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梵
万物志(组诗)
黄 梵
我们和汤勺成不了朋友
哪怕喝汤时,我们深情地看着它
我们衣锦荣华,它却总把自己倒空
它要倒掉让地球变穷的山珍海味
它宁愿空着眼窝,也不要汤水给它眼睛
它拒绝阅读坟场一样的菜单
有时,我似乎听见它谈起久别未归的故乡——
那锈黑了河水的矿山,曾经是啄木鸟弹琴的琴房
我们买再多的汤勺,也和汤勺成不了朋友
它宁愿空着眼窝,也不想和我们交换眼神
宁愿不穿衣裳,也不拔一根草取暖
只愿用清脆的嗓音,和瓷碗谈心
我不记得,已买过多少汤勺
我努力学习,这空眼窝的盲诗人的语言
看戏之前,试着用喝汤的声音,道出它内心的巨响
胡子,总向来人低头
不是凭吊,就是认错
像围巾,悉心裹着一个人的叹气只要有风经过,它也想飞起来
它一直往下长,是想拾捡地上的脚印?
是想安慰被蚯蚓钻疼的耕土?
是想弄清地上的影子,究竟有没有骨头?
是想长得像路一样长,回到我初恋的地方?
它从不记恨我每天刮擦它的疼痛
它从不在乎,我是它飞不高的祸首
当然,它也像一根根铁链
把我锁进了中年
一旦睡梦来临,它便腾出一千只手
彻夜为我化妆,让一个陌生人
在清晨的镜子里等我
整个青巷,只剩几块残砖
只剩那棵老槐树已枯槁的脸
我像个异乡人,带来和故乡和解的漫漫长路
但眼前的宽大马路,不理会青巷的狭小请求
寺庙的晚钟刚刚敲过,它像一阵咳嗽
让我知道,故乡的病已有多重
这么多年,我像一只鞋子,走遍天涯海角
仿佛是为了找回故乡这只脚
我看见,相恋一生的古井和青墙
已被马路拆散,古井成了被沥青封锁的琴房
里面滴答着井水的挽歌
青墙则像我们剪掉的青发,早已不知去向
秋色,曾这样为我结出果实——
笛声竭力把悠长的舌头,伸出蜿蜒的长巷
井水用透亮的手,推开天窗
每天与奶奶谈笑风生
如今,也有故人与我谈起青巷——
他竟认为,没有青巷的小镇,是幸福的
我走遍小镇,到处是找不到青巷的寒冷
楼房密集得如同我们空荡的脑袋
不断堆积着新的荒凉
偶尔,一曲古琴的天唱,几声猫叫的邀请
令我忘了心中的隐痛
当我想说:青巷,我终于找到你了!
却见地上半块残废的青砖,用张不开的嘴
死死抵住我的脚,仿佛说:
你如此杜撰的青巷,连一个穷人都养不活啊!
每个人的心底,都有一列地铁
准时把你载到人群的深渊
让你天天,与某个大师擦肩而过
你总把自己想象成人群中的钉子
渴望扎疼一个富人
如同扎疼一个你不常用的词
某个姑娘红脸的一瞬
其实也替一首诗找到了比喻
拥挤的地铁,无法为你的彬彬有礼
腾出不受打扰的空隙
你在拥挤中变成了另一个人——
用酋长对抗处长
用流感对抗爱情
用恍惚对抗流言
你喜欢在人群中毫不起眼
这让你的叹息也充满羡慕
你甚至羡慕,地铁有一只仁慈的胃——
它每天吃下你、排出你
却让你毫发无损
地铁更像一只药瓶
每天装进我这颗胶囊
让我准时到达那只教室的胃——
为一群学生,治愈他们的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