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承志
半生的愿望,就是在不同的地点,接近黄河。
因为后来终于明白了:所谓的顺河而下,其实不可能,也没意思。最要紧的,是和河岸的人发生深刻的关系。当我对这个道理还是懵懂半解——我就一次次向它靠拢过去。
也许,能说潜入了的地点,最终积攒了两三处?但是更多的,只是接近,抵达河岸。
到过的黄河地点,数数已经不少。只算河上的峡,就有扎西嘎峡、龙羊峡、李家峡、拱北峡、孟达峡、盐锅峡、刘家峡、青铜峡……
在晋陕两省,是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方式接近的。我从陕北同学插队的村子出发,去同学插队的山西,车停路断,为了赶路,于是在晋陕峡谷中无定河注入黄河的河底村,游过了黄河。
那时没有意识到,从河底的无定河口向下,黄河接着就流向了这一回想提及的壶口、龙门、三门峡。
一
年年地奔向甘宁青,次次地路过大河家,我的兴趣不知怎的总在上游。不知路过了多少次潼关,不知多少次车过三门峡,我忘了琢磨一下黄河的中游,忘了唯有中游的几处地方才是大河名胜;而我半生纠缠的黄土腹地甘青边界,就黄河而言只是下里巴人的乡下。
感觉的启蒙,是在枯水的腊月壶口。
我至今主张一生要看两次壶口:汛期的八月,和冰冻的腊月。洪水咆哮的八月壶口,大家都在电视上看腻了。在浊黄的怒涛跌宕之间,推出来一部庸俗的电视片的字样。
我是在腊月里,从陕西一侧抵达壶口的。目击的地理,永生难忘。比起夏季,不消说水量大大抽减气势弱了,但是照样有日夜不歇的轰轰河吼,有翻滚跌落的黄河浪。唯在冬三月才能看见的只有一样:裸露的河床石槽。
年轻时反复念叨书上的句子:行进的河流,向下切削向外堆积。以前我曾特意留意一些干枯的河滩,寻找河活着的时候,向下淘挖的浅沟。那时候偶或也猜想过,若是黄河,切淘的痕迹一定与众不同。
须知河床已经是奇观,是亘古的时间,和荒漠水流的作品。大河经久不息地冲撞,沿着山脉的边缘,抢夺了这条水路。它腐蚀齿咬,昼夜刷淘,剥离了全部的黄土,卷去了所有的碎石,在大地上留下了这一条石板河床。
——而凿刻在河床底盘的深槽,却是黄河的秘密。河水如一条恶龙,它在床底槽间养足力气,然后恣情跃起,掀起骇世的惊涛。这道深槽难得一见,人只能趁枯水偶尔窥视。它承托水流,它暗蓄潜力,它隐蔽伤痛。在地貌上,它如此地显示奇迹,唯在龙羊峡还有一次。
黄河如一条搁浅的怒兽,翻跳挣滚,左右腾跃,在这段突兀狭窄不可理喻的河床里,疯痴狂怒,以死相搏,竭尽最后一丝气力,冲出壶颈,跳出壶口,顺着一直使它感觉舒服的晋陕峡谷,朝正南逃离而下。
凛冽的寒风从两省夹击。浪头激起的水雾,打湿了棉衣、手套和脸颊。我注视着如此的鬼斧神工,一种依恋的感觉,无法形容。
但是同时,我也开始对黄河有了批判的感觉:它的水量竟如此之小!这么一点点水,究竟能有多少文化的耐力——从那一天我开始若有所思。在枯水季节,通过壶口的黄河水量,怕少过了同时的屈原汨罗江,甚至难比甘南藏区的山峡涧水,比如腊子口的小河。
不必说,比起亚马孙的地球水网,比起那陆地与河流渐分渐合、沼泽与丛林混淆一起,茫茫大地就在河流水网的推动下缓缓移动——黄河在每个时分,都能变作沙漠。
二
那一次没有接着向下追寻,因为我不懂中游的含义。
我没有意识到:对壮行的黄河来说,大山做伴的日子已快要结束了。那削山吞土纵情不羁的奔流,就要被别的方式代替。舒畅的峡谷通道,就要被茫茫无路的平原阻断了。
春天里,书斋窗外的杨柳已绿。该出门了,于是约上河南的识宝,一个殷甲汉砖青铜翡翠无所不识的兄弟,一起出汉函谷关进秦函谷关,走走停停溜达到了潼关。
本来说随便寻条古路走走,结果看罢了古潼关,又想顺路看唐代移民的居地,这么逛到了大荔。
在大荔的长途车站,一辆辆车上都贴着“韩城”的字样。卖票的又是“大哥”又是“师傅”喊得亲。谁能禁得住诱惑呢?上车吧。于是便到了龙门,黄河中游的第二处重要津渡。
叫作龙门的地方太多,简直数不过来。但是传说都一样:它是被大禹治水时一斧子劈开的。北到陕西,南到浙江,到处都说自己是龙门的正宗,到处都演义着大禹的故事。
这一处龙门,坐落在晋陕峡谷穿行了南北千里之后的终点。像一道门,如一把锁,门槛里是被山西涌出的煤末子染黑的贫瘠山岭,门槛之下,却风光一换,豁然变作了一派寥廓的大平原。
其实不是平原,只是左右的山脉恰好在此消失,隔河相望的崤山离得又嫌太远——黄河出了龙门,仿佛失了方向。它根本没有那么多的水,来占据这么宽的河床。它迟疑流去,顿失声浪,一瞬消失在迷蒙的空旷河滩。它徘徊迟缓,幸而渭河汾河的汇入给它多少添加了力量,于是它随着地势,掉头向东——开始了前途未卜的流程。
那天刮着六七级的风。
走上龙门口的铁桥,剧烈的风如暗中的巨手,猛地把人一推一推。我和识宝弟攀住铁链,咬紧牙,更要紧的是警惕着不被煤沙迷了眼睛——缓缓地朝山西对岸走去。我意识到,这条大峡谷从陕北开始,笔直南下一个弯也没有转,一股风,它回旋郁积在峡谷里等待了千里,此刻终于冲决而出了。
山西人为卖煤,把他们“表”山河的每一个出口,都使用到了极限。前年从羊肠坂进太行,今春在韩城县渡黄河,每一次都忍受着漫天浸染的煤灰。但这恰是百姓的生计。我半闭着眼,艰难走着,瞥见狂野的风从龙门里扫荡而来。身边识宝弟已是灰头黑脸,心头感动,对他吼道:不经这一场风,不知晋陕峡谷气势!他答道:那难道洛阳的龙门,就不是大禹开的?
挣扎到了对岸,踉跄进了桥头的禹王庙。这残存唯有的小庙,被煤灰涂得又黑又亮。栏杆下立着一个山西汉子,只两个眼睛雪白,宛如刚从煤窑钻出来。我俩挨着那黑兄弟,被大风摇撼着,照相、读碑、画图,还合了影,舍不得离开这劫余的古迹。
根据桥头黑兄弟的提示,我们跑到路边的小卖部,去看一幅贴在漆黑墙上的、1935年的龙门全图。看罢了出来,这一回,转脸向南眺望。
在不知阻挡、一望无际的渺渺浩莽之间,夹着一条出龙门而来如今却怅惘迷失的它。在《禹贡》里先哲们说:“导河积石,至于龙门。”也就是说,从孟达峡口十里的木场,从我住过的那撒拉人家再绕两个弯,出了积石山的关门村以后,如今我在这儿又和它相遇了。
我感觉到一种私人的亲近。
哪一处的龙门更古老,哪一处与大禹的古史更般配,到了如今,实在已经无关紧要。在今天,唯考据最乏味,唯传说才妙不可言。
让人快乐的是,从青海到河南,从积石到龙门——那么多的一个个人物,那么宽阔的一块块风土,早就与我纠缠一起,共毁共荣。三十年来,我没有堕落于文人的团伙,却熟悉了一段一段的黄河。无声无息之间,胸中积蓄了大河的风姿,在处处津渡,到处都静卧着我的堡垒户。回数自己半生,不知始自几时,我徘徊河之上下,认识一群或一个的朋友,结伴散步于大地之奥深。到后来早已不问目的,只是向着半片大陆,去寻觅嗅惯了的晚炊烟辣,去沐浴那剥蚀了人和土地面容的凛冽金风。
如今,我站在河岸,暗自回味吮吸后的粗粝、甘美和滋润。
三
在三省夹角处,朝背后瞥了一眼。
黄河最终东去了。它只享受了从韩城到潼关的百数十里开阔,就又一次被卧牛般的地势从南边挤压,不情愿地,再次灌入一道狭窄山谷。
以前只要一到三门峡,我就喜欢恋恋地眺望北岸。那片台地至今使我感动。我总惊奇地想,只有如此大河才能拥有如此的台地。唯有这么巨大、理想的水平台地,才能催人想象——挖一个方坑当作院子,再从院子四壁开出宽敞窑洞,日出而作,耕种庄稼。
这一次从南岸进入,如今三门都在眼底。
黄土高原悄悄临近了结束。它平缓延伸,渐渐融入枯燥的平原。偶尔的隆起,不觉自己阻挡了冲动。三门峡,是最后一次大自然的鱼死网破,在三门峡残留的,是黄河冲决最后封锁的伤口。黄褐的丘梁被撞得粉碎,它的残肢断骨,后来被唤作鬼门、神门和人门。
我逐一辨着三门,猜测着洪荒的开辟。心中一片空虚。黄河东出这道门槛,从此风景彻底大变。它浅流横溢,拖网扯翼,上了不祥的湮堵之路。
远古痛苦的洪水,催生了龙门的传说。人们想象大禹在这些地点,劈山开阻,把洪水导向天外。
——其实洪水被引进的是平原;它在平原上浸渗、肆虐,最后无奈地淤蓄。那些远古的灭顶之灾,那些溺杀淹没的遗迹,就是豫鲁之间的低地沼泽。那儿是洪水在平原的归宿,大野沼,梁山泊,还有今天的荷泽。它们干涸了,一串浅潦深潴,供人们沟通疏浚,勉强连成了一条运河。
——黄河在三门峡水势并不汹涌。其实,我搜索记忆,无论壶口,或者龙门,黄河都没有期望的那么大。每望黄河,凡中国人,都因着大中华的思路加了一笔赞美,而不愿正视它半是干涸的苦相。
东去只剩下几程路。除了八里胡同或小浪底,那高原边缘的残余抵挡;左右无涯的平原在引诱它徐徐散开,劝说它渗入和沉睡。它感到阻滞,给它底气的腹底槽,早已淤塞殆尽。当发生最初的泛滥时,它看见人群如蚁,蠕动着两岸筑堤。但是,待河水行至宋朝的东京,黄河已是一个海外怪谈:河床高悬半空,都市蹲在河底,天下担忧着悬剑般的危河。
花了三十年我才明白:把一条大河引向平原是危险的,让一条枯水的河走向平原是痛苦的。也是到了此刻我才明白:对一条河流来说,黄河所处的地理,实在是太糟糕了:前一半穿过黄土高原挟满了泥沙,后一半又遇上华北平原封闭了出口。它不像日本的河流,从险峰笔直注入海里;也不像亚马孙河网,几个国家半片大陆都是它的河床。
但是就像那根中流砥柱的比喻:巨匠唯有在限制中创造。唯有处在持久的苦难里,才会得到含蓄的丰满。黄河如一个文学大师,唯因环境险恶,才有名作连连,给后世留下阐释的残业,暗自圆缺,如姣好的月色。
——龙羊、公伯,还有李家、刘家,诸峡只能承认:最后还是壶口、龙门、三门峡这一组作品,才是黄河的代表作。对它的阅读,是天下的基础课。
我舍不得走开。
忍着烈风,记下感受,如在教室。
大河远去了,流入莫测的未来。注视着它,时而恐怖,又生伤感,更觉幸福。我感到依恋,不仅对数千年的文明、更对造物者的伟力。
它无终无止,简直超绝,把一条野生的河八次险阻九次曲折赋予了灵魂;也把愚钝的我们,丰盈枯旱,冲淘磨洗,变作了有信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