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耳
我读《筸军之城》
田耳
刘萧女士的《筸军之城》出版以后,送人很多。一次聚会也送我一本,临走时轻轻跟我说,这书她自己已看了六遍,每每感动。当时我也不经意,文章像孩子,都是自己的好;母亲夸儿子,旁人听来哪能感同身受。回家后随意翻翻,很好进入,一口气看了一百多页。次日醒来,还是兴奋着,给刘萧女士打电话,我认为她这一长篇有可能成为一本湘西的“大书”。
这么说,是因为湘西的写作自有道统,自有一条隐秘路径。外人未必体会,凡在湘西写作的人,对这条路径的体认毋庸质疑,甚至是与生俱来的感受。这道统就是湘西作家特有的根性。湘西是巴蜀楚交界之地,巴人敬鬼蜀人崇仙,楚地自古以巫风称盛,这些文化交集、汇聚、碰撞、融合,得成湘西独有的地气。本地作家往往受这地气蛊惑,从事写作后,自然得成一心愿,要以一部大书统摄湘西秘史,蕴蓄此间地气。所以,湘西作家纵是天马行空或信马由缰,脚印重叠之处,终于踏出一条共同的路径。
这条路径,不妨以沈从文《边城》为起点。沈从文原打算写《十城记》,只写出一部,已是绝响。一路走去,陆续出现孙健忠的《醉乡》《死街》、蔡测海《三世界》《家园万岁》、黄永玉《无愁河的浪荡汉子》、田瑛《大太阳》、黄光耀《土司王朝》、于怀岸《猫庄史》和黄青松《名堂经》。吴国恩打算写《我的蛮夷祖先》,从篇名看就可知也在这序例当中,因各种缘故尚未出手。新一辈写作者中,努力嘎巴无疑离这道统最近,但他过早地远离了写作。
我大概是生在湘西,却逸出这道统之外的惟一一个写作者,当初写短篇《衣钵》,就发现自己也正要循路进入这一道统,但怕过早被标签,赶紧开溜。但我知道这道统与路径的存在。同时我意识到,我过早地有意识遵循此道统,而别的同好下意识或无意识地遵从着。后天气力难胜先天秉赋,有意识往往不如无意识来得剀切……如此一想,我必须另寻出路。现在我谈这一道统,难免心有忐忑,但旁观者清的道理也大致不会错的。
上述由湘西写作道统一路走下来的诸多作品,各有不同。前辈作家且不论,自六零后算起,我个人觉得,目前为止,刘萧女士的这部长篇,应是最为持中守正,不偏不倚地进入湘西文学道统,步入这条隐秘路径的作品。《筸军之城》写出以后,首先得到湘西作家的热烈反响,正因为他们长期对这道统的追寻与理会,才能敏锐地嗅出这部作品纯正的湘西气味。吴国恩读了若干章节即已兴奋不已,是因为他看出来,刘萧写出了湘西作家都存心想写的那部大书。《筸军之城》写出了历史上地方部队“筸军”兴衰存亡的全过程,其兴也勃,其亡也忽,所有人的命运都汇入一个军镇小城的命运,注定无处逃遁。“筸军”在湘西历史上有浓重一笔,凤凰在湘西版图中至关重要,所谓湘西秘史,抹不去筸军一笔,关乎湘西气味,避不开凤凰人事。
当然我并不是写书评,只是读感,在此无意过多地纠缠于故事与情节。事实上,讲故事并非刘萧女士所长,《筸军之城》里的故事情节过于庞杂,线索众多,故事前呼后应往往不够斟酌,甚至有头无尾,断线掉链。一些细节的处理往往借助魔幻,附会传说,套用巧合,看着手法多样,实则省了力气。它缺乏硬桥硬马拳拳到肉的功力,也没有逢山打洞遇水架桥的狠劲。它随意任性,恣肆妄为;它气脉通畅,意绪昂扬,像醉酒的土老司扔开唱本打卦,即兴发挥,到哪算哪,自己酣畅,听者淋漓。回头一想,说的什么,道了哪些,都无需在意。私以为,长篇可以存在诸多很问题,只要作者贯通的气脉、强大的气场能遮蔽、压制所有的问题。长篇创作领域,“一白遮百丑,一笑消百忧”的事例并不鲜见,很多名著都存在诸多技术问题,但因某种鲜明的特色或气质而得以流传,让人难忘。《筸军之城》也有这样样的趋向:你记不住它的情节,但你能闻见字里行间扑面而来的湘西气味,并以此理解湘西人的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他们处理问题时乍看不讲理,再一回味又自有一套蛮荒法则支撑的态度。湘西人就守着这法则生存了上千年,纵被时代潮流冲击,从未断绝。此间生长各色人等,匪气中往往间杂有一股灵秀通透之气,这地方的特产除了土匪就数作家。
刘萧女士的《筸军之城》明里写的是一支地方军队的兴衰史,暗中所表,正是湘西地气。和前述湘西作家的作品一样,表相不一,内里投契。他们在以各自不同方式书写湘西之书,而刘萧女士以此书无意间切中肯綮,独会秘要。
这也是刘萧女士多年才思的凝聚。写作之初,她以中短篇为文友认识,此后多年从事具体的事务性工作,服务于基层写作者,自己少有作品发表。现在忽然捧出这样一部长篇,熟悉她的人不难看出其中用心之深。只道一点:她将主要人物尽皆归入匡氏家族,这就掩不住她对其夫匡先生深挚的情意。小说写的是本乡本土,刘萧女士又曾参与陈渠珍作品的注释工作,熟知地方史料。我读小说时,就能感受到她头脑中虚实相生若在其中的美好状态。
这部作品已在湘西文学道统之中,能入秘境之幽,但我也得说,现在看到的,还不是成品。最大的问题在于全文前后部分的断裂,前半部分写虚,极尽想象之能事,后半部分忽然夯实,步步紧贴史料。后半部分大抵以陈渠珍史事为底本,材料过多,刘萧女士没有太多发挥,而前半部分大多取材于零碎的口头资料街谈巷议,加以发挥,反而得来奇观之效。前后不通畅,全文就没法成为浑然整体。
现有的这本书,让我看到了刘萧女士笔下具有的无尽可能,看到了一部“湘西大书”已然躁动于母腹。我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刘萧女士以已出的书籍作为底本,作为征求意见稿,反复地改,不厌其烦地改,直到这本“大书”彻底显露出它应有的肌理与品质,顺着已摸索出的方向,走向应该到达的位置,甚至现在还难以想象的地步。
这可能有些偏执,但事已如今,文学创作惟偏执狂方可生存。偏执或者偏狭,在湘西方言就一个“狭”字表达,不知何时起又讹读成“夹”。偏执之人,在湘西称作“夹人”或“夹脑壳”。湘西出产作家,正因为此地随处可遇“夹人”、“夹脑壳”。别的事不妨规劝不必太“夹”,而写作一途,不妨越“夹”越好。
这样的题材,这样的笔法,也难以第二次寻到,弥足珍贵,多作珍惜。丁玲曾经提出“一本书主义”,屡遭诟病,回头看看却不无道理。有些人出了很多本书,其实什么也没有写;有些人只写一本书,但他(她)已将自身所有的天赋才情融入其中,死而无憾。
文学是诸多艺术的基础,它关乎语言,语言人人得而操之,文学于此得来一种大公正:对文学作品的评判,往往众心所向,吹捧不起,贬斥不下。刘萧女士已然寻到自己独有的路径,所欠就是穿越一段路程所费的时间与精力。我盼望一部“湘西大书”最终形成,它让异乡人闻见湘西的气味,让湘西人闻见童年时母亲的体味。
2016-11-10
田耳,广西大学君武文化研究院,作家。