政府,因“马嘉里事件”向英国谢罪,从而成为中国首位正式派往国外的官员。在常驻伦敦和巴黎期间,他被邀参观警察署,注意到英法警察制度的一些细节方面。具体而言,主要有三方面的内容:第一,伦敦警察署的机构设置和社区分署情况;警察巡查的区域面积情况;警察章程的新定时间[1]471。第二,“伦敦凡事一任巡捕”的不可或缺的作用。第三,失物招领的处理细则:“凡雇佣马车遗置什物其中,必由其马车送缴巡捕总司,或由某处上车,或由某处下车,一并呈报。巡捕总司即行通知,并致送章程单四款。”[1]491
这些内容,与活动家葛元煦于1876年出版的《沪游杂记》中有关西方警察制度的内容相比较,具有零星、片段、客观的共性特征,但是二者之间也存在显著的不同:第一,郭嵩焘的上述记录,类似于在每日工作笔记基础上形成的工作报告,按照当时的规定,分期誊抄上报于朝廷。故其内容的真实性不容置疑。第二,郭嵩焘的上述记录,与其本人的兴趣爱好联系甚少,工作毕竟不同于游历,故其内容更具有客观性。第三,郭嵩焘对英国警察制度的认识是积极的,认可的。郭嵩焘的上述记录,与他任上记录的其他内容,对其政治命运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郭嵩焘曾将其出使英国时从上海到伦敦五十天的日记,由他本人整理后钞寄总理衙门,以《使西纪程》书名刻板印行。其中客观叙述英国法度严明、仁义兼至的内容竟然引发了“满朝士大夫的公愤”及何金寿的弹劾,最终招致“圣上”申斥并传令毁版。[2]1879年,郭嵩焘从公使任上被撤回,从此再未起用。郭嵩焘的政治命运表明:其记录中所透漏的西方在“政教”(包括警政)、“文物”等方面都已经优于清朝、清政府要自强必须学习西方制度等观点,在当时是惊世骇俗的,这些观点在当时官员中尚缺乏普遍共识和支持,因此被坚决打击和否决。但是这位孤独的先行者所点燃的学习西方先进制度、批判清末腐朽政治的烛火微光,势必成为渐渐警醒、后来居上者的引航灯。
作为郭嵩焘的副使,刘锡鸿思想保守,在任上常常与郭嵩焘对立,但对伦敦巡捕也有关注。在他的记录中,不仅对警察的名称、编制的设置、管辖范围、强制措施工具、办案程序等都有简单概括的陈述,如“辖下巡役,谓之剖隶司漫,人数多寡,视事繁简为衡(伦敦一千二百名),口粮核派于商贾富户。凡遇盗贼、人命、喧争、斗殴一切不法,该役拿解美亚寓所讯问。寓所有暂押人犯之屋,亦备锁铐。既讯得实,乃致诸其署,集奥德门【伦敦市议员】、看司勒【伦敦市参议员】而会办焉。设狱以禁罪犯,与官狱章程不殊。罪之大者,该国刑司赴其署谳定。”[3]158还有对个案的细节描述,如:“伦敦有仁心会,禁人虐使牲畜,鞭马酷则捕役执讯(捕役为罗地美亚【伦敦市长】所辖,犹中国之团练壮丁,工食由各行户捐给)。”[3]76
与郭嵩焘的记录相比较,刘锡鸿的警政观并不保守落后。无论刘锡鸿在政见上与郭嵩焘如何不一,但二人对英国警察制度的认识并不存在对立之处,在个案的关注上刘锡鸿甚至比郭嵩焘还有兴趣。伦敦仁心会的禁止“虐使牲畜”规定,得到了国家强制力的执行,其保护的对象牲畜能够像人一样获得法律的维护!而在当时的清政府统治之下,就是对普通人的保护也不可能达到如此程度!可以想像,这样的案件对刘锡鸿的震撼是多么强烈。
其实,比郭、刘二人更早地游历西方强国的是兵部候补员外郎张德彝。早在1866年,张德彝就以同文馆学生的身份首游欧洲,至1871年1月25日(清同治九年十二月初五),作为太子少保、三口通商大臣、兵部左侍郎崇厚的英文译员,已是第四次进入法国。在诸多派驻官员中,他是对西方警察制度留意更多的官员。
在他的记录中,伦敦巡捕按段设置、职务明确、管理有效:“迩来敝国街衢按段置巡捕,以为疏通道路,弹压争斗,访察奸宄,照料行人;昼间往来本段,入夜亥正执前明后暗灯,按家推验门窗,有未关锁者即唤出询之。每窃盗发,则呼呵而巡捕至;巡捕鸣哨,则临近兵(指城上兵役)捕齐来。故街道静而人民安也。”[4]335此外,巡捕职业的风气也正:“伦敦街道派排车,巡捕不索地方钱。”[4]606而在俄罗斯,巡捕着装执行各项事务,如巡防弹压、指挥交通:“俄京(彼得堡)巡捕,衣帽整洁,头戴桃形黑漆帽,身着黑毡袄,腰横皮带、配短刀,按段往来巡防弹压,遇路狭车多,亦从而指示焉。”[4]671-672如监督卫生:“沿街各家门首窗下,以及当道,各家仆役,按时洒扫,拔草铺沙。每日有巡捕长巡察各处,苟有不按定规者,即敲门唤仆,勒令粪除。”[4]744如执拿罪犯:“早见新闻纸言:昨有一马,运二吨煤,因负载过重,马力不及,御者鞭之甚虐,经人劝卸半吨,不听,旋被巡捕执之,罚四十什令,监禁一月。”[4]806还有其他细碎繁多的职责:“持激水器激妇女之行路者”,被巡捕缉拿;印书肆在礼拜六日的休息时间,雇佣“未及十八岁之三童作工”,被巡捕查出后并处以罚款[4]816。张德彝甚至关注到巡捕为俄皇的情妇把门[4]773。
与郭嵩焘、刘锡鸿二人的记录相比较,张德彝的观察更细微。伦敦和俄京(彼得堡)的巡捕具有多种相似性,比如在管辖范围上,两国都很广泛,不仅具有疏通道路,弹压争斗,访察奸宄,抓捕罪犯等多项管理职责,而且体现了照料行人、维护未成年人权利等多种服务职能。但在细微之处,也能看出不同,比如巡捕为俄皇的情妇把门,利用公权堂而皇之地为私所用的类似情形在其他国家未见记录。
钟叔河先生认为,“在近代中国,第一个对日本有真正了解,其关于日本的研究在国内产生真正大影响的人,应该算是黄遵宪。”[5]537光绪十六(1890)年,黄遵宪于伦敦修改《日本杂事诗》时,增补了一首对日本警察制度的赞美诗。诗云:“时检楼罗日历看,沉沉官屋署街弹;市头“白鹭”巡环立,最善鸠民是鸟官。”该诗的小注为:“警视之职,以备不虞,以检非为。总局以外,分区置署。大凡户数二万以上,设一分署。六十户巡以一人。司扞掫者,持棒巡行,计刻受代,皆有手札,录报于局长。余考其职,盖兼周官司救、司市、司暴、匡人、撢人、禁杀戮、禁暴氏、野闾氏、修闾氏数官之职。后世惟北魏时设候官,名曰‘白鹭’,略类此官。西法之至善也。”[6]概括了日本警察的设置宗旨、按区分署、分署标准、执法情形和职制渊源,并对该制度赞誉有加。值得注意的是,日后纳入湖南保卫局章程中的“检非为”的宗旨已经在此提出。此思想生发于黄遵宪作为驻日参赞期间,在日后出版的《日本国志》一书中,专门从职制角度出发对日本警察制度作了全面系统的考察,包括日本警视厅的渊源、隶属、建制过程、组织机构、人员配置等多方面,尤其在根本任务和具体职责问题上,对比分析中国古代相关官制及欧美警察制度,区分异同,阐明特色,对警察制度所产生的社会功效给予了高度肯定[7]。
此外,黄遵宪在湖南保卫局的设立过程中亲身实践并进一步丰富发展了自己的警政观。
综上所述,从整体上看,清末驻外使节的警政观具有如下特点:
第一,从内容上看,不仅有概貌,而且有细节。郭嵩焘概括了伦敦警察职能的广泛作用,黄遵宪概括了日本警察的预防作用。此外,这些官员还关注到了某些执法过程中的细节内容。比如郭嵩焘记述了伦敦警察局失物招领的处理细则,刘锡鸿细究了伦敦鞭马被拘的行会根据,张德彝注意到了英俄等国巡警的设置、职责、捕盗、行风、着装、具体工作程序、额外勤务等多方面具体情况。
第二,从时间上看,表现出从不系统到系统的认识发展轨迹。派驻初期,郭嵩焘、刘锡鸿、张德彝对西方各国的警察制度的认识零星、碎片,经过十几年的岁月,到黄遵宪被派驻到日本,他对日本警察制度的认识已经相当系统和深入。他系统研究了日本警视厅的渊源、隶属、建制过程、组织机构、人员配置等多方面,尤其是警察的根本任务和具体职责问题。此外,他还被调任驻美国旧金山总领事,对警察制度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视野。这种认识发展的背后,与个人对警察制度的兴趣和重视程度并没有必然关联,更与当时清政府的态度无关,实质上起到推动作用的是警察制度在社会治理的重要性。
第三,从用意上看,偏重于介绍。身为朝廷的派驻官员,一般都富有强烈的责任意识。在西方人眼里,这种类似契约的精神“魔杖点化着每个官员的行为,在朝廷产生的影响力随处可见”[8]。从履行职责出发,郭嵩焘、刘锡鸿、张德彝三人以日记形式忠实记录了所见所闻,从记录的内容来看,他们对西方警察制度的认识还处于模糊朦胧阶段,尚不能洞悉原委,无法在此基础上进行分析论说,更不可能产生引进他国制度的设想,这也侧面反映了开端认识的粗浅。这对于只知天朝老大、“慕华贱夷”观念深重的满清官员来说,能够客观陈述事实,而不是视而不见、置若罔闻,就足以说明他的内心对此有着不平常的体会和认识了。黄遵宪虽然系统深入地了解了日本的警察制度,但在其著述中并未明确提出引进该制度的设想。
第四,从影响力上看,传播和接受比较有限。在当时社会,以与洋人打交道为耻,刘坤一、李慈铭等开明官员、学者对郭嵩焘以钦差大臣的出使英国一事,评价很低,郭嵩焘的湖南老家长沙的士子们甚至撰写了一副刻薄的对联侮辱他。他通过日记表现出的对西方政体的认识越清晰越深刻,他的思想就越不能被当时的官员、社会所容纳和接受,可谓誉满天下亦谤满天下[9]124-125。而刘锡鸿作为副使,思想和行为处处与郭嵩焘相左,虽然在其日记中也透漏出对西方政体,包括警察制度的钦佩,但是总体而言他是一个思想短浅、性格固执的人,学者聂作平将刘锡鸿比作“得瑟的爱国贼”,“所谓爱国贼,乃是以爱国以外衣,为号召,为堂皇之冠冕,实质上却干着挖国家之墙脚,摇国家之根基,为国罹患,为邦招难的蠢事。”[9]135即在警政思想的传播上,他的认识效果甚微。张德彝著有四部述奇,也许是把涉及警察的各种见闻都当成了奇闻异事来讲述,故其警政观的影响力并不大。至于黄遵宪,其《日本国志》从撰成到刊行竟然延迟了8年之久。“造成这一延迟的首要责任者是李鸿章,他对黄遵宪及《日本国志》的否定性评价,对总理衙门大员产生了消极影响。其次应归咎于总理衙门官员的昏庸无识,对于此书不予重视,未予刊行。而最根本的原因,还在于皇权官僚士大夫体制,其思想控制和言论束缚机制,使黄遵宪《日本国志》由于有借鉴日本、变法求强的思想倾向,而遭到朝臣大员的冷遇和摒弃。”[10]尽管此后黄遵宪的警政思想日益传播,影响深远,并在湖南保卫局的设立过程中得以宝贵地实践,但是最终遭到了慈禧太后为代表的顽固派的绞杀。
第五,从历史的眼光来看,这些认识既不片面也不极端,且具有一定的前瞻性。这些官员眼睛里虽然嵌着自身历史文化的瞳孔,但其记述中几乎令人觉察不出有什么偏见。多年后,载泽等五大臣奉旨专赴东西洋考求政治,所获颇丰。对比两下考察内容可见,郭、刘、张等人的记述客观平实,虽是零星片段,达不到后者对西方国家的警政的认识系统全面,但认识并不片面和偏执。出使英法意比四国的大臣薛福成,正是在一番考察后才对郭嵩焘及其思想有了正确认识,他在光绪十六年三月十三日记云:“昔郭筠仙侍郎每叹羡西洋西政民风之美,至为清议之士所牴排。余亦稍讶其言之过当,以询之陈荔秋中丞、黎莼斋观察,皆谓其说不诬。此次来游欧洲,由巴黎至伦敦,始信侍郎之说,当于议院、学堂、监狱、医院、街道征之。”[11]庚子事变后,禁绝两年的变法之声再次迸发,“对警察的呼声发自更广泛的社会层次:从达官显贵、巨富大贾,一直到中下级士绅。……他们普遍把兴办警政视为挽救中国危局必不可少的措施,把警政的地位提到了空前的高度。”[12]最终迫使清政府不得不打出“新政”的旗号,用不可质疑的事实证实了这些驻外使节的警政观的前瞻性。
总之,这些驻外使节在日记或著述中所透露的警政观,对当时国内政治的影响比较有限,并不能迅速扭转整个清朝官员的群体认识。但正是这些珍贵的游历、接触和探知,点滴汇集,涓流成溪,才有可能将来慢慢去影响后人,逐渐纠正落后、狭隘、偏执、闭塞的观念,先进的思想理念和制度才有最终确立的可能。从这一意义来讲,清末驻外使节的警政观对于中国警察制度近代化也是不容忽视的。
[1]郭嵩焘.伦敦与巴黎日记[M]//钟叔河.走向世界丛书(Ⅳ).长沙:岳麓书社,2008.
[2]钟叔河.“郭嵩焘〈伦敦与巴黎日记〉引言”[M]//钟叔河.走向世界丛书(Ⅳ).长沙:岳麓书社,2008:1-65.
[3]刘锡鸿.英軺私记[M]//钟叔河.走向世界丛书(Ⅶ).长沙:岳麓书社,2008.
[4]张德彝.随使英俄记[M]//钟叔河.走向世界丛书(Ⅶ).长沙:岳麓书社,2008.
[5]钟叔河.黄遵宪及其日本研究[M]//钟叔河.走向世界丛书(Ⅲ).长沙:岳麓书社,2008:537.
[6]黄遵宪.日本杂事诗[M]//钟叔河.走向世界丛书(Ⅲ).长沙:岳麓书社,2008:634.
[7]黄遵宪,日本国志(上卷)[M].吴振清,徐 勇,王家祥点校整理.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390-393.
[8]麦高温.中国人生活的明与暗[M].朱 涛,倪 静,译.北京:时事出版社,1998:22.
[9]聂作平.天朝1793-1901:中西文明交锋下的乌合之众[M].北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12.
[10]李长莉.黄遵宪《日本国志》延迟行世原因解析[J].近代史研究,2006(2):45-64.
[11]薛福成.出使英法义比四国日记[M]//钟叔河.走向世界丛书(Ⅷ).长沙:岳麓书社,2008:124.
[12]韩延龙,苏亦工,等.中国近代警察史[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53.
(责任编辑:王战军)
On the Views of Ambassador Stationed Abroad on Police and Politics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SHEN Wei
(ShanxiPoliceCollege,Taiyuan030021,China)
Views of ambassador stationed abroad on police and politics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play an important and impellent role for Chinese police system modernization. GUO Song-tao, LIU Xi-hong, ZHANG De-yi, HUANG Zun-xian and others have observed and recorded their own cognition on western and Japanese police system with specific identity and views. Their cognition have stressed introduction, had both profile and details from unsystematic to systematic. Although the impact was limited, they were neither biased nor extreme and they were of certain prospective. Starting from the views of ambassador stationed abroad on police and politics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we could recognize the primary course of Chinese police system modernization abundantly and discern the rule of transition of legal system.
ambassador stationed abroad; police and politics; view; police; transition
2016-08-20
申 巍(1973-),女,山西长治人,山西警察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近代法律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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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1-685X(2016)04-0032-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